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處初冬,雖然太陽高掛,刺骨寒意還是順着冷風竄進身體裡,讓人不由得脊背發涼。
劉翠跪在法場,囚衣瑟瑟,髮絲飛揚,背上木牌銘刻的“斬”字,在清冷的色調下,顯得更加分明。
眼前擠滿熙熙攘攘的人羣,千張臉,萬種表情,劉翠無喜無悲的瀏覽着,奇怪的是,每一張面孔在她眼中都是那麼清晰,漸漸地,每一張臉都變成她所熟悉的人……
慈愛的奶奶離世時對她深深掛念的臉,父親酗酒後無情殘暴的表情,拿到了她‘賣身錢’時發自內心的高興的表情,以及顧家發生的樁樁件件,一一重現在眼前……
在極短的時間裡,劉翠清晰的回顧了自己潦草的一生,着實是人間慘劇呢……
嘴角捲起,滿是嘲諷,耳邊隱約聽到監斬說“吉時已到,開始行刑!”,沒有害怕,沒有留戀,劉翠臉上滿是就解脫的笑容。
她似乎看到了王田的音容笑貌,對她說着“翠兒,等着我來娶你……”
‘原來在臨死之前真的會看到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劉翠安然的閉上了眼睛,等待這不公世的宣判。
“不要!”
“慢着!刀下留人!”
電光石火中,法場左右兩邊同時衝出一人,一邊衙役裝扮,另一邊正是王田。
監斬連忙起身,迎了上前,王田也不顧一切衝到劉翠近前,不管不顧的把人按在胸前。
“大人……”
衙役在監斬耳邊低語幾句,監斬臉色幾經變化,最後神色複雜的看着地上二人。
“你可知擅闖法場是何等罪名?”
“甘願受罰。”
王田眼不離劉翠黑黝黝的發頂,緊緊把人篩在懷裡,已經打定主意共赴黃泉。
“哼……你倒是情深義重的很,罷了,罷了,改爲流放,即刻發派,你們好自爲之吧……”
監斬欣慰的搖搖頭,帶着一衆衙役浩浩蕩蕩離去,只餘下剛纔報信兒的官差。
“不宜耽擱,即刻啓程吧。”
取出備好的枷鎖,給劉翠佩戴好。
“哥,你……”
看着亦步亦趨的王田,劉翠哽咽着開口。
王田微微搖頭,輕撫她被枷鎖鎖住的頭,說道:
“你在哪,哥在哪,今後咱們再也不分開了……”
“可是……”
“沒有可是,哥是孤兒,你在哪家在哪,衙役大哥,咱們走吧……”
醞釀了許久的風雪終於落了下來,浩浩蕩蕩,雪白一片,逐漸掩埋三人漸行漸遠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見……
*
“如何?”
餘多頂着風雪進門,顧洋起身迎了上來,一邊幫他拍掉身上的霜雪,一邊詢問道。
“改爲流放,即刻出發,那個王田到是一路跟着去了。”
顧洋嘆了一聲,緩緩撥弄爐火,明黃的火光悠悠打在他神色難明的臉上,如夢似幻。
“先前想着幫她一把,可山上一忙起來便忘了,若是……”
“說什麼呢!”
餘多搓搓手,確認身上沒有寒氣之後,把顧洋擁入懷,輕輕勾一下他挺翹的鼻樑。
“你又不是菩薩,浮世萬千,悲苦亦數不清,一切自有定數,自渡便好……
押送的衙役我打點過了,一路上他們不會難過的,到是有一點我沒有料到……”
在那恐怖的一天,顧江驚恐到極點的吼叫驚醒了熟睡的餘多二人,鼻尖滿是濃郁的血腥氣,餘多凝起冷峻的眉峰,把顧洋按回被窩,囑咐他別出去,便自己出去查看。
就算是經歷過屍山血海的他,看着眼前景象,瞳孔也是一陣收縮,而跟來的顧河直接嚇得兩股戰戰,已經站不穩了。
這個地方是不能住了,三家人收拾細軟,馬上離去,租了七嫂子家裡閒置的院子,安置好孕婦之後,劉翠已經被帶走。
顧洋越想心裡越是愧疚,餘多自然看在眼裡,寵夫至極的他,自然不會做事不管,和顧洋保證一定能保她一命之後便急匆匆出門了。
等他到衙門之後,郡守卻正在接見一個人,正是顧江,顧江把那天昏迷間聽到的如實奉告,祈求郡守網開一面,饒她一命。
“人死燈滅,死後自有清算,不如給活着的人一個機會贖罪……”
顧洋輕輕呢喃,反問餘多。
“他真是這麼說的?”
