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紀,召義五年,青龍國出現了立國以來最動盪不安的時局。
青龍帝凌楚風長期服用虎狼之藥,身體爲藥力反噬,知覺盡失,成爲了一個無聲息的活死人。
國不可一日無君,朝臣在御書房內找到了凌楚風此前立下的詔書,要將東平王凌少揚冊立爲青龍太子,雖因春獵未及頒佈,但詔書已存,加之青龍帝昏迷不醒,政事不可廢,是以東平王凌少揚上承天命,行御筆藍批,登殿爲太子監國。
這個男人,此刻已如日中天,散發着令人炫目的光芒。
而在那光芒的背後,最深重的陰影中,幾乎所有人都不會注意到的角落裡,有一個模糊的身影——是我。
從他登殿監國的那天開始,我就成了承乾殿的侍從宮女。
凌少揚每天卯時會起身,從那個時候我就必須在他身邊服侍,一直到夜裡過了子時,才能離開,我能休息的時間,甚至不夠三個時辰。
在這樣繁重的勞作中,我的身體垮得很厲害,即使什麼也不做,只站在他身後守着他批閱奏章,捧着茶盤的雙手也在微微的顫抖,冷汗從額頭上不斷的涌出來,眼前也是一陣一陣的發黑。
這時,他的喉嚨裡發出了一聲輕輕的乾咳,站在旁邊服侍的玉公公一聽,立刻招呼我:“茶!”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急忙捧着茶盤走過去。
可剛一擡腿,已經發麻的腳就不聽使喚,一下子跌倒在地。
“哐啷”一聲,茶杯一下子摔碎了,滾燙的茶水和鋒利的碎片四濺,潑到了我的臉上,也潑到了那個人的腳上。
“哎呀,瞧你這笨手笨腳的!”
玉公公一見此情景,立刻跳着腳,指着我罵道:“怎麼這麼粗心,你看看你,會做什麼?!”
“抱歉。”
我勉強從地上爬起來,但一個不注意,茶杯的碎片的鋒刃已經扎進了掌心,頓時傳來一陣鑽心的痛,讓我說話都有些哽咽。
見我蹙緊了眉頭,臉色蒼白的樣子,玉公公立刻道:“還不快滾出去!”
“是。”
我低着頭,輕輕一福,便轉身朝御書房大門走去。
可剛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背後一個沉冷的聲音道:“宮女做錯了事,難道是退下了就可以的?玉縛,這個規矩,是什麼時候立起來的?”
我的腳步一僵,沒有再往外走。
玉公公的臉色也有些灰敗,立刻轉身賠笑道:“殿下,她笨手笨腳的,也不會服侍——”
“哼,”凌少揚慢慢的從案前站起身來:“既然做錯了事,就應該領罰的,不是嗎?”
“是……是……”玉公公只能俯身,不停的稱是。
說話間,他已經一步一步的走到我的面前,低頭看着我。
御書房內的燭火搖曳着,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在這樣晦暗的夜色中,顯得更外的深邃,也格外的詭異,而當他看着我的時候,那雙眼睛更像是凝結了冰霜一般。
“今夜,本宮就罰你在御書房站一夜,不準閤眼!”
站一夜,不準閤眼。
這對於犯了錯的宮女來說,也許已經是最輕的責難了,但我一下子就急了。
當初回到召業的時候,凌楚風便被安排到了延福殿,美其名曰“頤養天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已經有了太子監國,這樣一個活死人般的皇帝,不過是個擺設,將他安置在宮裡,或者其他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會再有人關心。
而我,皇帝不久前才冊立的妃子,也說一樣的。
我之所以會忍受所有的屈辱,答應凌少揚在他身邊做宮女,就是爲了換取每天晚上,可以到那個冰冷而空曠的延福殿,去守着我的男人。
只要能躺在他身邊,抱着他溫熱的身子,細細的親吻他俊秀的眉和緊閉的眼,白天所有的苦和累,都會消失。
但現在,他卻要讓我在御書房站一夜!
“你——你答應過,我晚上可以去延福殿守着皇上!”
他冷冷的一笑:“我的確答應過。”
“那你——”
“但你認爲,你還有資格跟我討價還價嗎?”他冷冷的看着我:“若你今夜不站,本宮就讓你今後每一夜都進不了延福殿!”
