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鄭明明即將當媽的緣故,我總覺得她身上散發着一種祥光,跟一聖母似的。
我看着她大老遠地朝我們走來,一臉普度衆生的微笑。
劉芒說,看,這就是母親啊,我看着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吟一首詩。
我的心啊,人生近二十年來,每每聽到劉芒要吟詩都會不由自主地顫抖那麼一下。但好歹我也是個搞文字工作的,雖然當年想要抄襲郭敬明而一炮而紅的願望沒能實現,但也不能因此埋沒了劉芒這顆熱愛文學的心。
所以我和夏文靜一起說,那你就吟吧,我們聽着。
劉芒嚴肅地點了一根菸,微微地眯上了眼睛,開口道,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臨行密密縫……下一句是什麼來着?容我想想……少女劉芒低頭思忖片刻,恍然道,啊對了,臨行密密縫,****何太急!
……我和夏文靜張了張嘴,感動得一塌糊塗,那一刻,劉芒身上的光芒絕對超越了鄭明明身上的。
鄭明明慢悠悠地走過來說,你們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太齷齪了!
我和夏文靜懶得跟她解釋,我問她,康帥還好吧?沒因爲什麼突發疾病暈過去吧?
鄭明明羞澀地笑了幾聲,說,你傻呀,這種事怎麼好告訴他嘛。
我看着她紅彤彤的臉蛋氣急敗壞地說,不告訴他告訴誰啊?!
告訴你們啊。鄭明明輕輕地拍了拍肚子說,聽說胎兒在八週的時候就會初具人形,鼻子呀,眼睛啊的就能夠看出來了。那個時候再告訴康帥,他也拿我沒辦法。
那就是說你暫時不打算告訴康帥?
!她笑嘻嘻地過來挽住我的胳膊,嚴肅地對我們說,你們,年齡加起來有好幾個劉胡蘭了,可千萬不能背叛我啊!
夏文靜和劉芒也十分嚴肅地點了點頭。
我總覺得這事有點太不厚道,康帥一直沒有表態,我也不能肯定他心裡頭就真的喜歡着鄭明明,萬一人家要是對她沒有半點意思,迷倒了也就算了,還給他搞出一孩子出來,要是換成是我,肯定連殺了我們這一羣丫頭片子的心都有了。
鄭明明似乎發覺我軍心不穩,特別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阮陶,在我沒有萬全的把握讓康帥愛上我,並且接受我們的孩子之前,如果出了什麼亂子,那我的小寶寶可就見不了明年的太陽了,你懂的哦。
我很沒有骨氣地點了點頭。
爲了慶祝鄭明明陰謀得逞,她決定斥巨資請大夥到星海宮吃海鮮,用她自己的原話說的是,爲了慶祝我受孕成功,我帶大夥去奢侈一下,並且允許你們自帶家屬啊,成員不限。
當下我就特別想邀請我媽和我奶奶連夜趕來蹭飯,星海宮這種明擺着欺負老百姓的消金窟可不是我這輩子能夠隨意出入的,正準備打電話,就聽見夏文靜在那邊對着電話吼,喂,班長嗎?我是夏文靜,那什麼,我請大家去Z城最囂張的海鮮城星海宮消費一下,對的對的,全班同學。
爲此鄭明明特別殘忍地命令我們把家屬人數控制在最小的正整數範圍之內。
我感到很憂傷,夏文靜倒是一點也不憂傷,因爲李海洋表示那一天他可以出席,並且在川城住上三天。
夜裡,夏文靜替鄭明明統計了下人數,跟她報告,劉芒與家屬蘇源,夏文靜與家屬李海洋,頓了頓,朝我這邊底氣不足地看了一眼,才小聲說,顧延與家屬趙小仙,還有袁熙與家屬阮陶。
我說,憑什麼我就這麼被袁熙附帶了啊。
夏文靜說,這不是重點。
這就是重點!我白了她一眼,還有,那是趙晴天,你別老叫他顧延顧延的,你又沒失憶幹嗎老跟“顧延”這倆字過不去啊你。
夏文靜舉手投降,說,好的好的好的,阮陶,你現在就是一更年期婦女,誰提顧延你就跟誰跳腳,你得學會免疫你知不知道?
