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一支騎兵從崎嶇的山路中飛馳而出,遠看像一條蜿蜒的遊蛇,慢慢的朝着我們而來。
慢慢的,這條蛇越來越長,越來越大,騎兵後面尾隨着的不是蛇,而是千軍萬馬鋪天蓋地的飛馳而來,馬蹄陣陣,連我們腳下的土地都開始顫抖了起來,沙石飛滾,煙霧蒸騰,我看着那些一馬當先的將士們手中,刀劍上全是殷紅的血,伴着寒光,散發出攝人的煞氣!
奚玉門看着他們,目光森寒,立刻道:“弓箭手!”
話音剛落,兩旁的弓箭手已經立刻做好準備,衝到我們的面前搭箭上弦,箭尖對準了敵人。
等到那大軍飛馳到射程之內,就聽一聲令下:“放!”
數不清的箭矢猛的飛射出去,化作萬道銀光劃破長空,對着前方的大軍密如雨下。
立刻,慘叫聲四起,中箭的將士跌落下馬,立刻被萬馬踐踏,屍骨無存。
可後面的人,還在不斷的朝前飛奔,如同傾瀉的黑色潮水,朝我們蜂擁而來!
“放!”
又是一聲令下,箭雨飛射,屍橫遍野!
當三次放箭之後,敵軍離我們已經不到五十步,早已經過了弩箭的射程,而我也清清楚楚的看到第一隊人馬的後面,是一片身穿銀色鎧甲的將士,而其中騎着黑色駿馬,鬚髮花白,目光如炬的中年男子——正是水濟源!
只見他手持長劍,指着我們:“上!誰殺了奚玉門,誰就是開國功臣!”
開國功臣!
我心中暗暗一嘆,看來不僅僅是南宮煜有野心,眼前這個人的野心也不小,能在戰場上公然將這句話呼喊出口,可見他在平日裡的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否則,公然的犯上作亂,甚至連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都沒有,這不是一般的亂臣賊子敢做的。
果然,聽到這句話,奚玉門的眼睛已經充血赤紅,猛的抽出腰間的寶劍,狠狠的指向水濟源:“聽着。誰能取水濟源的人頭,賞千金,封萬戶侯!”
周圍的人在聽到這句話之後,原本微微有些猶豫的眼神全都發亮了。賞千金,萬戶侯,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奚玉門的話音一落,所有的將士全都拔劍出鞘,凜冽的風中寒光奪目,只見他們呼喝着,朝着前方殺去!
兩軍對壘,如同兩片帶着雷霆的陰雲,猛的交擊到一起,發出一陣轟響,直衝天際。
這,已經不是一場戰鬥。
而是一場廝殺。
我的眼前驀地騰起了一片血紅,兩軍對陣,殺伐深重,這些將士們原本是屬於同一個陣營,甚至,有的是稱兄道弟的朋友,但此刻,他們已經完全放棄了一切,手中的刀劍只能刺向對方的身體,淒厲的慘叫,憤怒的狂吼,一時間蓋過了風聲,充斥着我的耳朵!
一片又一片的人倒下,鮮血從堆積滿地的屍體上慢慢的流淌下來,越來越多,慢慢的,流淌到了我的腳邊,不一會兒,上面已經凝結出了一片泛着白光的冷霜。
血,也凍住了……
。
水家軍,到底是長途跋涉而來,雖然殺了奚玉門一個措手不及,但白虎軍畢竟是以逸待勞,加上奚玉門的指揮得當,到最後,站立着的,仍舊是奚玉門。
而水濟源的身邊,隊伍已經所剩無幾,他們圍成了一個圓環,將水濟源團團包圍護在其中。
每個人都像是困獸,眼中散發着兇狠的光。
奚玉門看着他們,大聲道:“水濟源,你這個叛臣賊子,朕今天就要讓你知道,背叛朕的下場!”
