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的信到侯府的時候,王氏正在聽九娘子咿咿呀呀的揹着《論語》。
不論過了多久以後,九娘子總是能夠輕易的回憶起那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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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空並沒有多清澈,燥熱的天氣並沒有陰涼下來,窗外傳來的蟬鳴也讓人感到心煩,母親更是在抽查她該死的功課。
可是她清楚的記得,當下人拿來宋夫人的信時,母親的每一個顫抖,每一個動作,甚至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那個下午的一切都變得緩慢而清晰起來,母親在她的眼裡從未如此生動,如此的美麗。
信是先送到了父親那裡的,拿來的時候就已經拆了封。
下人只說了是宋夫人的信,母親便一下就站了起來,眼睛變得閃閃發亮。聲音有些許顫抖的問到:“哪、哪個宋夫人?”
眼裡滿滿的都是期待,甚至還有一絲緊張。母親的語調如此陌生,就連我的的心也跟着一起緊張了起來。
連下人都好像被這樣的母親嚇到了,隔了半晌才說道:“是、是鎮守西北的宋家。”
母親此刻連身子都在顫慄,眼眶一下就紅了,整個身體搖搖欲墜得只能靠手扶着几案才能站穩。
她伸出打顫的手,小心翼翼的雙手從下人手裡接過信。卻並不急着拆開,而是仔仔細細的前後看着信封。似乎上面有什麼不能錯過的重要訊息。
此刻眼淚已不知不覺劃過她的雙頰。
那不是傷心的眼淚,我直覺的感到,那是久別重逢的喜悅,那是心靈深處的一種感動。
母親只是胡亂的在臉上抹過眼淚,又生怕手上的淚水沾溼了信封。隨手在身上擦了幾下,才又珍而重之的拿起信。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給她勇氣。
她的動作是僵硬的,好像已經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身體,只能靠着丫鬟的攙扶,才能重新坐回椅子上。
母親的眼睛一刻也離不開那封信,好像一屋子的丫鬟,下人,我,都已經不存在了。
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了母親和那封信。
她慢慢的從信封裡抽出了裡面的信紙,只有薄薄的兩頁紙,在母親的手裡卻好像有千斤重。母親又仔細的看了看信封裡面,確定沒有任何遺漏後才慢慢的將信紙展開,仔仔細細的撫平每一處皺褶。
此刻的母親保持着看信姿勢,一動不動,只有快速轉動的眼睛表明她正在看信。
信並沒有多長,一會兒就看完了。
可是母親並沒有立即放下信來,而是回過頭去重新將信又看了一遍。這一次並不像上次一樣,而是很慢很慢,慢到了不像是在看信,更像在一個字一個字的咀嚼,要把每一個字都看到心裡去。
用心的去揣測每一個字背後的含義,斟酌每一句話要表達的意思。
不知過了多久,才又小心的將信摺好,珍重的將它撫在胸口,閉上眼,好像在忍耐着什麼。
時間就好像已經停止了,整個屋子裡的氣氛是凝滯的,甚至連空氣都無法流動了。久到了我無法再去估計時間,久到了我以爲這一刻已經化作了永恆。
而突然,母親動了一下,慢慢的睜開雙眼,信從她手裡滑落。
她似乎變得透明起來,眼神是空洞的,無神的,又好像是所有的感情都已經噴薄而出。
豆大的眼淚開始從她眼睛裡溢了出來,她用顫抖的雙手掩面哭泣。
開始只是低聲嗚咽,漸漸的雙肩聳動嚎啕大哭。
我就好像被定在了那裡,甚至連一屋子的丫鬟下人也是。從母親看信到現在一動也不能動,所有人都默契的看着母親沉浸在一個不知名的世界裡,不敢驚擾。就連呼吸也是刻意壓制着。
我從未見過母親如此的失態,如此的錯亂,如此的動情。
推翻了過去我對母親的所有定義。強勢、嚴厲、一絲不苟,這些詞在眼前的母親身上,一個都找不到了。
此刻,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母親變成了一個普通人,她也是脆弱的,也是有着弱點的,也是有着如此充沛的感情的,也是和我一樣的一個普通人而已。
不知是誰通知了父親,抑或是父親自己已有所察覺。他來得這樣的靜悄悄,直到他將母親攬到懷裡,我才發現了他。父親一點也沒有理會旁人,甚至就連我站在他們面前也沒有看我一眼。
父親的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心疼和溫柔,他皺着眉頭,一隻手小心翼翼的將母親的頭扶着靠在他的肩膀,就像對一個易碎的娃娃,另一隻手開始輕輕拍着母親的背,在母親耳邊輕聲說着什麼。
身邊的丫鬟也回過神來,都低着頭自覺的退了出去,順便將我也帶出了房間。
我臨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看着靠在一起的父親和母親,夕陽的餘暉灑在他們的身上,竟美得像幅畫。
多年後,我再回想起當日的情景,纔想到:也許這纔是愛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