我覺得在我對顧延產生抗體之前,就已經毒發身亡了。
去星海宮的這一天,夏文靜特地囑咐我寫一篇日記,把這個奢侈的日子永遠地記入史冊,我就真的歡歡喜喜地寫了一篇日誌,把我和夏文靜的胸懷壯志記錄進去,日誌的後半篇留了點位置,打算吃完回來記錄戰況。
劉芒看着我和夏文靜兩個歡樂的窮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和夏文靜很識相地坐上了袁熙的車,劉芒和蘇源在前面開路,半路上李海洋打來電話,說晚一點到,夏文靜無限嬌羞地連續說了八個好的好的好的,並用手托住下巴無限驚悚地眨了眨眼睛。那一刻我寧願自己是坐在劉芒和蘇源中間的。
到地方後夏文靜和劉芒先進去與鄭明明會合,我和袁熙到附近去取早上訂好的鮮花,路上袁熙跟我說,你們給夏文靜也下藥了吧,她的眼神太非同凡響了。
如果是平時我肯定特配合地賣友求榮,但今天李海洋要來了,她是有靠山的人,我不能輕舉妄動,所以我只是高深莫測地搖了搖頭。
其實夏文靜能遇上一個她喜歡的男生很不容易,不知道是不是沒被社會糟蹋過的原因,她的擇偶標準非常不食人間煙火。不看長相不看身高不看房不看車不看銀行卡也不看戶口本,只看感覺。
這種在顯微鏡下也很難看到的東西就是夏文靜的畢生追求,她說,感覺就是,一個男人,他站在你面前,你就敢把自己脫光了,無怨無悔。
我聽到這番**焚燒的形容時,臉漲得通紅,夏文靜雲淡風輕地說,裝什麼處女啊,討厭,你這個在顧延的身軀下已然殘破了的女子。
當下我的心就殘破了,特殘破。
近二十年來,夏文靜除了李海洋之外,唯一的一次心動就是在十一歲那年的運動會上,她看着穿着運動服奔跑在操場上的學長,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她指着操場上的學長對我說,阮陶,我喜歡那個!
如今想來,夏文靜在我們這一羣人當中算是非常早熟的一個,當我把心中的美男子形象定義爲葫蘆娃的時候,她已經開始向生活周邊的男性投以對異性欣賞的目光。
她對那位學長的定義是:厚積薄發,才華橫溢。翻譯過來就是,後腿以及臀部肌肉非常發達,以及,檢討書寫得很真誠。
十一歲的夏文靜還是一個纖弱的小姑娘,細胳膊細腿,臉上帶着一點點嬰兒肥,投向學長的目光也是怯怯的,柔柔的,像一隻溫馴的羊羔。
我們都覺得在學長小學畢業之前一定要先下手爲強,因爲袁熙堅定地認爲,如果在小學拿不下他,等他升上初中後,就會有很多“性感尤物”出現在他周圍,這會對要胸部沒胸部要屁股沒屁股的夏文靜構成很大的威脅。
於是夏文靜寫了一封八百字長的情書親手交給了學長,學長拿着情書,看了半天,皺着眉說,我不能和你處朋友,我要考上初中爲國效力。
夏文靜拿着情書回班上找我,哭得天都塌陷了,甩出一條巨長的鼻涕,哽咽着說,阮、阮陶、袁、袁熙、我、我被拒絕了,嗚嗚嗚!
我趕緊抱着她安慰,袁熙也拍了拍她顫抖的肩膀,說,學長肯定是嫌棄你不夠性感。
夏文靜哭得很傷心,把那封情書丟給我之後就裝病回家了。
我和袁熙打開情書看了老半天,錯別字一百二十多個,拼音佔了全篇的一半,字體也不夠優美。我覺得袁熙一定是冤枉了那個學長,他肯定不是嫌棄夏文靜不夠性感,應該是嫌棄她沒文化多一點。
那天之後,夏文靜一直鬱鬱寡歡了很多天,終於有一天,她憋不住了,哭着跑到學長面前,指着自己的胸部說,看!這是我的胸!又指着自己的屁股說,看!這是我的屁股!
學長瞠目結舌地看了她老半天,愣是一句話也沒蹦出來。
夏文靜就被他看跑了,回來告訴我說,那個學長果然是個臭流氓,我給他指明瞭我胸部的方位後,他就一直盯着我不放,臭流氓,還好我沒和他在一起!