水濟源花白的頭髮此刻也被鮮血染紅,正一點一點的往下滴血,他卻毫無懼色:“皇上,識時務者爲俊傑,你身患絕症,又無子嗣,何必還在這裡堅持着,不如乖乖的禪位,也好過這樣自相殘殺,讓他人漁利。”
他的話一出口,奚玉門的臉色頓時煞白起來,而周圍的人,全都震驚的看向了這位帝王。
絕症!
“怎麼,難道皇上還想讓你的皇妹即位?這中原,可從未有過女主天下的日子啊。”
聽到這句話,我的拳頭握的更緊,指甲深深的插入掌心。
奚玉門又咳嗽了兩聲,狠狠道:“水濟源,如今你已經窮途末路,還敢口出狂言!”
“窮途末路?”
水濟源哈哈大笑起來:“未必,未必。”說着,他的目光越過我們,看向了我們身後,我和奚玉門在這一刻全都驚了一下,立刻回頭。
遠處,那在天地交界出融入陰霾的城池,突然大開城門,一支隊伍浩浩蕩蕩的出了鳳翔城,朝着我們飛馳而來。
他們的速度很快,這樣的速度即使白虎軍和水濟源帶來的騎兵都趕不上,震撼的馬蹄敲擊着地面,震懾的感覺很快從顫抖的大地一直牽連到了心裡,我的掌心已經痛得麻木,一點溫熱的溼意慢慢的滲透出來。
因爲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仍舊俊逸,即使穿着軟甲,騎着駿馬,那翩翩公子的瀟灑氣息此刻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萬軍之中震懾千里的霸王之氣,還有那雙眼睛裡,比冰還寒冷的目光。
而他身邊的,是水尋幽!
他們,竟然出了鳳翔城,在這個時候出了鳳翔城!
奚玉門的臉色再是陰沉,此刻的眼中也透出了一點驚慌,前有水尋幽,後有水濟源,而他的力量已經在剛剛那一戰中,消耗了一大半!水尋幽選擇在此刻出城,也是看準了這一點!
這支人馬越來越近,他們甚至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手中的刀劍已經出鞘,那鋪天蓋地的陣勢相對於這地鮮血滿地,屍橫遍野的慘象,不戰已知結果如何。
身後,是水濟源狂放的大笑:“哈哈哈哈……”
也許,已經到了絕路了。
奚玉門站在那裡,他拼命的剋制着自己不要咳嗽,一張臉已經漲得通紅,濃黑的眉毛緊緊皺着,似乎能從那雙精光四射的虎目中看出許多,不甘,憤怒,困獸一般的絕望,還有——不可戰勝的倔強。
他仍舊緊緊的握着手中的劍,旁邊的副將早已經面無人色,上前來:“皇上,皇上!”
“……”
“皇上,他們前後夾擊,我們沒有勝算啊皇上!”
“……”
“皇上,先避一避吧皇上,龍體保重啊!”
在這些人的勸告聲中,奚玉門一言不發,只是一臉兇悍的表情轉頭看向我,我迎視着他的目光,看着他一步一步的走到我的面前,手中的長劍拖在地上,劃出了一道長而深的痕跡。
他低頭看着我,目露兇光:“你算準了!”
“……”
“水家果然叛變了?”
“……”
“可你呢?你贏得了嗎?如果現在他們過來,你還能活嗎?”
“……”
我被他扼住咽喉,呼吸有些侷促,轉頭也十分困難,只能從眼角看着那個熟悉的身影,越來越近,他似乎在做着什麼,可我已經看不清,又被奚玉門狠狠的一捏頸項:“就算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我心中一沉,只見他右手的劍已經高高舉起,劍尖閃着寒光,對準了我的胸口。
這一刻,天地間似乎都寂靜了。
只見他一咬牙,長劍破空,朝着我狠狠的刺下,而在這同時,我聽見一聲銳響劃破長空,似乎有一道銀色的閃電,朝着我們飛射而來,直指向——
奚玉門!
“不!”
