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走回那座莊園,再次出現在彌生和小滿的面前時,小滿張大嘴巴看着我,一臉的不敢置信。
反倒是彌生,一點意外的表情都沒有,好像早就猜到了我會回來。
“不過你要知道,”他淡淡的說了一句:“回來了,要走,就難了。”
我也淡淡的說了一句:“你也沒走啊。”
他看了我一眼,不說什麼了。
就這樣,我又留在了這座莊園裡,唯一不同的是,往日的寧靜被徹底的打破了,即使沒有走到莊園後的那片竹林,就在那小竹樓裡休息,也能感覺到周圍氣氛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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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津離並不遠,許多調度都要通過這裡,我們能清清楚楚的感覺到朱雀國的異動。
戰馬開始多了起來,整夜整夜聽着羣馬長嘶的聲音讓我再也無法入睡,糧草也開始大量的運出,每天從曲津調派出的士兵數以萬計,就算沒有身臨其境,也能感覺到前方戰事的激烈,兩天後,就已經有大量的流民從前方退了下來,彌生將他們全都收容進了這座莊園裡。
沐流沙這一次並不算是打無準備之戰,但幾方長老和七十二洞主的叛變的確讓她措手不及,之前的內戰已經消耗了太多的國力,如今胡化口失陷就相當於將整個南疆屏障撤去,能僵持這些天,已經不易了。
而仗打了兩天之後,我也漸漸明白了,這場仗,不是少羽在打。
如果是少羽,他派遣出來的肯定是御龍堂,可御龍堂的實力我很清楚,攻城拔寨快如閃電,打這樣的仗,若要贏很快,若要輸也快,不會這麼持續的打上幾天,還未到桑丘,看來來的人並非御龍堂的。
如果不是御龍堂,那麼——
到了第三天凌晨,我們一夜沒睡。
因爲根據流民的描述,青龍國的大軍已經快要到這裡了,如果前面的軍隊再擋不住,可能這座莊園就真的要暴露在戰火之下。
外面的人一個個如驚弓之鳥,惶恐不安,我和彌生還有小滿坐在屋子裡,一直沉默着。
過了很久,才聽見小滿道:“阿爸,你說前面的軍隊擋得住嗎?”
彌生看了她一眼:“不行。”
“那,他們什麼時候會打過來?”
彌生擡頭看了看窗外:“待會兒。”
“啊?”
小滿一張嬌俏的小臉立刻蒼白,噌的一聲站起來便去抱起了自己的弓箭和小彎刀:“阿爸你都不早說,害我還以爲還能撐一兩天。”
彌生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自己起身走到屋子角落處,從青竹拼成的牆上硬生生的拆下來一根竹子,我和小滿看着他的動作,差點以爲他要拆房子,而他卻一伸手,從那根竹筒裡“蒼”的一聲,抽出一把劍。
這是一把鏽跡斑斑的長劍,不僅不出色,反而讓人看着格外的喪氣,可他卻似乎絲毫不在意,拿着那把長劍細細的看着,好像看着一位相交多年的老友。
這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在我面前拔劍的男人有過很多,我當然也知道,每一個人拔劍都有自己的習慣,可這個男人拔劍的動作,卻似乎很眼熟,好像曾經無數次的見過。
見我看着他發呆,他也並沒有說什麼,拎着劍便慢慢的走過來,拿起一塊磨刀石澆了一些茶水商圈,便將手中的長劍輕輕的磨起來。
黃色的鏽水從劍尖慢慢的滴落下來,寒光彷如凝結的冰水,慢慢在眼前閃爍着。
那把長劍,慢慢的在他的手中露出了本來的面目。
犀利,鋒芒畢露。
這一刻,連看着這把劍的彌生,似乎也有這樣的感覺。
我和小滿一直站在旁邊一言不發的看着他,當他磨完最後一下,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騷動,那些被收容的人突然開始驚呼起來,好像前方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許多人都驚慌失措的朝着後面跑去,有些人還大叫了起來——
“青龍大軍殺來了啊!”