此後,夏文靜的胸部和臀部就按照當年學長的喜好發育得很好,卻再也沒有戀愛過。
將夏文靜的戀愛史回憶了一遍之後,我和袁熙到了包廂門口。
進門之前袁熙捏着我的臉頰對我說,如果不開心的話現在就帶你走吧。
我搖搖頭,說,我的好朋友快當媽媽了我有什麼不開心,那是鄭明明的小寶寶,也是我大哥康帥的小寶寶啊,雙喜臨門,我開心得都找不到北了,啊哈哈哈。
袁熙盯着我看了好幾秒,突然笑着伸開手臂將我攬進懷裡,用臉頰溫柔地蹭了蹭我的臉頰,說,真勇敢,我們家阮陶。
話音剛落,夏文靜從裡面霍地把門拉開,我和袁熙的臉還貼在一起,就看見滿屋子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看過來。
有點古怪的氣氛裡,我看見趙晴天短暫望過來的眼神,像是短兵相接,匆匆錯開。趙小仙坐在他身邊,看得出來精心打扮過,冷不丁一瞅還有幾分端莊賢淑的味道。
我總覺得我在慢慢地忘記顧延,只是太慢了,就像一箇中毒身亡的人,早已經斷了氣,毒素卻異常緩慢地滲透在身體的每一寸肌膚,一點點變黑,一點點腐爛,然後再一次一點點死亡。
桌子底下,我的左手緊緊掐住大腿,讓自己保持清醒,而身邊的袁熙,溫暖地握住我的右手,向我投來一抹淡淡的笑。
而趙晴天一直低着頭坐在那裡,什麼話也沒有說,也沒有再看過我一眼。
沒見到趙晴天之前,我以爲自己的內心足夠強大,堅硬得跟布爾哈通河上厚厚的冰層似的,一百個趙晴天在上面耍冰刀都不會塌,但是真正見到他的這一刻,我卻清楚地聽見冰層斷裂融化的聲音,心裡就不由自主地翻滾着排山倒海的疼,我瞧不起自己。
我承認短時間內的自己無法腰桿筆直地行走在失去顧延的道路上,我會傷心,會思念,會在夜裡因爲回憶輾轉反側,會哭,會後悔,會想要臭不要臉地抓住他求他跟我在一起,因爲那是我愛過的少年。
我最美好的歲月,全部都與這個忘記了我的男生有所關聯。
他柔軟的頭髮,吻過我的嘴脣,擦過我眼淚的手指,擁抱過我的手臂,還有他溫柔的眼睛,像是被馴化的馬,善良乾淨,這所有的一切都曾經是一束照亮我年華正好的光芒,那麼溫暖地投射在我的身上,心上。
夏文靜拉着李海洋走過來,說,這就是大作家阮陶,旁邊這個就是模特袁熙,我警告你不許喜歡他哦。
我心都碎了,惡狠狠地企圖用眼神殺了她,憑什麼你防着袁熙都不防着我啊!
李海洋臉頰通紅地連連搖頭,不會的不會的。一臉的樸實。
比起照片上,李海洋本人看起來更開朗一些,在現如今一大羣矯情造作的男青年裡,很是特別,像森林深處走出來的大男孩,少一份處世的精明,多一分真誠和體貼。
夏文靜往他身邊一站,盡顯小女人氣質,看上去很幸福,很快樂。
過了一會,菜都上齊了,鄭明明笑得花枝亂顫,大家喝得一片凌亂,也許是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又或許是這家海鮮城的酒特別好喝,總之我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也不嫌夠,也不醉人。
等我覺得有點開始發暈的時候,趙晴天往我的杯子裡倒了點飲料,擡起頭對我說,少喝點。
我看着他,恍惚間以爲自己在他的眼神裡看見了悲傷的味道,就那麼怔怔地,怔怔地,心裡糾結成了一片。
過了半晌,我才說,我聽說你們下個月就要去美國了?
趙晴天看着我,眼睛那麼幹淨,他點了點頭,再也沒多說一句話。
那頓飯吃得非常兩極分化,劉芒那一撥人熱鬧得差點把桌子都給人掀了,我這邊安靜得跟打坐似的,特別尷尬。
這全怪鄭明明沒把位置安排好,我右手邊是袁熙,左手邊竟然是趙小仙,她整個人沉默冷靜得跟一座冰雕似的,陰風陣陣,把我整個人都凍僵了。特別是當她旁邊的趙晴天隔着冰山給我倒了一杯飲料之後,她就徹底不動了,連菜都懶得夾一下,真是龍蝦誠可貴,鮑魚價更高,若爲晴天顧,兩者皆可拋。
這種感情,實在是太令我感動了,所以我不停地把桌上的食物往自己嘴裡塞,爲了體現自己廉價的愛情觀。
快吃完的時候,劉芒說蘇源有個朋友的爸爸的表兄弟新開了一家,就離這不遠,大家吃完飯蘇源要做東請唱歌解解酒。
我正在那猶豫着,劉芒就把這事兒定了,她說,爲了我男朋友的朋友的爸爸的表兄弟,也一定要去!好像那個表兄弟是她爸似的,喊得那叫一個親切。
一羣人張牙舞爪地奔着KTV去了,剛進去沒多久李海洋就起身要出去,說是夏文靜喝得有點多,想去給她買瓶解酒飲料。我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趙晴天,說,還是我去吧,這地方我熟悉,你陪着夏文靜唱歌,她就喜歡唱情歌。
說完沒容李海洋表態就逃也似的出了包廂。
回來的時候走廊上四面楚歌,震得我腦子發漲。前一個包廂裡十幾個人一起高唱瀏陽河,後一個包廂就有人用不知道哪國語言的語法在唱周杰倫的歌,每個人都亢奮得跟破了羊水似的,這也充分說明Z城人民的生活壓力還是蠻大的。
我倚在過道的月牙白牆壁上發了一會兒呆,想着一會兒進去後坐到哪裡纔不至於讓周圍氣氛凝固,想了半天,決定坐在鄭明明和夏文靜中間,一個小瘋子和一個女酒鬼完全可以遊刃有餘地淹沒我的不自在。
下定決心後我就歡快地朝包廂去了,走到一半的時候那些強堆在臉上的笑就鬆懈下來,因爲我看見拐角的過道上,趙晴天正以我剛纔的姿勢倚在那裡,靜靜地看着我。
我以爲又是一次不巧的短兵相接,馬上把眼神錯開,再看向他的時候發現他還在看着我。
各種自包廂裡傳出來的嘈雜聲混在一起,吵得我頭越來越暈。
趙晴天就立在那裡,瘦高的個子,影子斜斜地映在對面的牆壁上,風姿卓然。襯衫外面套了一件棕色毛衣,看起來暖暖的,襯着他乾淨的臉,仿若當年。
我笑了一下,說,真巧啊。
晴天也笑,走過來問我,這些天過得好嗎?
