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半,飛機抵達樟宜機場,陳大嘴帶着徐行坐進了一輛更大的黑色奔馳,直奔希爾頓酒店。
在最頂層的總統套房,兩人洗漱一番,然後開始在有着燦爛陽光關懷的小餐廳裡享用着一頓三葷四素的午餐。*
“我出去一下,你在這等我!要什麼都可以打這個電話。”陳大嘴嚀囑過後就消失了。
徐行躺在大牀上,看了會地圖冊,又死盯着天花板,牀很舒服,但陌生的地方總讓人睡不習慣,就連數羊也無濟於事。
他乾脆翻身起來,坐在牀邊發呆。
“睡不着麼?”門外傳來陳大嘴的聲音。
徐行皺了皺眉,推開門。
陳大嘴居然已經坐大廳的落地窗前的沙發上,嘴裡叼着根雪茄。
“嗯!”
“餓了麼?”
徐行搖搖頭。
“過來吧!正好可以看日出。”陳大嘴含糊地說道,拍了拍扶手。
徐行一言不發地走到窗前,向外望去,眼前是一片暗藍色的景色。
“在城市裡,想要看到日出可不那麼容易。”陳大嘴淡淡說道。
這個城市接着海水,天水一線間,隱約有道紅光在閃動,不一時,紅色幻成一片異彩,天際一抹金色,黑暗慢慢褪去,天空便有些發白。
兩人靜靜坐在窗前,像一大一小兩座石像。
異彩裹着一片金色在海天交際處輕輕涌動,像是要破殼而出的新生命。幾番掙扎後,一輪紅日輕輕躍了出來,這個城市的高樓都被罩上了一層濛濛的晨暈。
陳大嘴輕輕嘆了口氣,轉過身,卻發現徐行卻仍然呆呆望着窗外。
陳大嘴沒有打擾他,只是拿起電話叫了早餐。待到他端了餐盤迴來,卻發現徐行已沉沉睡去。
這一覺一直睡到了傍晚時分,若不是摔落在地,只怕還不會醒來。
“夢見你妹妹了?”
徐行用力揉了揉臉,長長吸了口氣,看見陳大嘴正放下報紙,按下桌上的鈴。
“幾點了?”徐行茫然望向窗外,天色又是濛濛地發黑。
“飯點!”陳大嘴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不過你已經錯過兩頓了。”
“吃吧!”陳大嘴點了點桌上的飯菜,“別想那麼多,你妹妹現在過得比你好!”
“你怎麼知道?!”徐行放下筷子。
“我當然知道。你趕緊吃飯吧。”陳大嘴輕輕呡了口開胃酒,聳了聳肩,“別忘記你爲什麼要跟着我出來。我可不想你餓死在半路上。”
徐行低下頭,默默地吃着飯。
“飯後我們出去走走!到一個地方,總要看看,以後吹牛也多點本錢。”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話多得停不住,得拿嘴夾子,你倒好,八杆子打不出半個屁!”陳大嘴斜眼望着埋頭吃飯的徐行,噴了口煙。
徐行仍是沒有反應,自顧自地吃菜。
“阿菁…”陳大嘴輕輕吐出兩個字。
徐行卻突然擡起頭來:“阿菁怎麼了?…”
陳大嘴一臉怪笑。
徐行神色一凌,低聲道:“別拿她開玩笑。”
陳大嘴斂了笑意,聳聳肩,又輕輕噴了口煙。
........
第三天,陳大嘴開車帶徐行前往聖淘沙島,它離本島僅八百米。
“在馬來語中,聖淘沙就是和平寧靜的意思。咱們可以好好玩一玩。”陳大嘴走下車,伸了個懶腰,深深地吸了口氣。
“哦!”徐行隨聲應道,看着下面的人羣。
這裡有長達三千兩百米的潔白沙灘,可以在海灘漫步,可入海戲水,可以踏船、騎水上單車、劃獨木船舟和風帆,也可以租輛腳踏車四處兜風,當然也可以什麼都不做,只躺着享受陽光,或是埋在沙子裡補覺。這裡有亞洲最大的熱帶海洋水族館,遊客可以感受與五千三百多隻熱帶魚、鰻魚、鯊魚與其它海底生物並肩同遊的奇妙。這裡有全球數一數二的蝴蝶昆蟲園,園中有金線甲蟲蠍子和品種超過半百數量不少於兩千五百隻的蝴蝶,它們共同構成一副詭異美麗繽紛多彩的奇特世界。這裡還有超過一百零五類,數量多達二萬五千多株的各類花卉,洋溢異國情調的胡姬花園,園中種滿世界各地的胡姬花,令人置身萬千花影與燦爛多姿的噴泉聲中,真是浪漫非常!