“快跑啊!他們殺過來了!”
我的心中一緊,就聽見彌生慢慢站起來:“來得好快。”
他說着,用劍尖撩起旁邊的一塊粗麻布,一邊擦拭着沾滿鏽水的劍,一邊朝着外面大步的走去,一邊走一邊吩咐:“呆着別動。”
這一刻,外面已經完全都亂了,所有的人在面臨戰亂的時候都顯露出了人性中最軟弱的一面,倉皇,無助,驚恐,絕望,看着那些蒼白的臉,我的心裡有一種很沉悶的感覺。
有一些人一看到彌生走出來,立刻像是撈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撲過來:“大夫,大夫救救我們呀。”
“我只能收容你們,卻不能救你們。”
彌生冷冷的說着,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的臉色也微微有些變了,只見他又冷冰冰的說道:“如果你們害怕,可以繼續往南逃走,看看青龍國的人打到什麼地方,會不打了。”
周圍的人一聽,全都愣住了。
彌生不再說什麼,拎着劍便朝着前方走去,我默默的跟在他身後,當走到一處蜿蜒的迴廊上時,他突然問道:“你想好了如何去面對嗎?”
“什麼?”
“這一場仗,你要站在哪一邊?”
他的話音一落,我的心也微微顫抖了一下。
的確,我還沒有想好在面對外面的大戰時,我要站在哪一個陣營。我是青龍國的太后,既然這場仗是青龍國要打,我當然應該站在那邊;可如今,我卻是和彌生走在一起,如果青龍大軍要踏平這座莊園,我該怎麼做?
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腳步卻並沒有停下,不一會兒,我一擡頭,就看到前方一座高大的宅門。
這裡,就是這座莊園的正門。
來這裡了這麼多天,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它的正門,甚至還不知道這座莊園叫什麼名字,而現在總算走到了這裡,卻聽見外面已經是殺喊聲震天。
現在不過卯時,天剛矇矇亮,可眼前卻已經是火光沖天,震耳欲聾的人吼聲,馬嘶聲,還有刀劍交擊的聲音隔着厚重的院牆傳過來,還有那些淒厲的慘叫,騰空噴起的鮮血,還沒有走近,卻已經能感到一場大戰的嚴酷場景。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一天,鳳翔城外的血戰。
不同的是,這一次,比上次來得讓我無措。
因爲,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哪裡。
越走越近,當我們走到大門內側的時候,幾乎已經能聞到外面濃重的血腥味了,不斷有隆隆的聲音傳來,顯然是他們已經殺到了門口。
彌生濃眉一皺,伸手便要去開門。
這時,我先一步伸出手去,抓住了大門的門環,他低頭看了我一眼。
“我想要知道,自己應該站在哪一邊。”
我沉聲的說完,手上一用力,大門發出一聲沉重的聲音,終於在眼前慢慢的打開了。
外面的場景,似乎像是往日的噩夢重現,又是蔓延的屠戮,又是刀劍環伺,又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在晨曦微露下,眼前的這一場仗更像是一場鬥獸般的肉搏。
我一眼,就看到了青龍國的旗幟!
被鮮血浸染着,已經完全失去了本色,而舉着旗幟的人,在微弱的晨光下我幾乎全都不認識了,滿臉的鮮血,刀劍鋒利,腳踏着屍體前進的他們如同惡魔一般。
當這扇大門打開的一瞬間,立刻有人高喊起來——
“永嘉太后!”
這一聲高喊之後,所有的人似乎都驚呆了,剛剛還煞氣漫天,慢慢的全都停下了廝殺,所有的人全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尤其是青龍國的人,似乎完全不敢相信:“太后還活着?!太后還活着?!”
原來,他們以爲我已經死了。
我冷冷的看着眼前的情景,來的人果然不是御龍堂的人,幾個領頭的將領竟然全都是當初南宮煜提拔進樞密院的人,我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這場仗,是南宮世家在打?
