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筠呆了許久,易蘭旌叫他好幾聲纔回過神來,指着那背影萬分神往:“翩若驚鴻,矯若遊龍,賦中所言的洛神,也不過如此吧……”
“好了阿筠,我們還有要事在身。”易蘭旌好笑,拖過他朝着鎮國公府走去。
朱門大戶,看起來也跟一般的富貴人家無甚區別,或許只是因爲知道那裡住的是曾經掌兵二十萬的三鎮節度使,這門庭院牆纔多了幾分凜然英氣。
易蘭旌在不遠處駐足。
自解除兵權受封國公後,昔日的方大將軍住所雖不再似從前門庭若市,但也會有三三兩兩的仰慕者前來拜會。自方家長子方勖爾加封烈營營官後,方家又熱鬧起來,鎮國公不願再牽扯朝政之事,便一一婉拒,自此方纔徹底清靜下來。
而如今,方涯若之事傳開,半真半假的消息讓諸多百姓更爲好奇,街上來來回回有人走過,一雙雙眼睛都在往裡瞄。
如此一來,某些事也被更好地掩蔽。
易蘭旌注意到,陰影角落,有幾人徘徊不去,間或掃來的目光銳利如鷹。
徐筠回頭,不解地問他:“蘭旌?”
易蘭旌轉身便走:“我們回客棧。”
徐筠一頭霧水:“不是打探消息的麼?我還以爲你打算拜訪一下鎮國公。”
易蘭旌苦笑,壓着聲音道:“現在這個時候,我哪裡敢來拜訪?稍有不慎便是相互牽連,畢竟父親大哥都有官身,我需得顧及他們。”
“那這麼快回去,消息……?”
“足夠了。”
官場的事,真是夠麻煩。徐筠摸摸腦袋,快步跟上。
王順山上,新葉颯颯。
方涯若與常羲之間靜默了良久,終是被方涯若的一聲嗤笑打破僵局:“我還當什麼事,你們修道之人平日裡都閒得慌?這種小事還當什麼劫!”
常羲抱着膝坐在他對面,悶着臉嘟噥:“一點都不閒,要練術法,要靜坐悟道,還要學醫。”
“靜坐悟道?豈不就是胡思亂想?”方涯若抱臂睨她,滿臉不屑,“待鳴沙縣事畢,本將若能全身而退,便允你來我烈營一月,日日與將士們一同操練,看你還有這個閒心想這些無稽之事!”
“這纔不是無稽之事……”常羲扁扁嘴,注意到他語中“全身而退”四字,心念一轉,蹭地站了起來,“你先前說,我若是在長安城被捉到,就會被綁起來燒死?”
方涯若當她又怕了,一本正經點頭添油加醋:“自然,這事要株連九族的,說不定還會連累你師父。”
那雙眼睛裡果真溢滿了擔心,卻是靠近他,小心問:“我不是邊將,只是個過路人都要被燒死,那你……你私自潛回長安,也對守衛動手了,是不是……是不是更嚴重?”
方涯若一愣。
常羲越說越覺得自己猜對,聲音也發寒發顫起來:“小時候聽師父講過,最重的刑是凌遲,就是拿張漁網蓋在身上,然後用刀一點點地割肉剖筋,最嚴重的要割三千六百刀才讓嚥氣,生不如死的……你要是被抓到,會不會被凌遲?我師父道法高強行蹤不定,沒人能找到他的,但你的父母家人都在長安啊,要是被株連,抓起來很容易的吧……”難怪他說,“若是能全身而退”,難怪在他看來道法阻滯心念困頓根本不算什麼……師父曾說,世間之事,除生死外無大事,他現在生死懸於頭頂,鳴沙縣近萬將士的生死也握於他手,卻還能這樣若無其事地來安慰她,真的是……
方涯若被看得寒毛直豎,那眼神似是感動又似是憐憫,漸漸地竟然還紅了眼圈,就好像……“把你這眼神給本將收起來!本將還活得好好的!”
常羲抹了抹眼,眼下這位將軍的一切行止都被她讀作了故作堅強強顏歡笑:“你說得對,跟你比起來我這些事真的是太微不足道了。你放心,我……我一定會幫你的!”
“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方涯若焦躁,這話聽起來好像不大對勁但仔細一想又好像沒什麼不對勁,這種似是而非的感覺真是讓人躁狂。
常羲拉住他,手忙腳亂地掏出身上符咒一張一張往他懷裡塞:“先前畫的好多都用掉了……這兩張不用唸咒直接丟就行;這兩張是平安符我試着畫的不知道是不是有效,你帶着;這兩張是清心訣,這個是口訣,不需要什麼法術道行的你把符帶在身上心裡念訣就行;這兩張是起霧的障眼法,唔怎麼用我待會教你;這兩張……”
方涯若黑着臉把符摞一摞丟回她懷裡:“本將不是道士!”
