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闔聞聲驚醒,連忙爬起來將跌坐在冰涼地面上的綠雲扶起來。
“麻煩你了,這樣盡心照顧我。”綠雲的聲音虛弱極了,“你放心,我不會再尋死覓活的了。”
孟闔緊緊拉着她的手,怕又讓她想起傷心事,不敢將今晚發生的事情告訴她。
“我是想着,去洗個澡。”綠雲還以爲她還在擔心,不等她開口就解釋道。
“好,我幫你。”
孟闔給她披了件衣裳,扶着她去了浴室,爲她燒好了熱水倒在浴盆裡。
她正要爲她褪去身上的衣物,卻被她輕輕擋住了:“這樣,很是辛苦你。”
她搖搖頭:“我剛來紅玉閣的時候,也是遍體鱗傷的,姐姐盡心盡力照顧我,好歹讓我把這份恩情還了。”
霧氣氤氳,有些模糊了全身浸泡在熱水中的綠雲的面容,水霧在她精緻的下巴上凝聚成細細的水珠,孟闔坐在木質浴盆的一側,用毛刷柔軟的刷子輕輕清洗着她的一隻胳膊,蒸蒸的熱氣包裹着她竟也讓她有些微微出汗。
“其實,我沒什麼好難過的對不對?從進到紅玉閣的第一天起,我就應該知道,藝伎的清白就跟大街上破落乞丐手裡裝錢的飯碗一樣,是乾淨的,還是髒的,都那麼無足輕重、不值一提。”
她說着自我療愈的話,似乎已經是豁然的心境,就好像眼眶裡蓄滿的發亮的淚水不是出自自己,而僅僅是水霧在眼中凝結成的水珠,但這還是難掩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悲傷。
“姐姐,你又多想了。我還記得你之前與我說,人貴在自重。達官顯貴的命是命,平民百姓的命也是命;閨閣小姐的清白是清白,我們藝伎的清白自然也是清白。事情既已經發生了,萬不能再自己輕賤了自己,更不要做,親者痛、仇者快的傻事,人沒了,就什麼都沒了。”
“小闔,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是、可是我今後,又有何顏面面對覃風呢?終究是我辜負了他,他不會再接受這樣不完整的我。”
“姐姐你糊塗,發生這樣的事,怎麼能怪你呢?你哪裡是不完整的?又沒有缺胳膊少腿的。就算真的缺胳膊少腿了,我是從貧民窟里長大的,小時候也曾見到過妻子殘疾丈夫不離不棄的,覃風哥哥他若真的愛你,又怎麼不會體諒你?若他真是責怪你,這樣膚淺的男子,你一腳踹開也罷。你不相信他嗎?”
“你這些都是哪裡學來的歪理?”
“這些可都是真理。依我看,覃風哥哥,武藝高強、俠肝義膽,他如果知道你被欺負,非親手把那個王八蛋找出來,打得他半身不遂,斷子絕孫不可。”孟闔說着,握着刷子的手捏成拳頭在胸前一揮,一副大仇得報後興奮的樣子。
綠雲看她這般天真無邪的樣子,不禁嘴角掛了一絲慈愛的笑意。
她當然也知道那不可能。
自己雖身不由己,但她一介藝伎,如何與那富貴滔天的紈絝子弟抗衡?他又素愛結交上流社會的少爺公子,必然是互相幫襯袒護。白日裡,孟闔問自己是否是齊小將軍所爲,她便是想到了這一點,難免兀自傷心。
若真要是爲了爭一口氣與那人對簿公堂,出於自己尷尬卑微的身份,恐怕判官大人審案之前就會被不明就裡的平頭百姓們扣上一個勾引良家子的蕩婦罪名。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要她逼着自己,打碎牙齒和血吞。
她愣了好一會兒,從孟闔手裡接過刷子,徑自對洗刷自己的身體,毛刷摩擦過的肌膚透出深深的血色,在她原本白皙的膚色襯托下更是紅的刺眼,日過能通過這種方式洗刷掉那段屈辱、讓她忘掉那些痛苦的記憶,哪怕只是一點點……
月見湖是紈州城裡十分有名的風景名勝。月見湖底與近海相連,每當月圓之夜,雲奔潮涌,海水下滲進地底下的暗河倒灌進月見湖,湖水上漲淹沒平日裡水位低時裸露出來的低窪地,形成一個近乎圓的形狀,倒映着懸掛於夜空的明月,湖面因此而顯得更加寬闊幽靜,異常美麗。
而登瀛樓就是月見湖北側一座有五層高的酒樓,一聽這層數便知這酒樓應當是整個紈州城最爲豪華的,除了菜品上乘、瓊漿玉液之外,登瀛樓還爲看客們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觀景地,越往高處,越是能將月見湖的景色風光盡收眼底,推杯換盞、酒過三巡之後,看那明月都似是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真真是一個名公巨卿、文人墨客附庸風雅的好去處。
齊浚溢約見郎方年在登瀛樓就是因爲那曾是他們經常相聚在一起消磨時間的地方。
他看時間差不多了,便要動身前去赴約,行至院中,就聽見父親在身後叫住自己:“快要用午飯了,還要去哪?”