我想了想,說,挺好的,比一般好好一點,比特別好差一點,反正就是挺好的,吃得也好,睡得也好,稿費給的也讓我感覺非常好,那什麼,要是沒什麼事我就進去了,給夏文靜送飲料,她喝多了,我怕她吐……還沒囉唆完,晴天就突然上前一步把我抱進懷裡,這一出完全不在我想象範圍之內,所以一時之間我沒回過神來,就那麼被他緊緊地抱着,哼都沒哼一聲。主要是他抱得太緊了,我有點喘不過氣來,所以沒哼出聲。
他的臉頰埋進我的脖子裡,帶着微涼的觸感,卻不可思議地讓我覺得滾燙,他說,阮陶,從以前開始,每一次你傷心了,緊張了,就會不停地說話……我盯着頭頂的吊燈回憶了一遍自己傷心緊張的各種狀態,發現他總結得很好。
我說,是,我有點想去廁所,每次膀胱發脹的時候我就忍不住緊張。
然後我費力地從他的懷抱裡掙脫出來,揉着被他捏痛的肩膀說,要不這個飲料給你喝吧,我看你也有點喝多了。
其實我還可以繼續說很多的廢話來緩解氣氛的尷尬,但當我看見晴天的神情時,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眼睛裡的悲傷嚇住了,再也沒說出一句廢話。
我不知道他幹嗎把自己搞得那麼悲傷,眼睛紅紅的,眉頭緊蹙,看得我心裡一陣一陣地疼。他扯住我的手腕,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對我說,阮陶,有些話,我想在去美國之前跟你說清楚。
我剛想說你說吧,包廂的門就被推開了,裡面傳出夏文靜聲嘶力竭的歌聲,嚇得我一哆嗦。
袁熙搖搖晃晃地走出來問我,凱瑟琳在隔壁包廂,要過來看看,用不用我先送你回去?
他不動聲色地過來摟住我的肩膀,幼稚地無視了還扯着我手腕的晴天,晴天看了我一眼,悄無聲息地放開了我的手,轉身走進包廂。
小說創作中,特別是推理小說的創作,都要遵循環環相扣的懸念設置,把一件事說到最關鍵的時刻突然停住,逼得讀者浮想聯翩抓心撓肺地想要繼續看下去。在趙晴天執筆的這部懸念鉅作裡,我就是那個完全被情節掌控的讀者,毫無懸念地衝過去抓住他的袖子,問他,你想說什麼話?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身後的袁熙一眼,很淺地笑了一笑,也許並沒有笑,只是抿了一下嘴脣,他聲音輕柔地對我說,沒什麼,就是希望你好好照顧自己。
我怔怔地把手放開,晴天就走進了包廂裡,大門關上,阻隔了夏文靜唱的那首《我們能不能不分手》。
失去溫度的燈光下,袁熙問我,走不走?
我突然覺得挺可笑的,怎麼我應該回避的人這麼多啊,一會兒因爲趙小仙需要回避,一會兒又因爲凱瑟琳需要回避。我搖搖頭說,我又不是林黛玉,看見點什麼都能咳出血來,再說葉婷婷過來還不是因爲你在這,你走了算怎麼回事啊。
說完就拉着袁熙一頭扎進包廂裡。
我覺得自己有點喝高了,嗓子火辣辣地疼,我有點想哭。
滿屋子人裡只有鄭明明這個聖母沒喝醉,爲了肚子裡的小寶寶她只在星海宮少喝了一點紅酒,來這之後就一直唱歌,誰也不敢給她灌酒。
我一進去就被她拉過去坐好,她低頭問我,是不是不該叫晴天啊?
我說哪能不叫啊,你整個初中歲月就用在他身上了,多有紀念意義的一個人,必須叫。
鄭明明就小聲地說,阮陶,有時候我也搞不明白你,你什麼事兒都自己一個人兜着,你不說我又不知道你到底怎麼想的,算了,來,喝酒,多喝點,康帥那一關還要靠你幫我度過呢。
我就一點不含糊地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凱瑟琳來了,身後還拉着一個小助理,低眉順眼的,暗淡的燈光下看上去有點眼熟,仔細一看,竟然是豈冗。
明明就是同一個人,卻與那天在夜總會看見的大不相同,簡單樸素的運動衫,帆布鞋,揹着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乖順地跟在趾高氣揚的凱瑟琳身後,打眼看上去就像個涉世未深的中學生。
凱瑟琳跟袁熙打完招呼,就對鄭明明說,恭喜你啊,鄭明明。然後在包廂裡環視了一週後,問她,孩子的父親是?你看你,也不給老同學介紹一下,還要我一個一個來猜嗎?
