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熙來替我收拾房間。
在浴缸裡放滿熱水,倒進半瓶他最愛的草莓味精油浴液,像拎着一隻死去很久的蟑螂那樣充滿嫌惡與憐憫地將我丟進浴缸裡。
他斜倚在門邊問我:“阮陶,需要我幫你脫衣服嗎?”
語氣裡除了威脅和真心誠意的疑問之外,沒有一絲曖昧和心甘情願的成分。
我搖搖頭,他便砰的一聲關上浴室的門走了出去,半晌,又急匆匆地跑來打開門,留一條縫隙之後,才又安心地走進客廳開始打掃。
我將整個頭埋進甜膩的草莓味熱水裡,突然從胸腔裡擠出一陣怪笑。袁熙留下門縫是怕我想不開,隨着顧延去了。
顧延離開後沒多久,我曾被一輛私家車撞飛過二十米遠,斷了一根肋骨,在醫院躺了很久。那段時間裡,袁熙變得格外小心翼翼,他認定那個殺千刀的司機是無辜的,是我自己敞 開赴死的胸懷甘願撞上去的,話說回來,他還非常希望我可以找出那個逃逸司機,並向他賠禮道歉,深鞠躬九十度,真誠地懺悔,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下次我會盡量選擇一種不給人民羣衆帶來負擔的死法,請您原諒。
可是茫茫人海,肇事司機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在浴缸裡,我將自己很久沒有運動的四肢緩慢舒展,完整地將自己暴曬在浴霸刺目的暖光裡。門外傳來袁熙扯下厚重窗簾的聲音,打包垃圾的聲音,以及開啓吸塵器的聲音。
他時不時地確認一下我是否尚在人間,問我渴不渴,問我餓不餓,問我沙發上的那條粉色蕾絲邊的內褲要不要丟掉。
我一一回應,感覺到燙人的水溫正一點一點浸潤乾燥到起屑的皮膚,氤氳向心的邊角。
這是顧延離開後的第七十三天,我還活着,劉芒還愛蘇源愛到天崩地裂,夏文靜還在致力於減肥與豐胸,而袁熙也還在籌劃着說服我將來可以把他的骨灰撒在聖托裡尼碧藍如洗的海洋裡,並且不跟他要機票錢。
而窗外的陽光也依舊千軍萬馬地淋透這座忙碌枯燥的城,我早該知道,這顆靜靜旋轉的蔚藍星球本就沒有生命,不懂悲喜,它不會因爲任何人的到來而慌亂地加速心跳,亦不會因爲誰的離開而駐足一秒。
我裹着浴巾出去時,C城氾濫的白光正不遺餘力地將袁熙的側臉烘托出最唯美的光感,這個像水仙一樣潔白妖嬈的少年,此時正圍着海綿寶寶的圍裙爲我消毒碗筷,精緻的臉孔上敷着一張慘白的面膜。
見我出來,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朝沙發上一指,說:“乖,去那邊做好,保持雙腳離地,我要用滾燙的消毒水燙一下地板。”
又指了指自己的臉:“這張SK II就要過期了,還有啊,你的化妝水我已經用來衝馬桶了,窗簾已經送給了隔壁的張大媽。”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走過來,捏起我的下巴,轉動着我的臉仔細看了看,絕望地說:“阮陶,你的臉甚至比一箇中年男人的臀部皮膚還要誇張,我上次送給你的精華液你到底有沒有在用啊!?”
我茫然地看着他飽滿的嘴脣上下翻動,忽然間覺得很困。
袁熙不再數落我,去廚房熬了一鍋紅棗薏米粥來給我喝。粥里加了幾塊冰糖和少量的鹽,軟糯甜香,很容易下口。我一邊喝粥一邊問袁熙:“還有幾天開學?”