看到餘多點點頭,顧洋若有所思。
“倒真是意外了……”
顧家發生慘案之後,倖存的顧老婆子已近瘋癲,把自己關在主屋裡死活不出來,任憑几個兒子怎麼勸說都沒法,若是動用武力,顧老婆子就死命的用頭撞牆,念在母子一場的情分上,顧家三兄弟到是時常給他送些飯菜。
可就在劉翠流放當晚,罕見的一夜大風雪之後,顧老婆子死在了主屋內,死狀,像是嚇破了膽……
據言,主屋裡,滿是帶血的抓痕,顧老婆子抓瞎了自己的眼睛……
因爲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顧家一族,不准許顧大山父子四人埋入祖墳,只是尋了一處荒山,草草下葬。
等要將顧老婆子和顧大山合葬的時候,一路上穩穩當當的棺木,繩子斷裂,怎麼也擡不起來,由村裡老人做主,尋了另外一片荒山,重新起了一座孤墳,這才平安下葬。
而顧家老宅,自那晚開始,夜深人靜時,總是會鬧出動靜,久而久之,周圍的鄰居也都遷走了,西鳳村西北角,快速荒涼下來……
*
時間是一種神奇的東西,任何所謂不可磨滅的痕跡,最終都會被時間沖淡。
年關將至,距離顧家慘案也已經過去了不短的日子從開始的驚恐,到現在的習以爲常,從看到顧家人都如避蛇蠍,到現在和睦相處,周圍的鄰居也僅僅只用了月於而已,不得不感嘆,人適應力的可怕。
“在想什麼?”
韓淼一襲純白夾襖,扶着已近臨盆的肚子倚門而立,看着餘多出神,呆呆的把茶水倒溢而不自知。
“唔……”
餘多搖頭,兩下收拾好桌面。
“再想三哥?”
韓淼一步一低頭,小心的挪到桌子旁,餘多攙扶他坐下。
“沒有……”
餘多矢口否認,給韓淼倒了一杯白水——顧洋說過,孕婦喝茶水對胎兒不好。
“騙人,你只要一想三哥,脣角總會挑起來……”
餘多愣了一下,擡手想要摸摸最嘴角,擡到半空,還是放下了。
“也沒有什麼,就是……顧洋最近有些……奇怪……”
“嗯?三哥怎麼了,看着挺正常的啊。”
韓淼端起杯子,握在手裡暖手,自從懷孕以來,她變得怕冷的很。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每天也不睡懶覺了,準時起來跑步,說是要鍛鍊身體,以前分明不吃蛋黃,現在總是閉着眼生吞下去,還有就是啊……”
餘多頓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的說道:
“前幾天,非要吵着喝牛奶……現在從哪裡找呢……”
“噗……我說前幾天三哥鬼鬼祟祟的叫顧河干什麼,哦……最後好像是找了些羊奶來着……”
餘多滿臉無語的表情,“真不知道他在折騰什麼”。
韓淼瞅瞅餘多,上下打量一番,若有所思。
“三哥……不會是想長個兒吧……”
餘多僵着一張俊臉,他好像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不多時前,顧洋花重金打了一個浴桶,足夠兩個人一起洗,當晚就拉着餘多要洗鴛鴦浴。
因爲是冬天,也沒有洗澡的地方,清理起來很是不方便,他們那啥的次數急劇減少。
打好了浴桶,天黑的沒等到,顧洋就猴急的躍躍欲試,自然是好一番糾纏,陌生的滋味,讓解鎖新技能的兩個人慾罷不能……
餘多扶着浴桶站立,顧洋從身後篩住他精壯的腰身搖擺,因爲兩人略微的身高差卻有些力不從心……
他好像做了什麼什麼不得了的事兒……
他記得,意亂情迷的自己深處顛簸,不能自已,可總覺得差了點……
於是,屈膝而立,回頭吻去顧洋臉上汗滴,好像叫他“小矮瓜”來着……
餘多終於想起是爲什麼,罪魁禍首臉上暈起一片不甚明顯的紅霞,尤其是在韓淼面前,又多了一絲尷尬。
“你這是什麼表情,難道真的被我猜對了?”
韓淼頓時扶着肚子輕笑起來。
“哎呦,不行了,笑的我肚子疼,三哥也太可愛了吧,哎呦,真的是……”
雖然韓淼並不知道細節,只是猜測出了結果,可餘多還是覺得無地自容。
“哎呦,真的開始疼了,怎……怎麼辦?”
韓淼肚子一陣有規律的運動,而後便是無邊的陣痛,餘多第一時間抱起人送到早就佈置好的產房,顧家三兄弟聽到動靜,第一時間趕了回來,幸虧早有準備,雖有忙亂,不時有小插曲,一切還是有條不紊的進行着。
產婆進去一個時辰,顧河就在門前整整走了一個時辰,因爲着急加上火,短短的時間,嘴邊冒起了幾個血泡。
直到一聲響亮的啼哭響起,顧河差點暈過去。
“恭喜,恭喜,是個兒子,母子平安……”
穩婆一臉笑意的走出來,直誇韓淼是個有福氣的,這一套流程下來,也才用了一個時辰,順利的不行,她沒費什麼功夫,喜錢又拿的痛快,自然高興,免不了說一些吉祥話,直誇的顧河找不着北了。
“愣着幹什麼?起好名字了嗎?”
說了兩三遍,顧河才反應過來,直直看向顧洋。
“三哥,你給起個名字吧……”
產房門口正對着一片翠綠的松林,在一片銀裝素裹裡很是顯眼。
“那就叫長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