我的心一下子被刺痛了。
的確,我沒有和他討價還價的籌碼,我整個人都是他捏在手裡的螞蟻,他現在只是想要玩弄我,將之前所有的羞辱都加倍的討回來,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讓他稍稍的好過一些。
“……”咬着牙,我僵持了很久,終於輕輕道:“奴婢遵命。”
說完,便走到御書房的角落裡,默默的站直了身子。
他的臉上依舊是陰冷的笑容,可那雙眼睛裡,卻全無笑意,只冷冷的看着我,然後慢慢的走回到案前,繼續拿筆批閱奏章,而旁邊的玉公公看着我,那張白胖的臉上,也微微露出了一絲痛惜的神情。
“行了玉縛,你年紀大了,也受不了寒氣,先下去吧。”
凌少揚拿着御筆硃批,頭也不擡的說到,玉公公微微遲疑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我默默的搖頭表示無礙,他便也只能走過來,跪拜之後,便退出了御書房。
大門,也關上了。
罰站,其實並不是太重的懲罰,可對我,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
我站在角落裡,腳下的鎏金磚寒氣最甚,慢慢的上升,好像有千萬根針在扎着我的雙腿,連膝蓋都痠痛無比,而屋子裡的寒氣也在浸透着我淡薄的衣衫,加之數日未眠的睏倦,才一會兒,已經苦不堪言。
我死死的咬着下脣,冷汗如潮水般涌出,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板上。
凌少揚,依舊埋頭,默默的批閱着奏摺。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那種痛苦慢慢的透過了肉體,開始侵蝕起我的意志,我勉強自己站立,可眼前卻是一陣一陣的發黑,幾乎已經看不清凌少揚的身影,周圍的燭光也模糊了……
不知過了多久,在一片黑暗中的我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一雙的眼睛,正近在咫尺的看着我。
凌少揚!
我大吃一驚,下意識的朝後退去,卻抵上了冰冷的牆壁,這才發現,我不知什麼時候蜷縮在牆角睡着了。
而他,這樣半蹲在我面前低頭看着我,也不知多久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睜開眼的一瞬間,我看到凌少揚的臉上,似乎是迷茫的表情,那雙從來只有寒冰和厭惡的眼睛裡,好像也透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一看到我倉皇無措的模樣,他的臉色立刻冷了下來。
“怎麼,你就困成這樣?”
“……”
“還是,你想做出這副可憐相,讓我同情你?”
說着,他冷笑了起來:“難道你不知道,可憐的模樣別的女人做出來是楚楚動人,但你——實在讓人倒胃口!”
剛剛那一瞬間果然是錯覺。
他怎麼可能用那種溫柔的目光看我呢?他對我,也許是恨到說不出有多深了吧,否則,這樣不動聲色的折磨,誰能作得到呢?
我勉強站直身子,做出了一個近乎虛無的笑容:“既然是這樣,奴婢不做就是了。”
他的臉上一陣隱隱的抽搐,好像怒到極點,卻又無從發泄一般,一把抓起我的手腕將我拉到他的面前,逼視着我的眼睛:“怎麼,你在挑釁我?”
“奴婢不敢。”
我怎麼敢挑釁你?我是你捏在手心裡的一隻螞蟻,生殺予奪,都在你一念之間,甚至我最在意的東西,也是在你的控制之下,我怎麼敢?我怎麼敢!
他也沒有說話,只看着我,手上的力道卻越來越重,捏得我纖細的手腕一陣輕顫。
好像,要斷了……
鑽心的痛襲來,我咬着下脣,平靜的看着他,但痛楚的淚卻已經盈滿了眼眶,不知下一刻,就會滴落下來。
他懶懶的低眸:“疼嗎?”
“疼……”
我老實的實話實說,如果我的痛苦會讓你更快樂一些,那麼我何必隱瞞?
可不知爲什麼,我的誠實似乎並沒有讓他更快樂,他死死的盯着我,眼中的怒火更甚,卻彷彿不知應該如何發泄,終於重重的將我甩開:“滾!”
“……”
我一個踉蹌,後背撞上了大門。
“滾出去,別在這裡礙眼!”
“多謝太子殿下。”我輕輕一福,捧着幾乎快要斷裂的手腕,退出了御書房。
終於,又回到了延福殿。
這空曠的大殿內有許多低垂的帷幔,如一室煙雲,雲霧的最深處,是一張白紗圍繞的寬大臥榻,上面躺着讓我魂牽夢縈的人。
楚風……
我走過去俯下身,用臉頰貼上他的臉頰,也是涼涼的,只有在最靠近的時候,才能感到一絲微弱的呼吸。
他,還活着。
每天都是這樣,我擔心他會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嚥下最後一口氣,所以每天見到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試探他的呼吸,確認了之後,才能安心的****每天必做的第二件事。
我拿起了一把長劍。
深青色的劍鞘,上面雕琢着精緻的團雲,雲中隱月,散發着淡淡的月華,一切都經過工匠的精雕細琢,顯得那麼栩栩如生,而這劍鞘中所隱的,則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至寶,中原各國畏之如虎的神兵。
月魂。
劍長三尺,出鞘時寒華四溢,如一泓清水流過眼前。炫目的光華中,我好像看到那個人淺淺的,卻總能讓人安心的笑容。
南宮……
已經,一個多月了。
仔細想來,我和他一起,也算是經歷過許多事,他並不是第一次不在身邊,相識至今,兩個人在一起相處的日子甚至不到十天。
可這一次,我從未如此清晰的感覺到他的“不在”。
一個月前,南宮從拒馬河谷回到皇城的時候,我正被關在拒馬州府的地牢裡,完全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一切,也是在回到召業之後,玉公公才告訴我,南宮一路都是昏迷着的,中途只清醒了一次。
這一次清醒,他做了兩件事:第一,是交代周圍的人把他送進皇城中最深的清思殿,除了每天送一點清水,不準任何人打擾。
第二,就是讓玉公公把月魂劍親手交給我。
當時,宮中已經有傳言,說南宮世子重傷難愈必死無疑,將這把月魂劍留給我,只怕已經是在交代後事了。
但我知道,並不是這樣。
他,以一人之力對抗百人之衆,雖然御醫告訴我,他的身上並沒有一處致命的傷,但那場大戰,無疑榨乾了他所有的精力和元氣,如同江海被人抽乾了水,有可能假以時日,能再等到天降甘露,重獲生機,也有一種可能——海枯,人亡。
進清思殿,在嚴酷的環境下苦修,是他最後的一條路。
而他把月魂劍交給我,和之前每一次一樣,都是無言的信任。
我掏出自己的絲帕,慢慢的擦拭着這把寒光四射的長劍,每一天,我都會這樣拭擦,讓他和跟在自己主人身邊時一樣鋒利而光華,我相信這樣的神劍是有劍靈的,可以和南宮生息相通,只要長劍不朽,他就一定能走出清思殿!