鄭明明壓根沒打算給她好臉色,特別不耐煩地說,在家煲湯呢。
凱瑟琳很無趣地訕笑了一聲,貼心貼肺地說,你也真不容易呢,未婚媽媽,哎呀,我聽着就覺得好可怕啊。然後非常自然地把旁邊的趙小仙撥開,硬是坐到了晴天和鄭明明之間,笑得那叫一個情深深雨濛濛,不知道的還以爲這是鄭明明親媽呢。
夏文靜一看鄭明明被噎住了,馬上嘟囔了一句,未婚媽媽有什麼可怕的啊,給別人當情婦想生都不敢生纔可怕吧。
鄭明明馬上遞給夏文靜一抹鼓勵的眼神,夏文靜很得意地回給她一抹淡定的微笑。
凱瑟琳臉上掛不住了,說,夏文靜你怎麼說話呢,什麼情婦不情婦的!
夏文靜冷笑一聲,說,您還真是賤人多忘事啊,情婦是什麼意思你不懂啊?不愧是出過國的人哈,沒關係,讓我給你科普一下。這按鐘點算的叫按摩,按次數算的叫小姐,按夜算的叫雞頭,按日子長短算的呢,就是情婦了。
凱瑟琳的臉冰得跟被點了穴道似的,看着夏文靜一字一頓地說,你什麼意思?
夏文靜說,我能有什麼意思啊,我什麼意思都沒有,就是怕嚇着你,你那麼柔弱,我們都太可怕了。
鄭明明覺得夏文靜已經替她出了一口惡氣,所以特別慈祥地拉住凱瑟琳的手,說,我們不能歧視情婦啊,人各有志嘛,不說這些了,來,給我籤個名,好歹你也是一明星啊,我長這麼大還沒摸過活着的明星呢,我爸倒是摸過幾個。
我覺得凱瑟琳臉都快憋紫了,以她在學生時代的那個脾氣,早就往鄭明明臉上潑硫酸了。但是今天她好像心情特別好,反握住鄭明明的手嬌笑道,簽名有什麼難的,豈冗,把我的筆拿過來。
我看着這兩個女人手拉着手開懷大笑的樣子,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被擠到一旁去的趙小仙顯然很不開心,她覺得大明星凱瑟琳對她構成地理位置以及社會地位上的威脅不說,還用一招化骨綿掌輕飄飄地就把她轟一邊去了,這讓平日裡張牙舞爪的趙小仙頓時從母老虎化身爲紙老虎,很是自卑。
所以趙小仙筆直地坐在晴天的另一邊怒氣騰騰地盯着凱瑟琳,氣鼓鼓的,跟一河豚似的。
凱瑟琳壓根沒把她放在眼裡,倒是用那雙煙燻妝的眼睛輕飄飄地看了我一眼,掩嘴笑着說,我還以爲我們學校第一個當媽的能是阮陶呢,沒想到讓鄭明明捷足先登了,你說對吧,顧延?
她扭過頭笑吟吟地看着晴天,那笑容,甜美得都能滴出水來。
旁邊的趙小仙終於得到機會,馬上糾正凱瑟琳,他不是顧延,是趙晴天!再說阮陶生不生孩子跟他有什麼關係!
凱瑟琳立即換了一副受到了驚嚇的表情,說,我這不是一時喊錯了嘛,我當然知道他不是顧延,如果他是顧延,我早就喊警察了。
這句話我還沒消化明白呢,她馬上又跑出來一句,當然了,阮陶生不生孩子也絕對跟顧延沒關係,就算真生了,那也是我表哥的是不是?
說完她在一派死寂中轉過頭來笑着對我說,阮陶你也真是,我表哥植物人這麼些年了,你也不說去看看他,好歹中國有句俗話叫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說完她自己一個人坐在那裡笑得非常生動活潑,我腦子裡還在糾結着那幾個關鍵詞,顧延,警察,表哥,孩子,植物人,太複雜了,沒想通,所以我很沉默。
每一個人都很沉默,包括晴天,他看上去還是那麼悲傷,我不知道他是怎麼了,一臉受到了傷害的表情,好像那個被忘記、在回憶裡拼死掙扎的人是他一樣。
有五六秒鐘的時間,世界靜默得如同冰窟,所有的聲音、呼吸、歡笑都被凍結。
下一秒,凱瑟琳吃驚地對我說,天哪,阮陶,你該不會是不知道吧?高考前的聚會,你和我表哥發生那樣的關係,顧延第二天就發瘋似的把我表哥砍成植物人,你不會不知道吧?天哪,我是不是說錯話了?你還真不知道啊?
