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毛跟大白梨都沒有死,他們掉進了紅薯窖裡。
山村的人每家每戶都有紅薯窖,紅薯窖的功能是儲存紅薯。
紅薯在大山裡是最好的糧食,也是最好的蔬菜。大梁山家家戶戶的人都種紅薯。
每年的秋天,紅薯豐收以後,擔心被寒冷的冬天凍壞,於是他們就在院子裡挖了紅薯窖。
秋天將紅薯儲存進去,整整一個冬天,包括第二年的春天,都是很好的口糧。
三個月以後將紅薯拿出來,放在鍋裡蒸煮,仍然是最爽口的美味。放進飯鍋裡跟玉米麪糊糊搬在一起,玉米麪糊糊也會變得更加甘甜。
紅薯窖的深度一半都是七八米,也有十多米的,直徑在一米左右,冬天裡面保持了正常的溫度,不會太冷也不會太熱,這就保證了紅薯儲存的質量。
紅薯窖的入口處非常小,剛剛容下一個人穿過。
那紅薯窖不是張大毛願意進去的,而是一不小心出溜進去的。
大地震來臨的前夕,張大毛跟大白梨都沒有察覺,那時候,他們兩個正在棉被裡幹那些不三不四的事兒……
張大毛抱着大白梨的大白梨,大白梨也在男人的身下嚎叫,兩個人正在忙活,忽然,地動山搖起來……
張大毛是見過世面的,也聽說過地震,村子裡早就流傳着關於地震的傳說。
從前山神廟的石碑上,就印刻着八百年前的那場大地震,全村的人死了一多半。
張大毛髮現屋頂一晃盪,立刻意識到不妙,他知道大地震來臨了。
兩個人也顧不得忙活了,大白梨一下子跳將起來:“她爹,這是咋了?”
張大毛渾身一抖說:“不好,地震了……”
“啊,那該咋辦?”
張大毛吐出一個字:“跑!”
張大毛別的能耐沒有,逃跑的技術可是一流。
這些年,他跟無數的孀婦有過不軌,正是因爲膽大心細,纔沒有被人當場抓住。
跟村子裡的女人不軌的時候,張大毛的耳朵都跟獵狗一樣,向來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再加上前幾年王海亮家的狗咬壞了他的腚,王大夯一箭射穿過他的屁股,在村南的土窯,還被張二狗用刀子砍在了後背上。
所有的一切,早已把張大毛鍛造成爲了一個機警,成熟,經驗豐富的尋美高手。遇到點危險,他比兔子都快。
他趕緊將大白梨拉起來,就往炕下面拖。
大白梨一邊穿衣服一邊說:“你等等,俺衣服都沒穿……”
張大毛怒道:“穿個毛,等你穿上,咱倆就被砸死了。”
他二話不說,一下子撲過去抱上了大白梨的水桶腰,生生將女人從屋子裡抱了出來。動作飛快。
也多虧了張大毛的動作快,剛剛走出屋子,頭頂上的瓦塊就嘩嘩的向下掉了。、
因爲是半夜,院子裡沒有燈,大白梨的大白梨非常耀眼,晃得張大毛直眼暈。
再加上這裡是倉庫,到處是編制好的籮筐,很多籮筐被晃倒了,路沒有了。
張大毛不得不繞道,也趕上他慌亂,疲於奔命,一個沒留神,踩在了紅薯窖的入口位置。
平時,這個紅薯窖的上面扣了一口大鐵鍋,將窖口扣的嚴嚴實實,爲了防止人畜掉進去。
因爲地動的緣故,大鐵鍋這麼一晃盪,早不知道飛哪兒去了,張大毛一腳就踩在了洞口上。
“啊……!”張大毛一聲慘叫,幾裡咣噹跳進了紅薯窖裡。他掉進去以後,大白梨的身體剛好搭在了洞口的位置。
大白梨發現男人掉進去了,擔心張大毛出危險,她顧不得生死,大叫一聲:“她爹——!”同樣從入口的位置掉了進去。
張大毛的運氣還是不錯的,一腳踩空,身體在洞壁的位置撞擊了兩下,腦袋也磕了一下。減緩了大部分的衝力。
十多米的紅薯窖掉進去以後,竟然沒有被摔死,只是暈死了過去。
因爲有張大毛在下面墊底,大白梨跳進去以後,一下子撲在了男人的身上。同樣沒有摔傷。
張大毛暈死了過去,紅薯窖裡黑咕隆咚,伸手不見五指,大白梨來回摸了摸,終於摸到了男人。
她一下子將張大毛抱在懷裡,痛苦嚎啕起來:“他爹,你別死啊,你死了俺咋辦?俺咋辦啊?”