如果這只是一個獅城三日遊,三天之後的清晨就可以坐飛機回家,瀟灑地結束這次愉快旅行。可這並不是一次平平常常地跟着旅行團路線四處遊走的海外之旅,這是一次用生命和未來做爲賭注的迷幻之旅!
所以,徐行根本高興不起來!
........
已經到了飯點,多數人開始向着餐廳涌去。
陳大嘴帶着徐行逆着人流向樹林另一處走去。
不遠處走過兩個孩子,一黑一白,臉上帶着憂鬱茫然,彷彿鏡中自己,徐行心中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小行,在想什麼呢?”陳大嘴奇怪地扭過頭,對着突然停下腳步的徐行問道。
“他們!”徐行擡首問道,“也是去那裡的麼?”
陳大嘴心中一嘆,冷冷問道:“我如果說不是,你會怎麼想?”
“你騙人!”徐行果斷地答道。整個公園沒有別人會是這樣,因爲這是最好的季節,這是最好的公園,最好的娛樂場所,孩子們的天堂,誰會苦着臉呢?
陳大嘴聳聳肩,拉着徐行繼續向前走,徑直穿過了樹林。
十五分鐘後,徐行被帶到另一個小碼頭上,這是一個老式的碼頭,看來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扶着岸邊的鏈欄左右望去,滿是羽葉婆娑,身形挺拔的海棗樹,海風吹過,樹葉相互依偎的動靜與海浪拍打礁石的濤聲,**而有韻味。
一條中號遊艇泊在碼頭上,舷欄邊站着二十六個孩子,膚色各異,正好奇地看着新來的同伴。
徐行暗暗嘆了口氣,原來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人和他一樣無處可去,能與這麼多人結伴同行,走到那個神秘的終點,迎接那未知的挑戰,踏上已經註定的命運之路,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
海風很烈,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徐行索性用力閉上眼睛,靜靜聽那海風發出的呼呼聲。
“好了!你上船吧!”陳大嘴輕輕地說道,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神情。
“嗯!”
徐行知道這個時候他沒有選擇,任何有關終點的問題都不會有答案,因爲一路上,陳大嘴總是用一種奇怪的微笑來回答他,事不過三,作爲一個聰明人,同樣的問題他沒有再問過第三次。
他慢慢走到舷梯邊,那兩個孩子走在他之前,有一個已經踏上了甲板。
“等一下!小行,”陳大嘴突然叫住了他,“我有件東西要給你!”
“什麼?”徐行好奇地轉過身,這一生中很少有人送給他東西,尤其是這個帶他來到這個地方的神秘男人,上次他送給自己一本世界地圖冊,這次他又要送給自己什麼呢?
“這個!”陳大嘴從懷裡拿出一根銀光閃閃的項鍊,上面還穿着一枚小小戒指,同樣的銀光閃閃。
“這是什麼?”
“項鍊!它有個很有趣的名字。”
“是什麼?”
“命運!”
“命運?”徐行盯着這項鍊,小小的金屬圈堅硬無比,環環相套,永無止盡,他輕輕點點頭,若有所悟。
陳大嘴輕輕把徐行拉到身前,蹲下身子,把項鍊掛在他的脖子上,然後從徐行的口袋中掏出一個牌子,掛在那小小圓環上,靜靜地看着他,一言不發。
徐行拿起牌子:“1020300?”他卻不知道這牌子是何時到了自己口袋中。
“這是你的號碼。”
“嗯!”
“你一定記住,永不言棄!”