我前一刻還在那笑她和鄭明明手拉着手的詭異情景,後一刻笑容就漸漸凝固了。
一直坐在角落裡跟蘇源調情的劉芒突然衝出來,一杯啤酒就扣在凱瑟琳臉上,她說,少在這妖言惑衆,你纔跟你表哥睡了,你全家都跟你表哥亂侖!
袁熙也走過來,一把把凱瑟琳從沙發上拉起來,我看見他眼眶都紅了,紅得像一頭困獸,我這輩子都沒見過袁熙那種表情,像是要把凱瑟琳撕碎一樣,他說,帶着你的助理滾,這裡沒有人歡迎你。
豈冗嚇得小臉煞白,掏出小手帕就跑過來給凱瑟琳擦臉。
那一杯啤酒兜頭扣在她的臉上,一滴一滴掉下來,凱瑟琳就低着頭笑,笑得特別開心,好像扣在她臉上的是人民幣似的,她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啤酒沫,擡起頭笑着對我說,阮陶,你該不會以爲你是跟顧延上的牀吧?還是你以爲你是處女啊?哈哈哈,今天我可算開了眼界了,你就是個傻子,連跟誰上了牀都不知道的傻子!
昏暗的斑斕的燈光一下一下劃過我的眼睛,像是七彩斑斕的魚羣,溫柔地在黑暗中游弋。而我瞬間沉入海底,暗涌灌滿辛辣的喉嚨,胸口緊緊地被撕扯,像有一聲悶雷轟隆隆地炸開在血肉深處,支離破碎,那些黑暗與鮮血,拉
扯着我越來越沉溺下去。
我的身體完全無法做出任何舉動,包括呼吸也變得艱難無比,我看見坐在沙發上的晴天,絕望在他的眼睛裡兜兜轉轉,他的雙手緊緊地握着,像是要把自己的掌心刺破。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沒有看我,而是筆直地盯着桌子上的酒杯,彷彿裡面盛滿刺目的鮮血,映得他的瞳孔紅得駭人。
我艱難地開口,聲音抖得有點滑稽,我問凱瑟琳,你什麼意思?
她不說話,只是冷笑着看向我,那種眼神像一把利劍,撕扯着我的血肉。
我又轉過去問劉芒,這事你也知道?還有袁熙,袁熙你告訴我,你也知道?你們都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只有我被你們當成傻子耍得團團轉是不是?
不是!袁熙雙手抓住我的肩膀喊,阮陶你他媽瘋了!葉婷婷說的話你也信?!
他一吼,我就哭了。
眼淚不停地涌出來,袁熙緊緊地抓着我的肩膀說,你哭個屁啊!
這種鬼話誰他媽會信!你腦子有病啊!
我開始發抖,抖得很厲害,像是發了可怕的病那樣,不停地發抖。身上的力氣全部被抽得乾乾淨淨,我哭着問袁熙,那你告訴我,顧延到底爲什麼會失蹤!爲什麼偏偏在發生了那樣的關係後就失蹤了!你告訴我!
袁熙整個人怔住,不可思議地看着我。
而對面的凱瑟琳,接過豈冗遞過去的手帕,優雅地擦乾了臉上的酒漬,對我露出譏笑的表情,她說,如果你們不相信我說的話,可以跟我的助理要一下醫院的地址,去看看我那因爲春宵一刻付出慘痛代價的表哥,阮陶,如果你去看看他,說不定能讓他一高興,就醒了。
一直坐在那裡的晴天突然站起來,將眼前的酒杯拿起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葉婷婷,你夠了!
然後他擡起頭,像是終於鼓足了勇氣那樣,用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狠狠地看向凱瑟琳。
晴天!趙小仙站起來,扯住晴天的袖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下一秒,她就毫不含糊地暈了過去。
要不是因爲這一晚的我太過悲傷,我肯定會忍不住笑出來,趙小仙的演技太拙劣,就是這麼拙劣的演技,竟然也能騙過在場的一大票人,其中當然包括對她死心塌地的趙晴天。
溫柔的光線裡,趙晴天動作迅速地抱起趙小仙就衝了出去,劉芒把車鑰匙給蘇源,讓他開車送他們去醫院,別半路上出了人命晦氣。
蘇源就二話不說地追了出去。
豈冗附在凱瑟琳耳邊小聲說,琳姐,我們也快走吧,剛纔就有一羣記者在門外堵着,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衝過去抓住凱瑟琳的胳膊,說,你別走,你把話說清楚。
豈冗有點爲難地喊了她一聲,琳姐……凱瑟琳甩開我,居高臨下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何其憐憫,她笑着說,阮陶,其實你得謝謝我,不然你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初夜究竟給了誰,我不只幫了你,還幫了不知道是死是活的顧延,如果不是我,你豈不是要冤枉他一輩子?