袁熙拿出吹風機幫我烘乾頭髮,邊回答我:“還有三天。”
我點點頭,沒再說話。
袁熙的手指在我發間輕柔地遊動,帶着微涼的溫度,像是在安慰一隻受了傷的小動物。
袁熙是我的閨蜜,雖然他是個男人。但卻比生爲女兒身的劉芒和夏文靜還要善感多情,柔軟脆弱,甚至,還要精緻優雅。
他拍拍我的頭頂,輕聲說:“阮陶,活着呢,總比死了要強許多的。”
他似乎忘記了每次喝醉酒後都要嚷嚷着去聖托裡尼結束生命的那個人是誰。
而那個時候的我以爲,在這一年,我的生命已經失去了意義,我似乎再也沒有力氣活下去了。
當我再一次思考活着的意義時,已經是兩年以後的事情。
時間以最刺骨的方式緩慢地滲透我的肌髓,沖淡或者加重了那些悲傷和快樂。
兩年後的今天,在這個光線淋漓的午後,袁熙在我的臉上塗滿厚厚的一層綠泥面膜,強迫我跟他一起看新上市的柯南劇場版。
我頂着一張幽綠的臉孔坐在他的身邊,鼻息間是男生身上好聞的松木香氣,聽着他毫無根據地猜測着哪一個纔是真兇,感受着面膜開始被皮膚的溫度烘乾,變成厚厚的一層殼,而我在殼的內部,吸收着大量可以讓皮膚起死回生的養分,漸漸變得光滑柔軟。
袁熙的肩膀消瘦堅硬,我將空白的頭顱依靠在上面,漸漸睡着了。
新的窗簾是海藍色蕾絲質地,撕裂的紋路里擠滿熱乎乎的陽光,有風吹過時便把光的味道捲進屋子裡,微醺的氣息將潮溼灰濛的屋子吞噬乾淨。
恍惚間,一雙乾燥掌心揉揉地撫摸我的額頭,沉重的嘆息就這樣被輕推開去,而夢境順着掌心的紋路細細鋪展,無知無覺地將我籠罩。
夢裡時光綿長,空氣清亮,顧延牽着我的手,神色帶笑,眼睛黑而明亮,細細游出好似可以亙久不變的堅定。
風從高處吹亂我們潔白的校衫邊角,拂過腳上那雙翻遍C城的大街小巷才淘到的情侶帆布鞋。
夢裡那些瑣碎的場景都還真真切切地印在我的腦海裡,從不曾因爲顧延的離開而模糊了任何線索。
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遇見顧延時的場景,以及這之後的任何一次或隆重或細瑣的第一次,第一次一起逃課,第一次一起站在同一個領獎臺上,第一次的告白,第一次的吵架,第一次在我喝醉酒後揹着我的踏實後背,第一次爲我擦乾眼淚的手指,以及第一次吻我的青澀嘴脣。
這所有的畫面都在夢的盡頭化作千絲萬縷的絲,將我沉甸甸的身體纏繞成一隻巨大的繭,直到我透不過氣來,在深夜驚醒。
袁熙早已離開,昏黃檯燈下,爲了接我去Z城而來的劉芒正在奮筆疾書。
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寫給蘇源的情書。
果然,二十分鐘後,劉芒將她精心構思了一個多星期的情書交給我過目,她說,你是個文化人,幫我瞧瞧這首詩的結構什麼的,有沒有太大的紕漏。
我接過那張奼紫嫣紅的信紙問道:“你不是發誓再也不給男人寫情書了嗎?”
劉芒衝我笑,語氣帶着濃濃的鄙視意味對我說:“你傻呀,這不是情書,是情詩,這是高雅藝術你懂不懂?”
我顫抖着接過高雅藝術,認真拜讀了一下,詩是這樣寫的:
爲什麼?
外?達不溜,哎曲,外?(Why?)
你一次一次又一次
將我的
愛
拒絕
是怕自己配不上
我的美麗
還是你的審美眼光
實在太低?
我只好第二十次問問你
要不要跟我
好下去
還是你寧願選擇
被我的拳頭打爛Face
自此消失在我心的邊界
你
娘了個大爺!
劉芒咬着筆桿真誠地問我:“怎麼樣?是不是藝術感太強烈了?“邊界”這個詞這麼高雅,你說以蘇源的文化水平能不能看懂啊?”
我艱難地點了點頭,儘可能真心誠意地說:“雖然“邊界”這個詞語可能在蘇源的文化水平範疇之外,但是我覺得他應該會明白你的意思……”
劉芒露出滿意的神色,又說:“我覺得我寫的詩就像海子寫的,海子,你知道吧?就是寫面朝大海,吃嘛嘛香的那個。”
我趕緊點點頭,極盡狗腿之能事,說:“芒姐,我覺得從宏觀上來說,海子不如你。”
劉芒羞澀地捂着臉,踏着小碎步飄出了臥室,不忘回頭囑咐我:“我下樓買信封啊,你乖乖睡覺,開學後姐姐就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真搞不懂你怎麼在這種鬼地方自己活了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