1
又下雨了,我不用往外看就能知道。
老舊的棚屋,雨水順着棚頂的槽流淌而下,嘀嗒、嘀嗒、嘀嗒。我放在窗外橫樑上的那盆花,不知道是不是又要遭殃。
入秋後,晝夜溫差驚人,此刻的雨水又更添了一分寒意。難怪林黛玉能寫出那麼悲涼的《秋窗風雨夕》。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我沒有秋燈,黑暗裡裹了厚厚的被子躺在牀上,伸手探索手機所在的方位,剎那,屏幕的光刺痛了我的眼,流出淚來。
已經快五點了,睡了四個多小時,已經比從前好了很多。
從前拼命想要遺忘的事情,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忘記的事情,終究還是隨着時間如傷口般慢慢竭力癒合。閉上眼睛那一幕仍清晰如昨日,好像一部重複播放的電影,一幀一幀地反覆演繹,卻不再那麼凌遲般疼痛。就像被雨水泡開了,慢慢化在無邊的夜色裡。
樓下開始嘈雜起來了,一樓住着一對年輕的外地小夫妻,每天準點熄燈睡覺,準點起牀上班,風雨無阻。還有一位獨居的老人,最大的愛好是看方言節目,每天感嘆世風日下。房東太太的孩子今年上高中,不願寄宿,都住在家裡,她每天早上都起牀下樓給他煎雞蛋,小小的鴿籠般的兩層小樓就上上下下充滿了煙火氣。
這樣日復一日的嘈雜聲和煙火氣讓我覺得真實。
而不真實的,都在回憶裡瘋長。
2
火車的千百個輪,碾壓過枕軌的脊骨,轟鳴飛馳。而我的脊骨,卻如同被窗外春天的風拂過,輕輕的癢,繼而被夏天的驕陽燎出了火,再被冬日的凌冽淬出悲傷。
坐我對面的年輕男孩如同春天裡茁壯成長的小樹,似有用不完的力氣,與周圍所有的人閒聊。他問我:“你也是要到上海下車嗎?”
“不是,我在嘉興下車,從那裡去烏鎮。”我回答,手卻不停地抄寫,小臺板上攤着一本聶魯達的詩選。我並沒有很愛詩歌,這本書是臨時買的,只因爲文在他的筆記本上摘抄了一句: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歷歷可見。來自聶魯達的《似水年華》。一寸相思一寸灰。
火車行至樂清,我吃掉了那個味道拙劣的肉鬆麪包,喝了一瓶冰紅茶,然後捂着嘴衝到衛生間裡嘔吐。過去的一個多星期,我喝了太多酒,可能我的胃除了酒精已經無法容納其他。
漱了口,擦乾淨手指,掏出手機給莫白髮了一條消息:再有三個半小時我就能到達嘉興,已經聯繫好車接我去桐鄉,然後到烏鎮,住在東柵的民宿,可能會停留三五天。
莫白回覆說:到了以後把客棧的門牌號發給我。
D2286到達嘉興站的時候,對面的男孩剛聊到江浙春天會有的那種用麥草汁染綠糯米粉包紅豆沙或芝麻的糯米點心,叫做青糰子。火車到站的廣播響起,我站起身。他也站起身,幫我從行李架上把行李箱拎下來,對我說:這就走了?小心點,不要乘外面的黑車,也不要找黑導遊!這紙上是我的電話號碼,有什麼事情可以打我電話!玩得開心一點啊!
我沒有回頭,只揮手道:再見!
3
披了一件衣服拿着電水壺下樓,樓道很窄,兩個人並排行走已顯侷促。走到樓下,房東太太正在水池裡洗碗,見了我便打了招呼:“秦小姐儂起來啦?昨日夜道困得好伐?”
“挺好的。”我笑着寒暄,順手接了一壺水來煮。我早晨需要吃溫熱的東西,粥、豆漿或是沖泡的麥片。冷的食物無法存留在胃裡,會被徹底吐出來。就連沒有加熱過的常溫的牛奶都會令我作嘔。
“今朝儂還出去伐?又落雨了,冷死人,儂要記得多穿件衣裳!”