就在那銀光幾乎要刺穿他身體的一瞬間,耳邊突然響起了一聲淒厲的慘呼,我只感覺眼前人影一閃,一個人猛的撲向我們,用她的身體擋住了那一道銀光。
“撲”的一聲,長箭刺入身體,頓時鮮血四濺,那個人重重的跌倒在地,金色的長髮在空中挽出了一道絕美的弧線,慢慢的,慢慢的落下!
水明姬?!
我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看着她跌落在地,長箭沒入胸口,只剩一支箭羽,立刻被鮮血染紅。
“明姬!”
奚玉門狂吼一聲,一下子丟開我,撲過去將她抱在懷中:“明姬!明姬——!”
胸口不斷噴涌出來的鮮血流淌下來,水明姬像是躺在血泊中,那穿心而過的箭,有多痛,她的臉色慘白,全身都因爲劇痛而拼命的顫抖着,可當她擡起頭,看清那個懷抱着她的男子,掙扎着,露出了一點笑。
“還好……還好——,你沒事……”
她說完這幾個字,就聽“哇”的一聲,從口中吐出鮮血染紅了奚玉門一聲,整個身子都痛得抽搐了起來,說不出一句話,只能拼命的抓着他的衣襟,狠狠的抓着,好像想要抓住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我站在那裡,整個人在寒風中顫抖得不成樣子,慢慢的擡起頭,看向了前方。
那個男人手持長弓慢慢的放下。
他的目光中,似乎還殘留着一絲驚恐,看當對上我的目光時,已經平靜了,只有他身邊的女人,看向他,又看向了自己的妹妹,那張絕美的臉在這一瞬間扭曲了——
“明姬!”
萬馬奔騰,更快的朝着我們蜂擁而來,人還未到,已經有一股強勁的風襲來,吹得我幾乎踉蹌了。
而那一對苦命的戀人,奚玉門還低頭看着她,他已經咳不出來,只有大口大口鏽紅的血噴灑在水明姬的身上,兩個人似乎直到這一刻,鮮血交匯,纔是他們最親密的時刻。
水明姬看着他,一邊笑,一邊流淚,到最後,已經分不清她是快樂還是悲傷,只是在最後一刻,她死死的盯着眼前這個男人,斷斷續續的:“我——我真的不想——不想,水家的女兒——真的不想……”
奚玉門流着淚,慘厲的笑着,慢慢的將她已經變冷的身體放回了地上,站起身來,朝着前方的大軍,突然發出了一聲狂吼——
“啊——!”
吼聲中,他揮劍,人已衝出。
跟隨着他的,是那些白虎國的將士,此刻他們似乎已經分不清什麼利益,皇權,天命,到了這一刻什麼都是模糊了,只有戰,只有戰鬥到最後一刻,纔是他的歸宿!
我慢慢的走過去,俯下身,看着那血泊中的女子。
凌四——終究沒有攔住她。
我以爲,只要讓凌四引她離開,只要能拖住她,哪怕再有一天,一個時辰,一刻……
可是這一刻,我卻突然明白了。
就算凌四拖住了她,這一切也會如此發生——這個坦蕩的女人,這個要還我三件事的女人,她只爲自己的情而活,走到這一步,她如何放手?
我輕輕的伸手,將她的身子抱起,摟在懷中,她抽搐着,慢慢的擡起頭,那雙嬌媚的美目看着我,已經有些迷離的目光在這一次突然清晰了起來,睜大眼睛看着我:“你——軒轅行思!”
對不起。
我只能在心裡說——對不起。
這一戰,我不能不打,爲了我的孩子,爲了我的故國,爲了我的將來,無論如何,我都要堅持下去。
“水明姬,我會好好安葬你們,”我哽咽着:“就算你不能嫁給他,但死後,你們也能同穴。”
她一下子笑了起來,那淒厲的笑聲伴隨着越來越多的鮮血從她的身體裡流出,生命也一點一點的流出,不知笑了多久,她閉上了眼睛,卻是在大口大口的呼吸,好像想要凝聚什麼力量,就在我擡起頭,看着前方兩軍相擊,奚玉門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噴灑的鮮血和蒸騰的煙塵中,她突然睜開了眼睛。
“軒轅行思,我欠你三件事,你知道第三件是什麼嗎?”