等擦拭完月魂,已經快到卯時了,窗外透着天光,我把劍插入劍鞘,放回到臥榻上平日裡我睡的地方,正要起身,就聽見外面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擡頭一看,一個熟悉的身影推門進來了。
“玉公公?”
他怎麼來了?
我正要迎上去,卻見他已經走過來,先朝着臥榻上的凌楚風伏地磕了個頭。
我急忙上前去扶起他,這些日子,每天他都會來給凌楚風磕頭,這位老人家雖說平日裡有些跋扈,但對於舊主,倒是忠心不二。
只是,怎麼今天天還沒亮,他就來延福殿了?
於是我問道:“玉公公,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有什麼事嗎?”
“太子吩咐了,今天不早朝,我來跟你說一聲,你不要過去了。”
“哦?”
我倒是有些意外,凌少揚監國這些日子,也算是兢兢業業,每日臨朝理政從無懈怠,怎麼今天卻突然不早朝了呢?
我開口詢問後,就發現玉公公神色凝重,似乎真的有什麼事情發生,他看了看我身後的臥榻,也不知他的目光是在看楚風,還是在看什麼,低沉嗓子道:“今天,有一個大人物進宮。”
大人物?
在這青龍國,最大的人物莫過於我身後的這個男人,而凌少揚,監國太子,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什麼樣的大人物進宮,能讓他不早朝而親自接待呢?
到底,是什麼樣的大人物?
我正要開口問,就聽見遠處傳來了打更的聲音,跟在玉公公身後的那些小太監,其中一個伶俐些的便走到門口,遠遠的低聲道:“玉總管,時辰不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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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公公朝他揮了揮袖子,轉身對我道:“公主,我已經替你在內廷告了假,若太子今日不宣,你也別去承乾殿了。”
說完,便轉身朝外走去,我心中不解,還想開口說什麼,卻見他又回頭,急匆匆的留下一句“公主,千萬記得”,然後便和那一羣小太監匆匆忙忙的朝承乾殿方向走去,不一會兒,身影便消失在了紅牆內。
我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了。
大人物,什麼樣的大人物,看玉公公的這些舉動,好像特別不希望我和那個大人物見面。
難道,是和我有關係的什麼人嗎?
這樣一想,心中隱隱有些動了。
好奇心誰都有的,更何況玉公公的這些舉動,無一不在向我昭示着一些東西,我相信如果這個時候我去了承乾殿,一定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發生。
可是——我該去嗎?
不由想起了這些日子來,玉公公對我的照顧,其實他也未必就真的相信我不是間諜,沒有惡意,他只是念在我真心的對待凌楚風,他的舊主的份上,纔對我這樣,必然也不會害我,那麼……
我回頭看了看臥榻上的楚風,他的身邊還放着那把月魂。
我走過去將月魂放好,然後輕輕的躺到他的身邊,抱着他的手臂,聽着那均勻的呼吸,感覺他平穩的心跳——
好溫暖的感覺。
我所貪戀的,奢求的,不就是這樣一份平靜嗎?
貼着他溫熱的身子,我輕輕的笑了,算了,不要再去想什麼了……
抱着楚風的胳膊淺眠了一會兒,聞着他身上散發的淡淡的青梅香,人似乎也輕鬆了許多,不過睡了一兩個時辰,卻好像所有的精力都恢復了。
我換了一套素潔的月白色長裙,不那麼顯眼的,然後出了門。
我平日裡出門只去兩個地方,一是承乾殿,走過前方那條狹長的紅牆之後,轉御花園的一條小路,會到承乾殿的側門。
而另一個地方——
我提着裙襬,一步一步的走上了這一條卵石鋪成的狹長小道,兩邊是長青的綠竹,晨露晶瑩,清風和煦,帶來陣陣竹葉的清香,中人慾醉。
而這條路的前方,是一座翠竹搭成的精舍,也是這皇城中,唯一一處沒有琉璃金磚,紅牆綠瓦的建築。
清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