張大毛雖然不是人,整天跟村子裡的女人不軌,可畢竟是她男人。
閨女二丫三年前掉進幽魂谷摔死了,張大毛是她唯一的親人,她真的擔心男人會死。
大白梨抱着張大毛痛哭失聲,晃過來晃過去,差點將老張給晃散架。
張大毛終於悠悠轉醒,說道:“你哭個啥?等我死了再哭不遲。”
大白梨發現張大毛沒事,女人流着淚笑了,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男人是自己的一切,男人是自己的所有。沒了張大毛,她生不如死……。
張大毛的意識沒有昏迷,也沒有受傷,就是覺得頭暈,肩膀痛。
他知道這是自家的紅薯窖,所以沒有驚慌。
他想爬上去,可是外面的地震太強烈了,根本上不去。上面地動山搖,紅薯窖也跟着地動山搖,塵土嘩嘩的向下掉。
兩個人都擔心紅薯窖會塌陷,在地震面前,多麼堅固的紅薯窖也不堪一擊。
他們兩個上不去,只能抱在一起顫抖,看着上面那個碗口大的天空,兩個人一起嚎叫。
大白梨就像一隻受了攻擊的狗,腦袋一個勁的往男人的身上拱,抱着張大毛不撒手。
張大毛也抱緊了大白梨,跟女人相依相偎。他們成爲了一對真正的患難夫妻。
他們的心從來沒有這麼靠近過,相互擔心對方遭遇危險。
張大毛利用自己的後背幫着女人阻擋上面的一切,第一次表現出了男人的真正風範。
這是他發自內心的善良,也是一種保護妻子不受傷害的本能。
忽然,轟隆一聲,院子裡的圍牆倒塌了,紅薯窖的入口被砸在了下面,將洞口徹底封死了。
他們兩個在紅薯窖裡繼續顫抖,繼續吶喊,慌亂不定,好像暴風驟雨裡隨風搖曳的樹葉。
嗓子喊啞了,精神也徹底絕望,可外面的人還是沒有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紅薯窖才安穩下來,不再晃動了,整個大地也停止了抖動。
張大毛跟大白梨都不叫了,因爲嗓子啞了,根本發不出聲。
大白梨扯着公雞一樣的嗓子問:“他爹,咋辦?”
張大毛也扯着公雞一樣的嗓子說:“還能咋辦?等,等着海亮那夥人救咱們出去。”
“海亮……會救我們倆嗎?”
張大毛說:“一定會,爲了二丫,他也會救我們出去。”
“萬一他不來……咋辦?”
“那就繼續等,我保證他一定會來。”
“那咱倆要是餓了呢?”
張大毛說:“廢話!紅薯窖裡到處是紅薯,支持一個月都餓不死。”
的確,這個紅薯窖裡真的到處是紅薯,呆在裡面不會餓死。
現在的張大毛倒是不擔心飢餓。他擔心的是紅薯窖裡的氧氣不夠用。
紅薯窖跟外面不同,這裡面的紅薯每年冬天都會發出氮氣,這就讓裡面的氧氣含量很少很少。
他擔心兩口子會悶死在裡面。
奶奶的,說不定幾百年以後,他們兩個紅果果的身體會變成化石,被人刨出來以後,放在博物館裡展覽。
因爲他們夫妻逃出來的時候慌亂,根本沒來得及穿衣服。
幾個小時以後,張大毛就知道自己的擔心多慮了。這個紅薯窖是不缺氧氣的。
這裡的地勢非常好,張大毛家的位置高,四周是山坡,而那些山坡上到處是石塊,石塊上裂開了好多縫隙。
那些縫隙會幫着紅薯窖換氣,而且有一絲細微的風從紅薯窖的牆壁上慢慢吹過。
張大毛大喜,知道自己死不了,於是跟大白梨安心地呆在了裡面。
他們兩個在紅薯窖裡整整呆了三天,餓了就吃紅薯,跟耗子一樣,咯吱咯吱啃。
他們在苦苦煎熬,苦苦等待,等待着大救援的到來。
所以當王海亮找過來的時候,張大毛不但沒有死,而且精神很好,滿面的紅光。
王海亮衝着洞口喊了一聲:“大毛叔!你在不在啊?”
張大毛在裡面一下子跳了起來,眼淚嘩嘩流下:“海亮,海亮……我在啊,你嬸子也在。”
“大毛叔,你咋躲進了紅薯窖?多危險啊?”
張大毛哼了一聲:“你以爲我願意啊?這不一腳踩空了嗎?”
王海亮發現張大毛跟大白梨都沒事,終於虛口氣。
他對得起二丫了,當初曾經在二丫的墳墓前發誓,要幫着女孩照顧爹孃的。
如果張大毛跟大白梨真有個好歹,海亮不知道怎麼跟死去的二丫交代。
王海亮三縱兩縱跳進了紅薯窖,但是進去以後,他的臉騰地紅了,這才發現張大毛跟大白梨都沒穿衣服,他們兩個光溜溜的,大白梨的那對大白梨……真的好白。
張大毛被救了出來,喜鳳嫂被救了出來,疙瘩坡除了死去的幾個人,人口的數量對上了。大營救宣告徹底結束。
經歷了大災難的疙瘩坡顯得無比荒涼,漫山遍野都是無家可歸的人,漫山遍野都是失去親人的痛哭聲,還有傷者的低吟聲。
大梁山耷拉着它沉重的頭顱,也好像在爲死去的人默哀。
天上繁星點點,夜風吹過草叢嗚嗚啦啦地響,好像地獄發出的鬼哭,也好像死去的冤魂在哀鳴。
廢墟上,從這頭到那頭,都是連綿不斷的帳篷,每一個帳篷裡都聽不到喧鬧,每一個帳篷都是冷清清的,人們再也興奮不起來了。
不知道從哪個帳篷裡傳來一陣胡琴聲,那胡琴聲非常優雅,高昂頓挫,傳出一首悲涼的老腔唱段。
那是張大毛公雞一樣的嗓音,張大毛不但是遠近聞名的柳編高手,也是遠近聞名的胡琴高手,年輕的時候就喜歡拉胡琴,也喜歡唱老腔。
“徵東一場總是空,難捨大國長安城,自古長安地,周秦漢代興,山川花似錦,八水繞城流……。”
那老腔陰陽頓挫,高亢嘹亮,在暗夜裡傳出老遠老遠,爲人們死後餘生增添了又一份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