“……”
我心中一怔,睜大眼睛看着她。
的確,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她欠我的第三件事是什麼,可我一直沒有問過,因爲我知道她不會輕易的開口,也知道當時我沒有時間去過問這些,但在這一刻她突然說起,我一時間感覺到,這件事對我而言,也許非常重要。
我看着她,身影有些顫抖:“是,什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在我的懷裡瘋狂的大笑起來,傷口迸裂,鮮血染紅了我的一身,最後,她惡狠狠的看着我:“我不會告訴你!”
“……”
“我要讓你一輩子,一輩子都痛苦。我要讓你和他,生不相見,死不相依!”
這句話像是一把鋒利的劍,一下子插進了我的心裡,那種突如其來的劇痛讓我幾乎窒息。
生不相見,死不相依?
生不相見,死不相依!
這是她的詛咒嗎,在臨死前用她的鮮血下的詛咒!我睜大眼睛看着她,看着她嚥下最後一口氣,這一瞬間心裡的痛楚排山倒海而來,我死死的抱着她的屍體,卻連一點哭聲,一點慘叫都發不出,我擡起頭,望着蒼茫的天空——
一點雪白,落到我的額頭上,化作冰冷。
我仰頭,看着陰霾的天空中,越來越多的白雪飛落,紛紛攘攘,彷彿那些失去的靈魂,此刻依戀着自己的身體,又一次降落在人間,落在我的頭頂,我的肩頭,我染滿鮮血的雙手,明明那麼輕,卻又那麼重,幾乎要把我壓垮了。
雪,好大的雪!
鋪天蓋地的落雪縈繞在整個血紅的戰場,漸漸的掩埋住了鮮血,屍體,一切都掩蓋了。
。
不知什麼時候,那些殺戮聲慢慢的平息了。
我抱着水明姬,木然的跪坐在地,看着眼前紅與白相間,明明是那麼純潔又熱烈的顏色,卻像是針,刺痛了我的眼睛。
一雙玄色的靴子映入眼簾,慢慢的走了過來。
聽着那熟悉的腳步聲,我木然的擡頭,白雪飛落,他站在我面前,面色蒼然。
曾經,那個守在我屋外的男人……
他正用我看不懂的目光看着我,手中的劍,微微顫抖着,不知是要擡起,還是要放下。
而就在這時,一個淒厲的聲音響起:“軒轅行思!”
長劍破空,帶着深重的殺氣朝我刺來,眼前這個男人猛的一轉身,擋在了我的面前,長劍硬生生的停在了離他咽喉不到一寸的地方。
水尋幽震怒的聲音響起:“你還要保護她?”
“……”
“南宮彌真,你是真的以爲,我不能下手嗎?!”
“……”
這個男人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背影依舊寬闊如山,那是無數次擋在我面前的背影,但這一刻,不知爲什麼,一切只讓我覺得冰冷,覺得陌生。
在漫天飛雪中,他慢慢的開口了。
“尋幽,明姬已死,不能復生,可孟京,已經近在眼前。”
“……”
“你想要爲山九仞功虧一簣嗎?”
這一刻,我看不清被他阻攔的水尋幽是什麼表情,也看不清那長劍在她的手中,如何的顫抖,長久的沉默之後,水尋幽終於狠狠的一揮劍,長劍在地上畫出一道深刻的痕跡。
我將水明姬的屍體放在地上,然後慢慢的站起來,挺直了身子,看着他。
他也轉過頭,那雙平靜而澄清的眼睛看着我。
這一刻,蒼茫大地上,似乎什麼都沒有了,唯一還在我們眼中的,只有彼此。
卻不再溫暖。
雪在飄飛,風在呼嘯,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的道:“南宮彌真……”
“……”
“你也想利用我,攻下軒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