他們爲什麼要打朱雀,又哪來的本事打,難道少羽都沒有阻攔嗎?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身後那個熟悉的聲音帶着一點不敢置信的口吻道:“你是——軒轅行思?”
我回頭看向了彌生,這一刻他的臉上表情也完全改變了,那雙淡漠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好像根本不認識我,又好像已經認識了很久,當他慢慢的走到我的身邊時,外面的人也一眼看見了他。
這一刻,一幕我完全不敢相信的場景發生了。
那青龍國的將領一看到他,全都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人物,一個個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他們走過來,全都是一臉驚恐的表情:“大公子!”
大公子?!
我驚愕的回頭看着他——彌生,南宮世家的,大公子?!
這一刻,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腦海裡無數的場景浮現,還有那個人的話,一遍一遍的在耳邊迴響着——
“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南方,去看看那裡的風景。那裡水明山青草長鶯飛,有十里桃花千頃碧波,芷蘭香草,蛺蝶流鶯……”
“其實,我在那裡有自己的產業,是我叔父也不知道的……”
“那是一個很美的莊園,後山是一大片望不到邊的竹林,每天早上能聞到竹葉清芬,還能聽到畫眉的叫聲,你可以到湖邊垂釣,在園中賞花,也可以拿松果去喂林子裡的松鼠……”
我顫抖着,慢慢的擡起頭,看向了大門的頂端。
行且思。
這三個字慢慢的映入眼簾,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三個字,卻好像針尖一樣,讓我的眼睛一陣刺痛。
好像有眼淚,要流出來了。
“你願意,跟我私奔嗎?”
那個人的聲音突然穿過了層層的迷霧,穿過了所有的疑惑和猜忌,又一次在我的耳邊響起,那麼低沉,那麼溫柔,那麼曲意逢迎:“行思,那裡,只差一個女主人。”
我覺得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過了很久,才慢慢的將目光移向身邊的那個男人,聲音顫抖着:“這裡,是他的……”
彌生那張向來淡漠無感的臉上仍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默默的點了一下頭。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的打了一下,痛得我呼吸都要停止了。
行且思。
這就是他在一線峰的谷底對我說過的地方,那些十里桃花千頃碧波,那些芷蘭香草蛺蝶流鶯……全都是真的,全都在眼前,我的心越來越重,好像有什麼東西沉甸甸的在裡面,已經快要承受不住了。
他,沒有騙我?
這裡的一切,都是真的!
爲什麼,爲什麼會是這樣?南宮,你不是在演戲嗎?你不是爲了南宮世家的利益,一直在欺騙我嗎?如果你是在欺騙,爲什麼會有這樣的地方,爲什麼會有這個“行且思”,南宮,你到底是真,是假?
看着我一臉蒼然的樣子,周圍所有的人都不得其解,但那些人面面相覷之後,立刻走到我面前來:“太后,既然太后安然無恙,就請太后立刻起駕回宮吧。”
起駕回宮?
我的腦子裡雖然混亂如麻,但在這一刻還是立刻清醒過來,急忙看着他們道:“本宮的孩子呢?”
“小皇子自然是在宮中。”
在宮中,我暗暗的鬆了口氣,只要孩子沒有受到傷害,那就好。
確定了這一件事,我的心裡就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這時才慢慢的上前一步,看着他們:“本宮問你們,爲何輕言戰事?”
那些人一愣,顯然沒想到我會在這個時候突然發難,一個個還愣着說不出話來,我已經慢慢道:“先皇曾經留下永嘉璽印,青龍國大小事務,沒有了這個璽印都不允許去做,你們是哪裡來的膽子,膽敢越權行事,南下用兵?”
“你們的手中,可有兵部虎賁?可有皇上的聖旨,可有本宮的口諭?!”
那幾個將領被我問得啞口無言,手下的兵將們也顯得有些退怯,這時,其中一個慢慢的走上來:“太后,這場仗爲何要打,太后何不親回召業,一切就大白天下了。”
親回召業?
