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似乎愣了一下,但還沒來得及開口,鬼谷先生已經笑着離開了。
看着那遠去的背影,衣袂飄揚間,似乎有一種年輕人才會有的玩味之感,我一時間有些弄不清楚,鬼谷先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而他在這世人皆舉目高望的位置上,又想着些什麼,只是一轉頭,看見了身邊沉默不語的鬼面。
這個人,也是讓我看不透的。
他臉上雖然有面具掩蓋,但能看到許多的傷疤,身上應該也有不少傷痕,而他的嗓子竟然也是壞的,雖說人不可貌相,但鬼谷先生的弟子竟然是這樣的人,多少讓人有些失望和意外。
不知爲什麼,是他……
正想着,一絲淡淡的熟悉的幽香又一次飄過鼻尖,我回頭,只見那亭中的石桌上,又放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桂花釀。
鬼面也看見了,更加沉默起來。
我走過去端起來,輕輕的喝了一口,鬼面就這樣安靜的站在旁邊,也沒有看我,只看着那湖上生煙的景緻。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着,沉默得越久,越像是一種對峙,到最後,甚至連我都感覺到不能再這樣沉默下去的時候,剛想要擡頭說什麼,就聽見鬼面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公主,想去什麼地方看看麼?”
我看了他一眼:“但憑先生領路。”
他沒有說話,轉身朝着亭外走去,我將桂花釀的碗放到桌上,也慢慢的跟在了他的後面。
鬼谷,這個天下間最神秘,也是所有帝王將相趨之若鶩的地方,此刻看在眼中,卻反倒沒有了往常想象的那樣神秘莫測,反倒帶着一點平和的自然之美,四處都是蒼翠的花草樹木,伴着淡淡的水汽,顯得格外的秀麗。
鬼面就這樣一路慢慢的走着,從那湖邊的山坡一路往上,都是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乾淨平坦,可過了半山之後,路就稍稍有些崎嶇,山中的晨霧也越來越重,沾染上了我的衣衫,額前的幾縷長髮也溫潤的貼在臉頰上,帶着一點輕薄的涼意。
越走越偏僻了,我心中暗暗有些不解,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不過,他帶我去什麼地方,我倒並不在意,我真正在意的是——
“鬼面先生,如何知道本宮喜歡桂花釀?”
他的腳步頓了一下,但並沒有回頭,只是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道:“九年前,公主來過鬼谷。”
我心中一動:“九年前,先生也在鬼谷?”
他沒有說話,卻是默認了。
我的呼吸一時間有些紊亂,連心跳也亂了:“那——”
話沒說完,鬼面停下了腳步。
我也停了下來,這才發現他領我到了山腰一處偏僻的平臺上,右邊是高聳的山岩,直入雲霄,山頂已經隱匿在了重重雲霧中,而這一處露臺伸出山體外好幾丈,周圍蔓藤攀爬,芳草鮮美,雲霧蒸騰,倒有一種恍如仙境之感。
看着眼前的景緻,一時間我有些恍惚。
“這裡,這裡是——,爲什麼……爲什麼這麼……”
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眼前的景緻一時變得有些模糊,一時又清晰,好像和腦海中的什麼景象暗合上了,一時間分不清是真是假,是夢是醒。
爲什麼,這麼熟悉?
我慢慢的走了過去,腳下也是一片雲霧,看不出下面到底是多深多淺,只有青綠的蔓藤綿延下去,墜入凡塵去了。
看着這一幕,我有些恍惚,呆呆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身上的薄衫已經被晨霧浸透,溼潤的衣衫貼在身上,帶來陣陣寒意。
我抱着瘦弱的雙臂,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這時,鬼面看了我一眼,似乎沉默了一下,還是將身上那件黑色的長袍脫下來遞給我,當那件長袍遞到我面前的時候,我的眼前突然像是閃過了什麼,一幕幕熟悉的場景在腦海裡浮現出來——
曾經,似乎也有一個人,這樣站在我的身邊,陪着我看風景……
似乎,也是這樣的寒冷……
他脫下了衣服,也是這樣遞到我的面前……
我恍恍惚惚的看着眼前不知是誰的身影,開口,下意識的:“凌少揚。”
這三個字一出口,就像是一道驚雷劈下來,整個人一個戰慄清醒過來,就看到眼前這個人,睜大眼睛看着我。
鬼面?!
我一時間也愣住了,傻傻的站在那裡——爲什麼?爲什麼我會叫他的名字?爲什麼眼前的那一幕,如此熟悉,好像就在昨天發生的?爲什麼……
寒氣一陣一陣的襲來,我的身子都微微哆嗦起來,鬼面看着我,終究還是沉默着將那件長袍披到我的肩上,我擡頭看着他,他卻一下子退開了好幾步,像是怕沾染上我身上的氣息一般。
可這個時候,我已經顧不了這麼多了。
打定主意,我看着鬼面,問道:“既然九年前先生也在鬼谷,那麼先生可還記得——青龍國二皇子,凌少揚?”