常羲不由分說拍回他掌中,使勁按着他的手不讓動,認真又誠懇:“有備無患。”
握着的手透過一疊符紙傳來暖意陣陣,觸感柔軟而細膩,方涯若竟莫名其妙地心中微動。
常羲抽抽鼻子,重複了一句:“我一定會幫你的。”鄭重得像許下承諾。
目光落在手中的符上,方涯若只覺腦子一片亂糟糟,好像有什麼誤會了。
天完全暗下的時候,身畔金色法陣又轉動起來,柔和光輝中,齊雪身形重又顯現,攜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
“採辦已畢,可出發了。”
方涯若下意識收回手,看看天色:“連夜走?”
齊雪理了理衣衫,並未走出法陣:“入夜長安城宵禁,街上無人,能安全許多。”
常羲有些意外:“齊前輩也不能直接把我們傳送到鳴沙縣嗎?”
齊雪搖搖頭,秀眉蹙起,似有些許奇怪:“道行再高,傳送術也只能限於百里之內,如何能傳至千里之外?你應當學過纔是。”
“我……我忘了……”常羲撓撓頭,有些窘迫,“那、那神行之術呢?”
“此處有禁制,神行之類大型術法無法動用。”齊雪道,掌心光華流動,示意他們入法陣,“神行之術消耗太大,以我之力僅能支撐兩人到達鳴沙縣,你須得自己去。”
“我自己?”常羲黯然,“我法術不如以前了,真、真的能行嗎……”
“你不過是心有雜念,無法全神制符罷了,以硃砂符紙也可。”齊雪擡手起陣,於一片金光中回眸看她,“你能從長安城內傳送至我藍水機關,足見你根骨頗佳,應當能夠啓用此術。”
金光蓋過天幕,盈滿視野,朦朧間似聽到師父曾經的話:
“想試便去試,我舒望的徒兒,怎麼可能不行。”
是啊,我是師父的徒弟,怎麼可能不行?常羲輕輕閤眼,旋即睜開,原本目中的迷茫怯意被另一種神采取代,在法陣金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
長安城內,縱然各坊內仍有青樓酒肆熱鬧喧譁,坊外街道卻是一人都無,僅僅偶爾能見巡邏衛兵不疾不徐走過。
國都宵禁,果然一絲不苟。
金色光芒一現即沒,幸而在坊內燈火照耀之下,又十分迅速,未曾引起衛兵注意。
長安城方涯若最爲熟悉,領着另二人退至牆根,在突出的一段城牆之側,隱於小小陰影之內。“巡邏很快會到這裡,我們須得儘快。”
齊雪微微頷首,廣袖一動,又一個金色法陣出現攜着二人迅速轉移至城外。
“連夜神行至鳴沙縣。”齊雪望向常羲,“你功力雖不深,天亮之前也應當能到。若你走錯,我不能知曉你在哪裡,無法來尋。”
常羲深深吸氣,握了握拳:“我行的,放心。”
齊雪點點頭,十指相結,閉目唸咒。
身形逐漸模糊,身邊突然沙石飛走,在他二人即將消失之時,常羲突然喊道:“鳴沙縣在哪個方向來着我忘了!”
二人已不見,伴着細小聲響,有個東西迎面砸來,正中額頭,一個熟悉聲音飄飄忽忽,正好飄進她耳內。
“閉嘴蠢丫頭,北偏西!”
“好痛!”常羲被砸得踉蹌着後退幾步,額頭鈍痛,揉上去似乎都能感覺到微微紅腫。“做什麼砸我啊!”忿忿然跺腳,正巧踢到砸她的東西,彎腰拾起一看,是塊蒼翠通透的平安扣,其上打了個方形中國結。
“這是……翠玉?”常羲喃喃,“一看就很貴……居然拿來砸人,他神智壞掉了吧……”
“什麼人!”城牆之上,幾簇火把亮起,有守衛探出頭來,“何人喧譁?”
常羲一下捂住嘴,此時才明白方涯若爲何要砸她,想來是方纔大聲叫喊驚動了守夜士兵。火光更亮了,大約是又吸引了幾人匯聚過來。人已暴露在火光之下,此時逃也逃不走了,但若一直不說話,似乎也不是對策。
城牆上的士兵又問了一聲:“什麼人?”對方遲遲未回答已然讓他起了疑心。朝廷律例,當日城門關閉以後不得再開,遇形跡可疑者,可箭射之。
士兵使了個眼色,同伴遞上弓弩。
常羲還在苦苦思索如何應對,在此之前她從未在意過相關律例,此時甚至不知道身後已有箭頭對準了她。
鐵器的冷光在夜色中一閃。
幾百裡外,墨泠猛然醒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