“嗯!”徐行皺了皺眉,他不太喜歡陳大嘴這種樣子。
“還有,不要相信任何人!一定要記住我的話!”陳大嘴分外嚴肅。
“任何人?”徐行奇怪地看着他,反問道,“包括你?”
陳大嘴一時語塞。
“我知道了!”徐行嘆了口氣,轉身走上船,在船邊站定,仰面看了看天空,又嘆了口氣,轉身望向陳大嘴,輕輕地點了點頭。
陳大嘴嘴角一扯,露出一絲強笑,向着船頭點了點頭。
船尾的旋漿開始飛快地打轉,船後水花四濺白浪滾滾,船就要開了。
“等一下!”遠處傳來一個稚嫩的童音,還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碼頭邊的樹林中跑出一個金髮白膚的男孩,邊跑還邊揮手。
舷梯重新放下,男孩一溜小跑上了船,彷彿正要參加週末的海上PARTY,所有的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謝謝!”他在船頭站定,裝模作樣地鞠了一個躬,他說的是英語。
“你一個人來?”船艙裡有人問了聲。
“和我來的人好像有點麻煩,所以我就一個人來了,這是他給我的,說是憑這個就可以了!”男孩從脖頸中拿出一條鏈子,那上面也有一塊銀光閃閃的金屬牌。
船艙裡的人點了點頭。
男孩笑嘻嘻地把鏈子收回衣領中,轉身望向其餘的孩子:“嗨,你們好!我叫傑克。”
沒有人理他,傑克愣了一下,聳聳肩,自嘲道:“我並沒有耽誤太多時間,你們不用這樣吧!”
還是沒有人理他,語言的障礙當然是部分原因。
“哦,上帝,這一定是個糟糕的旅行!”傑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無奈地**。
遊艇開始轉向,身後捲起兩條白浪,帶着孩子們駛向了未知而神秘的遠方!
碼頭上的陳大嘴靠着樹,扯了扯衣領,好像是感覺到一絲涼意,他熟練地點起一支菸,透過淡藍色的煙霧,靜靜地看着遊艇離去。直到遊艇消失在遠方,他才慢慢轉過身,很快地消失在樹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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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着船舷,徐行狠狠地甩了甩頭,彷彿要從夢中醒來。
這短短的時間裡,他已經經歷了太多。也就是大多數孩子剛從學會第三百個字到學會第一千個字的時候,他已經有了許多的生平第一次: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死,生平第一次坐了大奔,生平第一次坐飛機,生平第一次坐船,第一次看到無邊的大海,生平第一次走了那麼遠的路,也是生平第一次,他離開了阿菁,離開了中國!
三十個不同種族的孩子爲什麼會被帶到一處呢?難道真的如陳大嘴所說的,爲了更好的生活麼?
對於這一點,徐行並非不起疑心,無論如何,此刻再去想上船的理由已是徒勞,徐行定下心來,開始打量着這些同伴和身處的環境,而看來其他的孩子也正做着同樣的事。
這是一艘大型的遊艇,船身長十八米,寬五米,重四十五噸,船上安有兩臺總髮動機,每臺二百八十三馬力,速度能達到每小時八十海里,一臺柴油發動機供應船上用電。
船的另一頭,甲板上有個可以坐着休息的角落,從甲板上有一個臺階通下上層船艙的前部,在一塊巨大的玻璃板後面,右側是船長的座位,左側是雷達設備和控制平臺,兩臺設備中間有一個臺階通下客廳。
客廳全是用紅木和漆成藍色的傢俱佈置的,有許多擦得鋥亮的金屬器件,再下去幾級有兩間小號客艙,裡面有壁櫥和電話,還有沙發。
而從甲板上的一個小艙門可以通向一間大船艙,裡面的牆上安着三十多張上下兩層的水手牀,兩個衛生間,大船艙的對面就是廚房。每個孩子都知道自己是哪一張牀,因爲牀上寫着號碼,大家只要對號入座就可以了。
船上除了孩子,有三個馬來船員,一個黑胖壯漢是這船上的領航人,他有着厚厚的嘴脣和扁平的鼻子,另外兩個身形乾瘦,分別是大副和二副。
如果有人開始在腦海裡一遍遍地放映着那即將到來的美景:碧海藍天之間,享受着美麗的日出日落,風吹着船向前走,海豚在船頭跳躍,海鳥從船頭掠過,……那只是對了一半!