這一刻,我感到他的呼吸窒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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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刻,才聽見他有些空的聲音沙啞的響起:“記得。”
“先生可知道,他曾經在這鬼谷中受過重傷,傷就在胸口,據說十分兇險,差點要了他的性命。”
“……知道。”
我急忙問道:“先生知不知道,他是如何受傷的,誰傷了他?”
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我都以爲他不會回答的時候,才聽見他的聲音很低沉的響起:“刺客。”
“刺客?!”
我一下子驚呆了——刺客?
他身上的那一道舊傷,當年幾乎讓他送命的傷口,竟然是刺客所賜?
對了,鬼谷先生廣發龍鳳帖,邀請中原各國的皇子皇女前來鬼谷論道,這樣的大事,必然是一動驚天地四方矚目,而所有的皇室之後齊聚在此,當然也是那些刺客最好的目標,不論是國內的政敵,還是敵國的勢力,都一定把這一次論道之行作爲他們爭權奪利最好的機會。
也許當初的我,就是這樣想的,纔會在回程的途中,對軒轅庭動手。
只是,我有些想不通,鬼谷是天下間最神秘,也是被世人奉爲神聖的地方,居然能被刺客滲透,這的確是一樁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但——也就是說,當初的刺客,絕對不是普通的來歷!
我急忙問道:“那,鬼面先生知道當初的刺客是誰嗎?或者,是什麼人派來的,爲什麼要刺殺他?”
看着我急切的表情,鬼面沒有回答,卻說道:“公主,爲何要問這些?”
“啊?”
他默然的看着前方,一片無邊無際的雲海,有一種無盡蒼茫之感,連他的眼神,他的聲音,也變得有些空無了:“人死如燈滅,再去追尋往事,有何益處?”
人死如燈滅?我的心裡微微一痛:“我知道,他沒有死。”
身邊的這具身體微微一顫,轉頭看向我。
“我知道,他沒有死,他還活着。”我悽然一笑:“只是,如果早知道是這樣,當初不如——”不如不要經歷這一切,不如不要來救我,這樣的話,恨還是純粹的恨,不會像現在這樣,悔恨交加的心情,好像要把人五馬分屍一樣。
鬼面看着我,眼神漸漸的暗了下去。
沉默了許久,我長長的吸了口氣,將那股酸澀的感覺壓下去,重新問他道:“先生可以告訴我嗎?當初到底是什麼樣的刺客潛入了鬼谷刺殺他?”
“……”
他看着我,目光有些複雜。
可還沒等他開口,突然,身後的山路上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隱隱聽到有人在叫我們,回頭一看,一個小童從山下匆忙的跑了上來,拜道:“公主殿下,鬼面師兄。”
“何事?”
“先生讓你二位立刻去正堂見他。”
“爲什麼?”
那小童道:“有客到。”
沒想到鬼谷真的來了客人,而鬼谷先生居然還讓我和鬼面都去,這讓我心裡隱隱有些腹誹。
不知,是什麼樣的人。
一路從山路上走下,晨霧漸消,隱隱看到山下谷底的那片桂花林中,翠竹精舍在綠葉黃花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的雅緻,滴滴露水綴在草尖上,被陽光一照,反射出七彩的光芒,走在其間,彷彿置身一片虹影當中。
我們一路朝那竹屋精舍走去,走到門外,隱隱聽見裡面的聲響,來的客人似乎還不止一個。
是誰呢?
走得越近,心裡就越沉,當我走到門口,與那屋子只隔一層垂簾的時候,突然停下了腳步。
一種熟悉的氣息,從屋子裡透了出來。
他沒有說話,甚至不用任何行動,只是坐在那裡,已經能讓我感覺到他的存在,那是太熟悉不過的存在,曾經給過我無限的溫暖,最大的誘惑,讓我幾乎放棄自己的一切——那個人……
當我停在門口的時候,屋子裡似乎也一下子陷入了一片沉默當中。
這樣的沉默,隱隱的,像是兩個人在對峙。
誰都不肯邁出那一步,誰,都不肯再邁一步。
不知過了多久,站在門口的小童有些沉不住氣了,擡頭看着我:“公主殿下——?”
我看了他一眼,這孩子還很單純,似乎完全感覺不出什麼,也正因爲這樣的莽撞無知,纔會讓人勇敢,可以去面對一切。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受傷,痛楚之後,漸漸的失去了這樣的勇敢,但——
有的人,有的事,我的確應該去面對了。
於是,我伸手,輕輕的撩開了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