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明現在還偶爾會回想二十多年前在西藏生活過的日子。
自從五歲的時候離開那裡之後,他再也沒有回去過。可是,即使他那麼小,連大腦發育都不太完全,也仍然對那時的生活記憶猶新。
很多時候湮明都發現,自己的記憶力比一般的人都好出太多。自己從小經歷的事情,很多他都可以一個細節都不落下的想起來。
他就出生在布達拉宮邊上。那時候,布達拉宮周邊還沒有像現在一樣比較繁華的商業圈,都是藏民或者漢人的平房。
湮明就出生在那樣一間有些破舊的平房的裡面。
湮明自己覺得不是超乎世界的神童,所以他真正有記憶,是在自己三歲的時候。那時候他隱約覺得自己的家庭有一些奇怪。他沒有父親,別的孩子都有父親,可他沒有。
他問過媽媽自己的父親,可是媽媽卻告訴他他的父親已經去世。而且每次問這些話的時候,他的母親就會露出比較失落的表情。從那以後,儘管只有三歲,湮明也知道很多事情是不能夠這麼直接的問的。他不願意母親傷心。
湮明其實很喜歡西藏。那裡有着湛藍的天空,大片大片的綠地,還有最虔誠的佛教徒。
湮明的母親也是一個很虔誠的佛教徒,但是她不會五體投地地從遙遠的山區一直跪拜到布達拉宮或者大昭寺。她只是每個週末去大昭寺爲湮明祈福,希望湮明可以永遠平安,遇到萬事都逢凶化吉。
湮明那時候也很會和母親一起去大昭寺跪拜着,每次去到那座純金打造的釋迦摩尼的等身像的彷彿前的時候,母親總是讓湮明自己進去拜,自己卻跪在外面。
湮明問母親爲什麼要這樣,那時候母親總是會說,在贖罪,爲自己贖罪。
那座釋迦摩尼的純金等身像據說世界上就三座。一座在佛教的發源國印度,一座在搬運途中沉到了海底,還有這一座,就是現在在大昭寺的這個。這是所有藏傳佛教徒的聖物。
那個立着這座等身像的房間裡金碧輝煌,任何東西都要純金打造。佛像上面,鑲着無數的寶石。其中一顆寶石據說是大象腦髓裡的珍珠,價值連城。
每一個跪拜的人都要順時針的轉圈,在東南西北的四個方位各五體投地的拜一次。那時候,母親總是跪在外面,要湮明去房間里老老實實地按規矩祭拜,等湮明出來。
一直以來,湮明真的不明白爲什麼母親會說自己在贖罪,也不知道爲什麼母親不願意靠近那個等身像瞻仰。
湮明和母親搬過很多次家。
西藏不是一個適合生活的地方,海拔太高,空氣過於稀薄,對人的心臟很是不好。而且,湮明的母親有心臟病,偶爾走得久了,就會全身不舒服。
最後他們住的地方是在林芝。雖然海拔也有三千多米,可是由於綠樹環繞,氧氣也比較充足。可是,林芝的氣候卻異常的寒冷,即使是七八月的天氣,晚上睡覺也必須蓋棉被。
湮明五歲的時候,母親的心臟病加重。小小的湮明曾經幾次想勸母親要搬離西藏,可是,母親卻一直不同意,而且,湮明也怕路途太遠,母親受不了。
湮明那時候,也從來不明白,爲什麼母親明明知道自己有心臟病,卻仍然到西藏這種最不適合心臟病人居住的地方生活。
湮明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舅舅是在自己五歲多的時候。那時候他和朋友玩的回家,忽然發現家裡多出了一個男人。
他跑過去攔在母親面前,怕這個男人會對他母親作出什麼事情來。因爲母親一直都很漂亮,原來會發生這種事情。
可是臥病在牀的母親卻阻止了湮明,她告訴湮明,這是她的哥哥,他的舅舅。
之後,舅舅就呆在了那裡,照顧着自己和母親。
湮明記得那是一天晚上,自己睡不着,起來,卻聽見母親的房間有聲音。他走過去,本來想開門,卻聽見了舅舅和母親的對話。
母親的聲音很虛弱:“你帶着湮明走吧。”
舅舅回答:“你呢?你不走?”