其實世界上許多事都是這樣,充滿了無數的可能,你猜中了前面,卻沒有猜中後面,你只要錯了一部分,那就全都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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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船進入馬六甲海峽,兩岸是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城市,馬六甲城、亞蘭、丹戎士拔、巴生、吉隆坡不時進入眼底。
位於馬來半島和蘇門答臘島之間的馬六甲海峽長約600海里,是連接太平洋和印度洋的重要通道,穿行在馬六甲,一點也不會感到寂寞:絡繹不絕的各國商船往來不息。這裡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海峽之一,每年約有8萬艘船隻通過此處,由中東開採而出的石油多自此而過,輸往東亞,此處歷來爲兵家必爭之地。
孩子們都站在甲板上,看着四面的涌動的綠浪,水中若隱若現的魚羣,天空高飛的海鳥。
三十個孩子站在船邊看着這片神奇的海峽,有許多從來沒有見到過海和見到過這麼多巨輪的孩子甚至驚呼起來,向着不停從空中飛過的海鷗打着招呼!
“這是什麼?”一個孩子指着水裡那道黑影,大聲叫道,他有着一頭柔軟的棕色頭髮,眼睛是淺綠色的,皮膚極白。
“大概是德國人!”徐行忖道。
“鯊魚!”傑克接口道,他就站在徐行的身邊,他用的是德語。一知道那水裡快速穿行,間或露出冰冷目光的海洋生物就是他久聞其名不見其形的鯊魚,那孩子向後退了一步,遠離了船舷,眼中也充滿了恐懼,這畢竟不是海洋公園,沒有厚厚的玻璃擋在身前。
傑克反而向前一步,懶洋洋地靠在船舷上,絲毫沒有畏懼之意。
“瑟芬。赫爾曼!來自德國。”那個孩子對傑克點頭微笑。
“傑克。安德森!”傑克只是淡淡地通報了姓名,並沒有說自己來自何處。
兩人迅速地握了握手。
“你知道它要去哪兒麼?”瑟芬問道。
傑克搖搖頭。
“帶我來的那個人說,我們將會受到最好的教育,然後成爲大人物!”瑟芬的話裡充滿美好的憧憬。
傑克微微一笑,聳了聳肩:“我的也一樣!”
他轉向徐行。
徐行淡淡答道:“一樣!”
傑克忍俊不禁:“我想我們可能被帶去見上帝本人!”
“見上帝本人?”瑟芬先是被逗得樂了起來,接着突然臉色一暗,大概是品出了當中不詳之意。
傑克聳聳肩,無奈地一笑。
看着有人開始了對話,彷彿被傳染一般,不一會兒,孩子們已經三三兩兩,相互簡單攀談起來。空氣中不停出現各種語言版本的天堂兩字,孩子們的臉上大多有了一些笑意,這也多少衝淡了船上的詭異氣氛。
不遠處,幾個東方面孔的孩子慢慢挪到一起。
“你是中國人麼?”一個瘦小蒼白的孩子向另一個孩子問道。
那個孩子傲慢地擡起下巴,輕蔑地回答道:“不是!”目光隨後轉到了別處。
駕駛艙裡黑漢牢牢地把着方向盤,目光炯炯地望着前方海面,聽到甲板上的對話,他的臉上浮出冷笑,嘴上的煙已經快燒到了底,他居然還不想吐掉。
一會兒的功夫,甲板上就快成了一個熱鬧的夏令營地了。
這情形看得徐行直想笑,只是他笑不出來,雖然這一段時間以來他看到了許多的美景,可是他從一開始就深深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不會有人真的那麼好心組織着一羣孩子來個新馬泰十日遊再送他們一筆錢上學安家成家立業,……
施恩必圖報,他清楚地記得武松是怎麼樣被一個叫施恩的傢伙兩壺米酒三句假話四滴眼淚騙去砸鎮關西的場子,而現在的情況只怕也差不了多少!