“好的,謝謝啊!”我笑着,轉身上樓。
房間裡因爲**更顯了幾分陰暗,窗外遠遠的,是豫園建築的金頂。
我躺在牀上看到對面棚頂溼漉漉的青苔,還有雨水從棚頂落下攢成的簾。如果不是樓下廚房裊繞的煙火氣,不是街邊小販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不是雨天擁擠的車流不耐煩的喇叭,應該多少能有幾分詩意。
我也想過要寫一首詩,作爲一段旅程終點的總結,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但我能記得這一段,聶魯達的《我述說一些事情》,在心裡滾瓜爛熟。從“你們將會問,那些紫丁香都到哪裡去了?/那些開着罌粟花的形而上學?/那些不斷捶打你的語言/且給它們洞**/與鳥的雨呢?”到“我的房子被喚作花之屋/因爲它到處開着天竺葵/那真是一間/漂亮的房子”。
漂亮的房子。這句話在這樣窄陰暗的棚戶閣樓上出現,似乎並不合適。這間房子並不漂亮,從這裡體會不到什麼嚮往的遠方,也感受不到詩,而我在這裡已經住了三個月。這裡有的是簡單庸俗的生活,就連清晨的寒暄,都滿有柴米油鹽般實在的人情味。
4
我把門牌號發給莫白,告訴他說如果我失了音訊他千萬要來請人來找我,不要讓我像Jim一樣,長眠於崑崙山口的深淵裡。
他沒有回覆。我每次開這種戲謔的玩笑,他都不會回覆。可能因爲他不知道怎麼回覆。
喝酒,間或吃一點點餅,自斟自飲並無趣味,但直到最後一杯酒喝完,我才終於有了一點睡意。睡眠障礙代替Jim與我相伴,無論怎麼吃藥,都不願離我而去。
早晨隱約聽到敲門聲醒來,門外站着滿臉絡腮鬍的邋遢男子,神色慵懶。
我問:你是哪位?
他說:我是元武士,莫白的朋友。他告訴我你在這裡。
外面的雨勢絲毫不減,徹夜未關的電腦裡還在播放着《似水年華》。海清嗑着瓜子打開門,問:你找誰?黃磊說:不好意思我敲錯門了。一轉身,卻看見正在用鑰匙開門的劉若英。他說:你來了。我知道你會來。她說:我知道你知道。
他撐着一把很大的傘,帶着我走在青石板的小巷裡,在熙攘的人羣裡穿行。元武士這幾個月在烏鎮停留,住在東柵裡一家酒吧,晚上就在酒吧裡唱歌。他告訴我上午可以陪我在鎮子裡逛,但三點前要回店裡。雨水似乎並沒有減少遊客的數量,反而顯得更加吵鬧。路過橋頭的攤點,武士要去買海棠糕,表面的紅糖烤得焦脆,看上去很是香甜。
我撐着傘站在橋頭儘可能避開人羣,舉起手機拍了一張照,照片裡一片煙雨嫋嫋。
他買好糕,跑回傘下,舉着手裡的袋子問我:“吃麼?”
5
一直到下班,雨都沒有停。工作的地方離住處不算太遠,平時步行的話穿過一個菜市場四十分鐘就能到。可遇到下雨,我就會因爲無法忍受穿越菜市場的污水而繞到去乘擁擠的公車。
走去公車站會路過一家咖啡店,店名叫Pronaca,店門口有個手寫的招牌。
我第一次進去的那天,招牌上寫的是青檸檬芝士蛋糕。
吧檯後面站着的是一個眉眼溫和的女子,我推門進去,她對我說:“你來了啊!”不是你好,也不是歡迎光臨,而是來了啊。好像我是一箇舊相識的朋友。
我把滴着水的傘放進門口的桶裡,問她說:“你們有薑汁玫瑰黑糖牛奶嗎?熱熱的那種。”
今天我還是要了薑汁玫瑰黑糖牛奶。可惜店裡最招牌的青檸檬蛋糕已經賣完了。
牀邊角落的位置有很好的視野,透過落地窗可以看到馬路上往來的車輛和人羣,路邊的法國梧桐已經葉落大半,落下的葉子鋪滿了雨水浸漬的路面。當華美的葉片落盡,是不是真的就能看到生命清晰的脈絡?不知道我的那本書,現在在誰的手上。
我扭過頭,卻看見不遠處的書架上多了一本聶魯達詩選,我走過去抽了出來,很新。
眉眼溫和的女子端着牛奶走到我面前,除了牛奶,還有一小碟橙色的薄餅乾,圓圓的,上面有一顆顆白色的芝麻。“嚐嚐看,這是免費贈送的添頭。”她說。
“沒想到你們也有這本書啊,我以前來的時候還沒有。”我說。
“哦,這是不久前買的,裝點一下門面。”她笑了笑,端着餐盤走開了。
6
到烏鎮的第四天,小雨轉陰,天空沉沉的,雲層好像吸飽了水,隨時可以再下出雨來。我坐在武士唱歌的酒吧裡手抄聶魯達的詩,抄在隨着瑪格麗特一起端來的那張餐巾紙上。已經第三杯,這種藍色的飲料像眼淚一樣鹹。
他走過來把我的酒拿開,不讓我再喝。“大白天的,喝這麼多酒不好。而且你的臉色也不大好看。”他看向桌上的餐巾紙,“抄這個做什麼?”