他恭恭敬敬地回答:“去見見老朋友,中午就不在家裡吃了。”
齊老將軍走過來:“昨天你說要參軍,總兵大人那邊我幫你打了聲招呼,他說明日剛好有一批新軍入營,你一同前去,不會顯得有什麼特殊待遇,也免得落人口舌。”
他頓一頓,伸手爲他理了理衣襟,然後又輕輕拍了拍他的胸口,這已經是這許多年來對他做過的最爲親暱的舉動,他語氣溫和道:“忙完就早些回來,收拾收拾東西,晚上,我吩咐家裡準備了個家宴,就當是,爲你送行。”
齊浚溢怔怔地,心裡莫名一陣心酸:“兒子知道了。”
老將軍嘴角扯出一個笑,由於不經常做這個表情的緣故,一笑盡擠出幾個飽經風霜的褶子,又彆扭又不是很好看:“去吧。叫老餘送送你,也好早去早回。”
他點點頭,目送父親轉身離開。
又等候馬車伕老餘牽引來馬車,才上了去登瀛樓路。
正午用餐時間的登瀛樓內一如既往的人聲鼎沸,他下了馬車,囑咐老餘自行去用午飯後再來等候即可。
進了酒樓,四下一打量,一層似乎已經沒有空位。
有熟識的夥計上來招呼:“齊小將軍,今天客人特別多,一樓二樓都坐滿了,您是知道的,平日裡上面的樓層不開放的。您今天可有約了人來?”
“我約了郎家的大少爺,他有來嗎?”
“有來有來,在二樓呢,我這就領您過去。”
跟着夥計上了二樓,一眼就能看見郎方年在靠湖一側的窗邊坐着,正百無聊賴地喝着酒就着前菜,望着窗外水光瀲灩的湖面的發呆。
一見着他,張口就埋怨道:“哎喲我的齊小祖宗,你可算來了,我這等半天了都。幸好我來得早,你這慢慢悠悠的,咱還哪能吃得上飯啊。”又馬上招呼夥計過來,“可以上菜了啊。”
“你昨兒大晚上來找我幹嘛呢?不是說要給我送賀禮嗎?你賀禮呢?”郎方年歪了兩下身子確認他的兩隻手上都空無一物。
他心裡正煩他,也不接話,直接問他:“我有事問你。”
郎方年看他神情嚴肅,眼神看着要吃人一眼,收了收臉上的表情,夾菜的動作也停了:“什、什麼事啊?”
他噓口氣,趁機在心裡措辭了一番:“我問你,你前天晚上幹什麼去了?在紅玉閣。”
“去紅玉閣還有什麼事啊?你這說的。”郎方年繼續剛纔夾菜的動作,臉上掛着輕鬆的笑,言辭卻有些心虛。
“你昨天跟我說,你新得了一個姑娘。你自己說,你對人家綠雲做了什麼了?”
郎方年也是多少有些脾氣的,朋友這樣凶神惡煞似的詰問自己,心裡也莫名燒起一團火:“我看你不都知道了嗎?還在這問問問。你喜歡她還是怎麼,在這裡跟我急什麼?”
“我不喜歡她。但是,你,”他加重了語氣,“強迫了她,這讓她以後在紅玉閣如何自處?”
“胡說!”郎方年高呼一聲,蓋過了他的聲音,“她是心甘情願的!她一個賣唱的藝伎,與我喝酒喝得興致上來,兩個人你情我願的,我能有什麼錯?怎麼能說是我強迫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