反正徐行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我叫山本敬一,你是日本人麼?”那個剛拒絕別人的孩子走到徐行邊上,用日語問道。
徐行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同樣高傲地擡起下巴,淡淡地說道:“我是中國人!”
山本敬一聞言一呆,臉上現出一絲怒意,扭頭走向另一個白皮膚的孩子。
徐行靠着船艙,愴然看着天空,飛過的大海鷗們白色的身影和橙紅色的長嘴和桔紅的銳爪,它們也正在俯瞰着這一羣正在向着未知命運行進的人類!
“自己哪一天也可以像它們一樣自由自在地翱翔於天際,仰着海風俯瞰着這一片蔚藍的大海,還有……阿菁!你還好麼?他們對你好麼?你上學了麼?老師沒有教你寫作文?啊!你才六歲,還沒有上學!我怎麼這麼笨!……”
徐行又想起了阿菁,他已經一萬次告訴自己思念是沒有用的,可是他一萬零一次地發現這樣告訴自己就可以不想起阿菁是沒有用的!這話聽起來很繞口,念起來更繞口,可是想起來卻只讓人有一種揪心的痛!
這是怎樣的一種至愛親情!這是怎樣的一種魂牽夢繞的思念!它足以讓最堅強的鐵漢瞬時溶爲一灘淚水,阿菁,這世上的唯一親人就是他的“情感死穴”!
徐行又開始感到臉上有了溼意,在熱呼呼的海風吹拂下很快消散在空氣之中,化成水汽向上飄去,也許它們會在那數萬米的高空中散盡熱量,重新化成那晶瑩的淚水姍然落下,但也許已經是在萬里之外了吧!
風兒往北吹,八月的季風正是向着家鄉的方向吹去,如果可以,它們會不會落在爸爸媽媽的墳頭,如果可以,它們會不會落在阿菁的窗前,如果可以,……
天空開始飛快地旋轉起來,好像小時候騎在木馬上仰視的天空,化成一個巨大無比的旋渦要把他拖入那無底的深淵,......
徐行再次閉上眼睛,思緒變得紛亂無比:“爲什麼總是有那麼多的如果?如果真有如果,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爸爸媽媽不會死,我們不會被送到孤兒院,阿菁不會離開,我不會在這裡,……”
一個浪頭涌來,船體向上擡起,隨着一片驚呼,徐行腳底發軟,向前倒去!
本要抓着欄杆的手因爲船身的晃動而抓了個空。如果不是有一隻手迅速地拉着他,他將會一頭栽進這碧藍的海水,成爲鯊魚們的“朋友”,可天知道這些飛快遊動長着利齒的東西是需要友情還是需要食物!
“你沒有事吧?”傑克抓着他的胳膊問道,一條銀鏈掉了出來,在半空中晃動着,1020014。
徐行輕輕搖了搖頭,抽回了手。
“我扶你下去吧!”
徐行搖搖頭,扶着牆慢慢走下了船艙,一頭栽倒在自己那張小牀上。
........