“反正也沒別的事情做。”我說,小腹穿來隱痛,如同一根麻繩在裡面絞榨着肚腸。
他沒說話,起身走了,回來的時候手裡端着一杯熱飲,“喝點牛奶,是加了薑汁和紅糖煮的。”
我靜靜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一言不發,終於接過那杯牛奶,”謝謝你。“
“一般人來這裡玩的可不是你這個樣兒的。”他說,“能讓莫白都來託我幫他照顧你,你一定不是尋常人。你和他認識很久了?”
“沒有很久,算是認識吧。”我呷了一口熱熱的牛奶,擡頭看他,“莫白沒有告訴你我的事情?”
“沒有。”他說,“莫白不是隨便說故事的人。”
我從來沒有喝過加薑汁和紅糖煮過的牛奶,上面還漂了星星點點的花瓣,是玫瑰。
“你知道Jim嗎。”我問。
武士想了一下,“好像沒聽說過。他是誰?”
“不知道啊,我來告訴你。”我說,“Jim以前是個寫詩的,又喜歡喝酒,喝多酒就念詩。Jim不僅喜歡唸詩,還喜歡旅行。有一天,Jim帶着女朋友去崑崙山玩,路上認識了同一個客棧的驢友,三個人一見如故,十分投機,就決定一同上路。快到崑崙山口的時候,三個人還在小酒館裡喝酒聊天,談笑生風。可第二天上路後,Jim車子出了故障,他把女朋友推下車,就在他朋友的眼前衝下了崑崙山口的懸崖。”
我擡頭看向武士,武士愕然。
“是的,我就是Jim的女朋友,我們在去崑崙山的路上認識了莫白。”
7
自從武士把我的書從二樓扔下去,我就再也沒有看過整本的聶魯達。我只有一張紙,一張在書分下窗口的瞬間被我伸手撕下的紙。我把那張紙捏在手心裡,用另一隻手抽了武士一個耳光。然後帶着那張紙離開了烏鎮。那張紙上的每一個字我都牢記在心裡了,每一個字我都抄了無數遍,卻仍然沒有用去去重新再買一本。
那天是我在武士酒吧裡抄詩的第六天,我到烏鎮的第七天,Jim離開我的第91天。
在100多天前,Jim還對我說,等春天到了,我們就去江南的水鄉玩吧,聽說烏鎮還不錯,西塘好像也可以。
我說:你到了那裡大概天天都要念詩。江南女子個個婀娜多情,你要多準備幾首情詩才行。
Jim說:我已經有你了,這輩子都不用再寫情詩!寫詩如果不能大氣磅礴,就要平實無華,最討厭那些酸溜溜的情詩,滿篇內心戲,矯情!
那時候我不知道,僅僅二十多天後,Jim的母親指着我的鼻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爲什麼死的不是你!你應該跟他一起去死!我詛咒你們全家都屍骨無存!
我也不知道,100多天後會有一個叫元武士的人對說:聶魯達又不是Jim,你抄他的詩又有什麼用。
我說:Jim走後我真的沒有想過要學他去寫詩。只是剛好他想來烏鎮,烏鎮有部電視劇叫《似水年華》,《似水年華》裡有一段臺詞是聶魯達的詩。我覺得這是一個暗示。等我都抄會了,見到Jim的時候可以念給他聽,對了,自己要寫一首念給他聽,其實情詩也挺好的。
武士說:你傷心我能理解,但你這樣確實沒有任何意義。你起來,不要再抄了,你要不會寫詩,抄一萬遍也還是不會寫。
我說:你把我的書放下。你不要管,我跟你不熟,不想跟你動手。
武士說: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這樣!是對得起Jim還是對得起你自己!
我說:我對不對的起Jim,或是對不對得起我自己,都跟你沒有關係。請你把書還給你。
8
那之後,我沒有再見過元武士,也沒有任何關於他的消息。
再後來,我打電話給莫白,告訴他我已經到了新的陌生的城市,找了新的住所,也有了新的工作。我請他不要再與我聯繫,就當我們從未相識,以免徒生傷悲。
給莫白打電話的那天,我剛出院。胃裡的血經過食管和咽喉,最終剛從嘴巴里涌出來。媽媽接到醫院的電話連夜趕過來續簽了病危通知書,蹲在我的牀邊跟我說:“你怎能忍心把Jim媽媽所受的苦複製強加在我的身上!”
