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裡,莊珂還站在白梅下。
延哥兒有些困頓,摟着杜雲蘿的脖子撒嬌。
杜雲蘿柔聲哄着他,聽見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她不由循聲望去。
深宮內院裡,宮娥們極少如此急切。
領頭的是慈寧宮裡的茗姑姑,杜雲蘿認得她。
茗姑姑向杜雲蘿施了一禮,喚了聲“世子夫人”,目光便往白梅下的莊珂身上瞟去。
莊珂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接,莊珂莞爾一笑。
茗姑姑怔了怔。
她是這十年才進宮的,先帝的莊貴妃的尊榮,她無福窺見,可面前這位婦人的淺淺一笑,叫她如沐春風。
茗姑姑低聲問杜雲蘿:“那位是夫人的嫂嫂吧?大奶奶孃家貴姓?”
杜雲蘿答道:“嫂嫂孃家姓莊。”
茗姑姑聞言一怔,若真的與順王有關,該姓李纔是;要是出自莊貴妃的孃家,也該是姓蘇的……
爲何是姓莊……
疑惑剛劃過腦海,茗姑姑自己就想通了。
“莊”是貴妃娘娘的封號,以封號爲姓,也不是不可能。
她按捺住心中起伏,給莊珂施禮,道:“皇太后曉得夫人與大奶奶來了,讓奴婢請二位進去。”
杜雲蘿笑着應了:“煩請姑姑引路。”
跟着茗姑姑的腳步,從花園繞回了慈寧宮。
杜雲蘿隱約覺得,茗姑姑今日的腳步比之前引路時快上幾分,顯得有些急切。
穿過廡廊,到了正殿外頭,茗姑姑進去通傳。
皇太后見她回來,道:“人呢?”
茗姑姑稟道:“回皇太后,就在外頭了,奴婢問了,夫人說,大奶奶孃家姓莊,您看……”
皇太后連連擺手,催着讓人進來,至於孃家到底姓什麼,那都不要緊,只要讓她看上一眼,就曉得像還是不像了。
簾子挑起,杜雲蘿抱着延哥兒和莊珂一道進去。
因着要見她們,之前陪着說話的衆嬪妃們都已經散了,皇太后的身邊只留下皇太妃。
莊珂是頭一回進宮,心中謹記着規矩,跟着杜雲蘿給皇太后與皇太妃見禮。
不等她們行了大禮,皇太后便喊起了,又催着道:“快過來,讓哀家仔細瞧瞧。”
杜雲蘿起先只當是在喚延哥兒,可擡眸見皇太后盯着半垂着眼的莊珂,她輕輕催了莊珂一聲。
莊珂只好上前。
不僅僅是皇太后,連皇太妃都一瞬不瞬地看着莊珂。
莊珂的眼簾垂着,掩了她與衆不同的眼睛,落在皇太后和皇太妃眼中,反倒是更像了。
“像!”皇太妃顫着聲,道,“寒姑說得不錯,就跟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皇太后扣住了莊珂的手,深吸了一口氣:“這身段,這模樣,哀家仿若是回到了四十年前,莊妹妹來請安時也是這麼一副模樣。”
話音一落,皇太妃只顧着點頭,杜雲蘿和莊珂都已經愣住了。
一聲莊妹妹,喚的應當是莊珂的長輩吧?
同是姓莊,莫非是姑祖母?
莊珂咬了咬下脣,道:“皇太后娘娘說的‘莊妹妹’,是指妾的姑祖母?”
皇太后搖了搖頭,道:“把臉擡起來,再讓哀家看仔細些。”
莊珂乖順地擡起了眼簾。
碧藍的眸子如御花園裡的湖水,又因着皇太后的話,莊珂心神搖晃,眼中亦帶了幾分漣漪。
皇太后怔住了,偏過頭看向皇太妃。
皇太妃亦瞪大了雙眼,抿脣道:“莫非你的母親是胡人?”
這並不是什麼能掩蓋過去的秘密,莊珂頷首道:“妾的父親是漢人,母親是胡人。”
“你的父親叫什麼名字?”皇太妃又問。
莊珂的心撲通撲通直跳。
進宮之前,她知道自己血統不一般,慈寧宮裡多少會問兩句。
可血統無法改變,慈寧宮不會在這個當口上挑剔定遠侯府,也就不會抓着她的出身不放。
只是莊珂並沒有料到,慈寧宮裡如此關心。
而這份關心,並不是挑剔。
從皇太后和皇太妃的言語上,莊珂明白,她們許是認得她的親人她的長輩,她這一趟進宮,也許就能知道父親到底是什麼人,他有這什麼樣的過去。
要是能知道這一切,莊珂也能和穆連康一樣,尋到自己的根。
莊珂穩住心神,道:“妾的父親叫莊憲。”
皇太后的眼中已有淚光,皇太妃死死捏着手中佛珠,道:“不矜而莊的莊,天之方難、無然憲憲的憲,是嗎?”
莊珂身子僵住了,她想起了小時候,她的父親就是這麼解釋他的名字的。
迎着皇太妃的目光,莊珂沉沉點頭。
皇太后啞聲道:“你的父親呢?他還跟你說過些什麼?”
“父親在五年前過世了,”莊珂說完,皇太后和皇太妃的眼睛倏然一暗,滿滿都是悲傷,她吸了吸鼻子,又道,“妾隨着父母在關外長大,父親教妾唸書習字,也會說一些關內的事情,但他幾乎沒有提過自己的事,唯一一次提起來,說妾的祖母是信三清的。”
莊貴妃信三清,這在先帝爺的後宮裡,是誰都知道的事情,連帶着她的兒子李憲都信了三清。
皇太后一把將莊珂抱在了懷裡,沉聲道:“好孩子,從今日起,你要記得,你說的祖母是先帝爺的莊貴妃蘇氏,你的父親是先帝爺的五皇子順王李憲,你也姓李。
以後,別說是在慈寧宮,在這天下的任何地方,你都不用自稱‘妾’,聖上是你的皇伯父,哀家是你的皇祖母,太子是你的哥哥。”
莊珂徹底怔住了。
杜雲蘿亦驚呆了。
她眼中的來自關外,和氣良善,骨子裡有着不輸京中貴女姿態的大嫂,竟然出身皇家。
莊珂成了李珂,她是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是順王唯一的血脈,是親王郡主。
莊珂長睫顫顫,碧眼之中全是質疑和茫然,她有些慌,又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麼。
皇太后看在眼裡,以爲莊珂介意的是她母親的身份,寬慰道:“你母親來自關外,也不能改變你的父親是李憲,祖宗規矩,哀家會和聖上商量,你只要知道,你自己是誰。”
莊珂抿緊了脣,心中波濤洶涌,她突然就知道了自己的來歷,可一時之間,又不知道怎麼面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