海風越刮越烈,孩子們紛紛跑下船艙,連風景都不願看了,剛纔愉快的心情也隨着海浪抖得七零八落,隨之而來的卻是對前路愈來愈糟的猜測。
凌晨兩點多,蘇門答臘勁風又起,天空中鉛雲成團,道道閃電不停劃破夜空,雷電交加,船體也明顯搖晃起來。
船艙裡一片漆黑,突然有人開始輕聲地哭起來,另一個孩子輕聲安慰,這是一對印歐混血雙胞兄弟,也許是來自墨西哥或是中南美的什麼地方。
“風暴纔不可怕,最怕的是遇上海盜!”一個聲音突然響起,又是傑克,這傢伙居然連西班牙語都會說,徐行暗自心想。
“海盜!?”聽到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名詞,黑暗中彷彿浮現出一個個電影鏡頭:頭扎紅色三角巾、獨眼加上黑色眼罩的海盜駕駛着掛有骷髏頭旗的海盜船在海上橫衝直撞。
“是那種頭扎紅色三角巾、獨眼加上黑色眼罩的海盜麼?他們是不是真的駕駛着掛有骷髏頭旗的海盜船?”雙胞兄弟中的一個問道。
“這樣的海盜早已過時了。如今,他們用上了衛星電話、全球定位系統、自動化武器。高科技手段使他們行蹤更詭秘,組織更嚴密,作案手法更高明。其實目前全球5大海盜搶劫高危區中,有3處在索馬里半島、西非和孟加拉灣沿岸,其它的是在馬六甲海峽、亞丁灣與紅海。光是上個月中便有30起海盜襲擊過往船隻事件,其中有14起就發生在馬六甲海峽和亞丁灣一帶。”傑克熟練地回答。
“他對海盜這麼熟悉,莫不成家裡是做這行的不成?”所有的孩子都不由得心想。
“哪有什麼海盜敢來搶我們!我們搶他們還差不多!”黑暗中傳來那個黑皮膚的壯漢的聲音,他一面說,一面放聲大笑。
船艙裡又回覆到一片寂靜,……除了若有若無的抽泣聲。
這種沉悶的氣氛中最適合的活動就是睡覺,反正徐行一直在暈船,他既不想說話也不想聽別人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沉沉睡去,這一覺居然睡到了第三天的大天亮。
此時遊艇已經開在蘇門答臘島的西側了,這裡已經是印度洋的海域,天是那麼藍,海水是那麼地清澈,雖然看不到底,但也可以輕易地看到十幾米深的地方,一道道奇怪的黑影在船側遊動,透露着一絲詭異的氣息。
孩子們站在甲板上,經過幾天的旅程,相互攀談突然變得容易起來,語言突然變得不像是障礙,完全可以用表情和動作來表達心中的意思。
微涼的海風讓徐行從暈船中清醒過來,他雙手撐着欄杆,深深地呼吸,感受着這碧海藍天的美麗。
扶欄遠望,碧空如洗天遠雲近,海空相接浪起如雲。碧藍透明的大海波光閃爍,瑰麗多姿,恬靜的海面微波不興,水平如鏡。夜如怒漢的大海此時卻像個多情少女,溫柔地迎接着遠方來客,天空中傳來數聲清脆鷗鳴,更給這片海增添了幾分誘人的魅力。
傑克走了過來,站在徐行邊上,他只是側頭微笑了一下,便望着海水出神,纖長的十指在欄杆上輕輕跳動。
突然一隻海鳥從空中一頭扎進水裡,激起一簇潔白的水花,發出清脆的聲響,傑克突然擡起頭來,輕呼一聲,彷彿想起了什麼。
“我們要穿過赤道麼?”傑克對着船頭問道。
“不,我們不會穿過赤道,因此沒有人會穿着盛裝跳進海里游泳,但我宣佈你已經是一個真正的海員了!”黑壯漢子大聲地笑道。
傑克笑了起來,有些聽得懂的孩子也跟着在笑。
“笑什麼?”徐行暗自納悶,卻沒有回頭。
傑克轉頭對徐行笑了笑,說道:“你知道赤道祭麼?”
“什麼赤道祭?”徐行隨口問道。
“按照航海界的規矩:船過赤道時要舉行儀式進行祭祀和慶祝,以保佑航海者平安吉祥,除當值者以外,全體船員放假一天,喝酒跳舞,大擺酒宴,用整豬、整羊祭奉海神。而第一次過赤道的人更要盛裝打扮跳進海里游泳,表示他們已經是一個真正的走南闖北的海員了!”傑克解釋道。
“哦,是這樣。”徐行淡淡應道,雙眼從遠方的海面上收回,望向傑克那在扶欄上輕輕敲動的纖長五指,感覺那節奏中帶着的優美韻律,正與這片綢緞般的海面一起波動,又彷彿是一首永遠不會停止的生命讚歌。
“你在彈什麼?”他問道。
傑克笑了起來:“沒什麼,只是隨便敲敲,我喜歡海的聲音。”
“原來如此!”徐行微微點頭。
“大海是永恆的生命之歌,在我眼中,每一朵浪花都是一個音符,這無數的音符組成了這偉大的音樂。”傑克認真地說道。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海!”徐行緩緩說道,
“是啊!真希望能在那美妙的節奏中死去!身體在海浪中浮沉,靈魂飄蕩在美麗的浪花之間……”傑克吶吶說道。
徐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看似陽光的傑克說起死亡居然如此隨意。
“那很有趣!”傑克突然說道,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什麼?”