一切都恢復很好,被酒精和藥物折騰得不堪一擊的身體慢慢恢復,精神也好了很多。只是夜裡還會被心口瀕死的疼痛驚醒無法入眠,以及無事的時候仍會不經意地一遍一遍地在紙上抄那段早就在心裡滾瓜爛熟的詩句,從“你們將會問,那些紫丁香都到哪裡去了?/那些開着罌粟花的形而上學?/那些不斷捶打你的語言/且給它們洞**/與鳥的雨呢?”到“我的房子被喚作花之屋/因爲它到處開着天竺葵/那真是一間/漂亮的房子。”
真的,一切都恢復很好。我不知道如果現在Jim看到我,會不會誤會這是我的離棄和背叛。我在心裡告訴他,我從未忘記他。
然後,在Jim離開我的第N天,我又看到了這本聶魯達,這一家叫做Pronaca的咖啡店,店裡放着小提琴的樂曲,我記得這曲子是叫《一步之遙》。我想,這會不會是Jim在提醒我我們還有未能完成的旅途計劃。或許,我應該把這本書帶回家。
我起身付錢,問那個眉眼溫和的女子,我是不是可以買下這本書。她遲疑了一下,“書我們是不賣的,不過,如果你特別想要,那就送給你了。”
其實我也沒有那麼想要吧……何必又讓自己陷回那邊沼澤。
“那……用一個故事換它好了,公平買賣,對吧?”她又說。
那一刻,我多麼想把全部的故事都告訴她,可我不知道從何開口。我好像從來都沒有和別人完整地述說過關於Jim的所有故事。我想條理清晰地把從我如何認識Jim到Jim怎樣離開我的整個過程述說出來,卻發現很多東西都記不清楚了。好像記憶隨機地缺失和交錯,那些關於Jim的微小細節,都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離開了我的記憶。
可總得說點什麼吧,從哪裡開始。
“我最喜歡的聶魯達的一句詩就是: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歷歷可見。”我說,“但我最早知道聶魯達,是從電視劇裡來的。很老很老的片子,叫《似水年華》,黃磊和劉若英演的,你看過嗎?”
她笑着說:“看過啊!”
她笑得時候眉眼彎彎。
“我認識過一個人,我們一起去過烏鎮,他是一個會寫詩的人。那天烏鎮下了雨,我看着煙雨裊繞的一片,就對他說這很適合寫一首情詩。可他卻覺得情詩是矯情的東西,做作的內心戲,全是小家子氣,還不如寫點平實無華的詩句。我就很賭氣,說那我就自己寫。可惜我本來就是沒什麼天賦的人,雖然努力了很久,卻到頭來寫了很久也沒寫出來。反正都是回不去了,所以也就放棄了。有些事情……”我想編一個故事,Jim沒有死,他還帶着我在烏鎮遊玩,喝了酒就瘋狂唸書,被別人當做瘋子。
我想編一個關於Jim和烏鎮的故事。這個故事有着美好圓滿的結局。可是我卡殼了。
我真的做不了一個詩人,我一點想象的能力都沒有。
“算了,都無所謂了。那書我不要了,先走了,再見。”我漲紅了臉,跳下凳子,幾乎是逃着跑出了店裡。
門外的雨下得很大,我撐開傘,這是一把雪青底子印了玫瑰的傘。那天烏鎮下着雨,武士買了這把傘給我,四個小時後,他把我的書扔出了窗外。
好奇怪,我想編一個和Jim在烏鎮的故事,也會下意識地覺得那應該也是一個雨天。
10
走到路口,紅燈亮了。我放下傘看向落雨的天。Jim,你要相信我,我一直都在想念你。
我想哭,卻又流不出淚來。
那把雪青色的傘重新回到我的頭頂,卻感覺肩膀被拍了一下。
我回過頭,竟然是咖啡店裡那個眉眼溫和的女子。她沒有撐傘,只用一隻手遮在額前,另一隻手裡是那本聶魯達的詩。
我愣了一下,不過只是一下,然後趕緊接過書並道謝,心裡卻已經是洪荒一片。
“不過等你寫出情詩,一定要記得給我看看。”她說。
“怕是寫不出來呢。”對不起,我剛纔的故事是騙你的。
“沒事,萬一不小心寫出來了呢。寫出來的話,就給我看看。”她說。
“恩,好的。再見!”
“再見!”她轉身往回跑去,兩隻手遮在頭頂,就好像一個真的可以遮雨的棚。
我目送她離開,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起來。我忙把手裡的書**揹包,又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是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
“請問是青青嗎?我是元武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