我當然應該要回去,可在這一刻,我的心裡突然隱隱的涌起了一點不祥的預兆——召業,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已經不在控制了?
就在這時,幾個將領已經慢慢的伸手:“請太后重返召業。”
我站在他們面前,心中的疑慮更加深重,可我也清楚,我不可能不回去,我的兒子,我的一切都留在那裡,我在這個中原的家,也在那裡。
可就在這時,一個身影猛的攔在了我的面前,定睛一看,竟然是彌生。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別走。”
他的話依舊簡單明瞭,可我卻從他微微變沉重的眼神中讀到了一些東西——他似乎是在暗示我,如果這一走,也許將來的路會更難。
這時,那幾個將領的眼中已經透出了一點寒冷的光。
“大公子,這些年來老爺可是一直希望大公子能重返南宮世家,今天能再得遇大公子,也是我等的一件幸事。正好太后也在此,不如,二位就一同重返召業吧。”
說話間,他們的口氣中已經染上了一點威脅的意味。
我立刻警惕的看着他們,彌生一言不發,慢慢的擡起手,手中的長劍已經指向了對方。
難怪看到他拿劍的時候我會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因爲他和那個人的身上幾乎流着相同的血液,而如今,他站在我面前舉劍時,那背影似乎也和腦海中熟悉的人的身影重疊了起來。
只是——他也和那個人一樣,面對的是這樣多的敵人。
那幾個將領一見此情景,立刻冷笑了:“大公子,太后。你們可都是青龍國的人,難道如今,你們要在這朱雀國的土地上,和自家人開戰嗎?”
我的心微微一顫。
是啊,這就是我剛剛一直無法決策的,我的立場——我是青龍國的永嘉太后,可現在我是在——
“哼,”彌生突然冷笑了起來。
我一怔,擡頭看着他,只見他冷冷的看着眼前的那些人:“青龍國的人又如何?當年慕容氏統治中原,天下一家,不也照樣有君臣反目,背主作亂的事?”
這句話一說出來,在場的很多人全都白了臉。
而我一聽他的話,腦子裡原本的一片混亂中似乎突然透出了一點光亮。
君臣反目,背主作亂?
曾經的慕容氏統治下,的確發生過這樣的事,所以纔會有後來中原的南北分裂,甚至險些造成遼人入侵關內導致滅國,雖然後來被慕容夫人統一了中原,可實力大減不言而喻,也爲後來的諸侯割據戰火紛爭埋下了引線。
而那個君臣反目,背主作亂的是——
“大公子!”一個將領的臉色已經鐵青,慢慢的走了上來:“我等顧忌大公子的身份,不願刀劍相向。但若大公子執迷不悟——公子應該瞭解老爺的性格。”
“我當然瞭解,阻攔他的人,至親皆可處之。”
彌生冷冷的說着,手中的劍寒光閃爍:“就要看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除掉我了。”
幾個將領一聽,目眥欲裂,憤然道:“大公子,您可是一個人,能對付這裡的千軍萬馬嗎?”
我立刻醒悟過來,的確,就算彌生的武功再高,可他不可能超過當初手持月魂的南宮,但那個時候南宮爲了我力戰玄武兵,幾乎將他拖得真氣耗盡命在旦夕,如今彌生面對的可是——
就在這時,突然聽見一個女子凜冽的聲音響起。
“誰說他是一個人?!”
話音一落,就聽見周圍突然響起了一陣轟隆隆的悶響,好像有什麼巨大的浪潮排山倒海的撲來,連地面都震得微微顫抖,我們急忙擡頭,這才發現這莊園的周圍竟然一下子冒出了成千上萬的朱雀兵。
而在我們的右側,一隊人馬絕塵而來。
領頭的女子,一身紅衣絢爛奪目,穿透晨曦微露,好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立刻映亮了每個人的眼睛,連她的眉毛,也像是火焰一樣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