我他媽撕了你這張爛嘴!劉芒砰的一聲砸碎了一個酒瓶子就衝凱瑟琳衝過去。夏文靜像是被嚇住了,看見劉芒衝過去愣了一下,也二話不說衝了過去,她還回頭衝李海洋喊,你愣着幹什麼,今天不把這個賤人打死我就跟你分手!
凱瑟琳剛要走,就被劉芒扯着頭髮拖倒在地上,場面突然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我站在那,就看見大家打成一團,尖叫聲,罵髒話的聲音,還有豈冗求饒的聲音,所有的聲音都混在一起,幾乎要炸裂我的耳膜。
我需要一個空間,一個狹小的幽暗的空間,讓我可以弓着身體躲在裡面,結結實實地捂住耳朵,閉上眼睛。
我想躲起來。
我推開門走出去,走廊上的嘈雜瞬間涌向四面八方。袁熙追出來抓住我的胳膊,阮陶……他特別小聲地喊了我一下,語氣裡泛上來濃重的痛楚。
我甩開他的胳膊,說,別跟着我,逼我,我就死給你看。
好,好,我不跟着你。袁熙的聲音突然間有一點沙啞,可是阮陶,你答應我,手機不要關機,讓我找得到你。
外面的天很黑,像是即將要下起雪來的樣子。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一雙腳機械似的一步一步朝前走。我總覺得,只要我拼命朝前走,那些難過就會一點一點被淡化,那些我想不通的事情,也會一點一點變得明朗。
所以從很久以前開始,每當我覺得內心的傷痛不受自己的控制無限制擴大的時候,我就會一個人默不做聲地拼命往前走。
你這樣走,是要走去哪裡啊?很久以前,顧延這樣問我。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要走去哪裡,每一次鬧了彆扭,我依然會一言不發地朝前方暴走,留一個氣鼓鼓的背影給身後不知所措的顧延。
後來,再吵架的時候,顧延依然搞不清楚我要走去哪裡。他只是遠遠地跟着,直到看我走累了,步伐緩和下來,他就會衝過來擋住我的去路,將我抱在懷裡。
那時候我才明白,我要去的,就是這個人溫暖的擁抱;我要去的,就是那個最最寬容、最最溫暖的地方。
可是現在,沒有盡頭,沒有顧延,沒有擁抱,什麼也沒有。
只有凱瑟琳說的那些話不停地轟炸在我的頭頂上,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很噁心,很髒,很愚蠢,很輕賤。像是一攤腐爛的骨血,黏膩膩地爬行在黑暗當中,散發着令人窒息的惡臭,我從未如此刻般厭惡過自己。
而可笑的是,我總是在如此糟糕的時刻,無可奈何地發現,其實我還沒被逼到要去死的地步,我還要苟延殘喘,還要欺騙自己,只要活着,總會遇見好的事情。
這簡直讓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生命力,有時候我也忍不住問自己,你怎麼不去死?你怎麼還不去死?究竟要遭遇這世界怎樣的摒棄,你才肯相信前方沒有光芒?
我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竟然笑了,笑的同時,滾燙的眼淚落了滿臉。
身後的那個身影,一直悲傷地跟着我,卻不敢被我發覺的身影,他是不是也在哭呢?
內心一陣煩亂,我跳上一輛的士,甩開了從剛纔開始就一直跟在我身後的袁熙。
我趴在車後窗上,看見一直站在原地越來越遠的袁熙,他的頭頂有一彎哀傷的月亮,替我溫柔地照亮他的肩膀,我知道他眼中一定有一種疼痛的東西。
車子路過一家酒吧的時候,我讓師傅停車,整個人失魂落魄地一頭扎進酒吧裡。裡面客人很少,安靜地放着一首歌,曲子緩慢而悠長。
我要了一杯伏特加,惡狠狠地給自己灌進去,酒精在體內蔓延,漸漸緩和了我的體溫,撫慰着那些冰冷堅硬的內臟,我感覺自己正一點一點活過來。
頭頂的正上方吊着一盞檸檬色五芒星吊燈,燈光柔和地籠罩在我的臉上,我翻了翻口袋,把裡面的錢全部翻出來扣在吧檯上,我說這些統統換成酒,什麼酒都行,度數越高越好。
如果此刻外面下着大雨,我一定會衝出去把自己淋個透徹,但老天總在與我作對,我只好用酒精沖刷掉內心那一層油膩膩的怎麼也無法去掉的噁心和就快要將我吞噬乾淨的恥辱。
我就像一個悲傷的容器,被酒精佔滿。
還剩最後三塊錢,吧檯推給我一瓶罐裝啤酒,我用力將拉環拉開,因爲太用力,拉環在手背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傷口,血涌出來,順着肌膚的紋理流下去。