母親又說:“我走不了了。”
舅舅那邊沒了聲音,好久,傳出低低的哭泣。
母親虛弱地說:“如果你們太辛苦,就帶孩子去見他吧。”
湮明不知道母親說的他是誰。
舅舅還沒有回答,湮明就闖了進去,緊緊地抱着母親:“媽,我不要離開你。”
母親躺在牀上,伸手拍了拍湮明的背,再也沒說什麼,只是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可是後來湮明還是離開了西藏。
那次舅舅到來不久,母親便因爲心臟病突發去世了。
那一天是七月份,林芝卻陰森寒冷得嚇人。
那一天母親很高興,湮明也是很久以後來纔想到那可能是迴光返照。
母親很興奮地拉着自己,跟自己說着他的父親,說他是一個多了不起的人,興奮的話題卻說的有些傷感。
最後,母親在湮明耳邊說,要湮明不要憎恨他。
然後彷彿是一瞬間,母親動不了了。湮明着急地去找醫生,醫生說要緊急手術。當時舅舅不在,是湮明在那份手術同意書上籤的字。
簽字的時候湮明手不停地顫抖。簽完字,湮明把筆一扔,全身虛脫了一般。
那一天在醫院,湮明和舅舅等在手術室外,從晚上一直到天明,等了整整八個小時,等來的卻是母親的死訊。
之後舅舅說,要是能早去大城市的醫院就好了。
大城市裡,什麼條件都好一些,可是母親卻不願意。
湮明不記得自己哭了多少個晚上。
原來自己與別人打架受傷,母親總是對自己說,男孩子絕對不要流眼淚。以後,湮明也沒有流過眼淚。
可是,現在,一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母親,湮明的眼淚就沒有停過。以後那麼多年,記憶這麼好的湮明也不記得自己再有這麼難過的時候。
之後有個小小的葬禮,那一整天,湮明都不想離開母親一步。
因爲是佛教徒的葬禮,母親的遺體最後火化。
到了火葬場,湮明看着母親的遺體從龕棺中擡出,作爲規範姿態的捆繩係數解開,連龕棺一起擱在已架好的柴堆上。
佛教認爲屍與棺都得面向西方,這表達了佛門信徒對佛的厚望和對西天極樂世界的嚮往。母親的遺體就是按照這樣的規矩擺放,接着遺體、棺木上澆濃濃的酥油汁,隨之點燃了柴火。
火化過程中,誦經超度僧人要擡高嗓門放聲誦經,湮明也要隨自己懂得的超度經文高聲唸誦這一經文。
巨大的誦讀聲浪遮住了松柏柴火的劈啪燃燒聲,把祭祀亡靈的葬禮推向了高潮。
那一天本來應該寒冷潮溼,可是在整個火葬過程中,火卻異常地旺盛,一燃到底,屍體淨盡,屍體化成白灰。
僧侶們說,這是吉兆,證明此人生前是善多惡少,會受到佛祖保佑。
第二天湮明和舅舅吧母親的骨灰帶到高山上隨風飄撒,撒進江河讓流水帶向遠方。
然後,他們也沒有停留。
湮明就被舅舅帶到了北京,舅舅生活的地方。
那一年湮明進了小學。
小學老師曾經幾次找過舅舅談話,說湮明這個孩子很是懂事,很是聰明,可是就是平時話太少,朋友也少。
舅舅找過湮明問過幾次,可是湮明就是不願意跟別人說話。
湮明的記憶中,自己在六年小學的時間,和同學說過的話,可能也不過十句。
舅舅不是個很富裕的人。在小學快畢業的時候,舅舅帶湮明見了一個人。
也是在那個時候,湮明才知道,自己有一個父親,而且自己的這個父親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湮明當時有一個繼母,那個繼母是父親的第三個妻子。
湮明的父親是一個很儒雅的男人,他見了湮明很是高興。
當時湮明都不知道爲什麼那個男人不用任何親子證明就認定自己是他的兒子。
後來那個男人讓湮明去讀了當地最好的私立中學,給了湮明別人羨慕的所有生活條件。
湮明知道,現在的生活跟他在西藏的日子是天差地別,可是,他卻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也從來不願意叫那個人一聲父親。
後來,只有十二歲的湮明非常成熟地和父親商量,他想出國。
他想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所謂的父親,去遙遠的地方看看。
那個男人居然同意了他的想法。
於是,湮明在自己初中的時候,就踏上了歐洲。
之後,那麼多年,湮明在外面一直地漂泊,去過世界上很多地方,卻再也沒有回到過西藏,回到那有他所有有關母親記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