我將手藏在暗處,用另一隻手給自己灌酒,我以爲自己可以逐漸溫暖起來,可是越來越凜冽的寒冷從骨髓的深處慢慢滋生而出,讓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高一那年的寒假,我和顧延去西塘寫生,顧延是美術社的,我只是跟着他去玩兒,那時候每天都很忙,忙着學習,忙着複習,忙着預習,忙着考試,忙得昏天暗地,但是不知道爲什麼,那時候的我們卻那樣快樂。
西塘的橋,西塘的水,西塘薄薄的雪與留有餘地的風,還有匆匆而來不捨離去的遊客。
我和顧延揹着大大的墨綠色畫板,在狹窄的石板路上手牽着手並排走,路過一家賣手鐲的小店鋪時,我看中了一個湖藍色的石頭串成的手鍊,不精緻,但有一種沉穩的美。
顧延看出我喜歡,要買給我,我執意不肯要,拖着他走開了。
那時候的我們並不富有,那條手鍊夠我們吃上一週的食堂飯,但奇怪的是,我拖着他離開的時候,胸腔裡灌得滿滿的竟不是難過,而是讓我眩暈的幸福。
我說,下次來的時候,你再買給我。
顧延嘆一口氣,捏着我凍得微微發紅的臉頰笑。
那天晚上我們沿着整排整排的客棧尋找住處,好不容易在一家靠近河邊的客棧求到一間客房,老闆說只剩一間,是一個客人提前預約好的,卻沒來,正好讓我們趕上了。
我們倆感恩戴德地衝進客房,門推開的那一刻都有點不好意思地停住了,這間客房是大牀房,也就是說只有一張紅木大牀。
顧延問老闆,有沒有別的房間,畢竟……畢竟男女授受不親。
老闆抽着捲菸直搖頭,現在是週末,客房緊得很,你們怎麼不提前預訂,這麼冒冒失失地就來了。湊合住一晚吧,明天興許能有空出來的客房。
顧延不好意思地說,是我沒有經驗。
老闆就怔住了,高深莫測地看着我們倆,煙都忘了抽。
顧延也怔住了,一下子臉紅到耳朵根,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是那個經驗,是……是沒有旅遊的經驗,所以不知道可以提前訂房。
老闆離開後我特別沒心沒肺地笑得滿地打滾。顧延害羞起來的樣子特別好笑,應該說,是特別可愛,長長的睫毛耷下來,看起來像一隻溫馴的小動物。
臨睡覺的時候,顧延說,你在牀上睡吧,別怕。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心裡還怪自己太不矜持了,嘴上卻問,那你睡哪兒?
顧延指着臨窗的桌子說,我在那睡一晚。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特別凝重,特別認真,看得我心裡暖烘烘的,有點想哭。
我說,不行,要不一起在牀上睡,要不一起在桌子上睡,要不你睡牀,我睡桌子,你選吧。
顧延猶豫了很久,小心翼翼地對我說,那,要不用畫板隔在咱倆中間吧。
那天晚上的最後,是我枕着顧延的胳膊,像一隻無尾熊那樣抱着他睡的。而顧延,就像一棵樹,筆直地躺在那裡,連喘氣都不敢,跟被點了穴道似的。我擡頭就看見他的眼睛,那麼幹淨,那麼純粹,像湖水,溫柔地倒映着嬉皮笑臉的我。
他曾經如此愛護我,他捨不得碰我一下。
這些回憶,我曾以爲是長在眉心的一粒硃砂,而現在我才發現,當凱瑟琳告訴我真相之後,當世界崩塌的那一瞬間我才發現,這些回憶是一顆長在腦海深處的毒瘤,一旦發作,必死無疑。
回憶漸漸終止,有個女生在鋼琴那邊輕輕彈唱:
一個人離去另一個人學習忘記失去了記憶我的世界能不能夠風平浪靜我不能忘記深愛過的你太過洶涌的回憶就像風雨來襲每次想你都慢慢沉溺……我想笑一下,卻看見眼淚一顆一顆地掉在吧檯上,不知道是不是給自己灌了太多的酒精,我有點神志不清,甚至看見顧延的身影,他慢慢地朝我走過來,我再沒見過他笑得如此溫柔親近,溫暖得像年少時的太陽,光芒壓迫而來,讓我無所遁形。
我尖叫着捂住眼睛,拼命地讓自己躲進吧檯裡,在吧檯底下那個狹窄的空間裡,我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頭,號啕大哭,並且語無倫次地大喊,你別過來,顧延,我求求你,別過來……那個像極了顧延的身影,彎下身子,輕柔但不容抗拒地抓住我的手腕,將縮得像一隻基圍蝦的我拽了出來。
我拼死掙扎,神志不清地亂喊亂叫,眼淚流了滿臉。
然後我的胳膊被用力一拽,整個人就跌進那個人的懷抱裡,被他的胳膊緊緊地箍在懷裡。
恍惚間我聽見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別怕,別怕,沒有人要對你怎麼樣,我只是擔心你。
語氣輕柔,像是在哄一個受到驚嚇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