“你和那個山本敬一,還有那個崔全銘。”傑克居然看到了那一幕,而他口中的崔全銘大概是那個朝鮮孩子的名字。
“人必自辱而人辱之。”徐行淡淡回答。
“你的英文說得很好。”傑克真誠地誇道。
“你的德語也說得不錯。”徐行輕輕一笑。
“你注意到了麼?每個人都至少會兩門語言!”傑克眼中帶着一絲神秘。
徐行向身側望了一眼,淡淡一笑道:“而且來歷都不簡單!”
傑克啞然失笑:“你會看相麼?”
徐行默然不語。
“你可以看得出我的來歷麼?”傑克話裡透着一絲笑意。
徐行冷冷瞟了傑克一眼,扭過頭,看着海面:“你是唯一不同的。”
傑克一呆,乾笑兩聲:“我可以當它是個讚揚麼?”
徐行沉默不答。
“看啊!”一個孩子大聲叫了起來,“海豚!那是海豚!”他的手指向前方海面。
兩隻海豚高高地跳出水面,在空中優雅地旋轉着,然後重重地砸進水裡,激起大片的浪花。
“它們在做什麼?”另一個孩子小聲地問道,“在玩麼?”
“不,”不知什麼時候那個黑漢子已經走到了孩子們的身後,他緊緊地盯着那兩隻在水裡穿行的海豚,冷冷地說道,“它們在逃命!”
“逃命?”孩子不解地問道。
“你沒有看到那些黑影麼?虎鯨在追殺這兩隻鼠海豚!”黑漢子淡淡地說道。
這時前方的海水裡突然翻動起來,除了那兩隻鼠海豚的身影,還有幾條巨大的黑白相間的身影在水裡遊動,它們攪起巨大的水花,身子亦是從水裡鑽出後高高騰起又砸進水裡。
“它們正在圍獵,這是在切斷鼠海豚的退路!”黑漢子慢慢地說道,“等到鼠海豚被打出海面,差不多就該結束了!”
一隻鼠海豚突然被拋出海面,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有大片的紅色血跡。
黑漢搖搖頭,慢慢地說道:“結束了!”他轉過身,要走回駕駛艙。
一個小孩突然問道:“虎鯨不也是海豚麼?!爲什麼它要吃……”
黑漢子頭也不回地道:“同樣是人,爲什麼有的成爲奴隸?你難道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是強者制定規則,弱者只有服從麼?”說完嘿嘿乾笑幾聲,低頭鑽進了駕駛艙。
徐行輕輕嘆了口氣,重新望向那片海面,幾條黑白相間的虎鯨正圍着它們的表親,海水已經被染紅了,鼠海豚還沒有死,仍在輕輕地掙扎,但這只是虎鯨進餐的習慣,它們總是很有耐心。
海豚可以說是大海中最有智慧的生命了,它們發展出的社會結構和生理系統讓它們少有天敵,而這一次鼠海豚之所以會成爲食物,不是因爲它的聲納系統和游泳能力不好,而是捕殺它的正是同樣具有高超聲納系統和游泳能力的同類,弱肉強食,這道理實在是很簡單的。
無情的海洋很快回響着虎鯨陰森的呼聲,接着一個巨大的身軀冒出海面,重重地向鼠海豚壓下,海面上傳來利齒咬碎骨頭的可怕聲響,看着這一幕的孩子們緊緊抓着欄杆,沒有一個說話,每個人心裡都升起一絲涼氣,這美麗的大海中時刻都藏着深深的殺機,這讓他們再次對前路充滿了擔憂,……
幾個小時後,刺目的太陽已經移到了天空當中,海面又是一片平靜,甲板上只剩下幾個孩子,徐行和傑克都在其中,這幾個小時中,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呆呆地看着海面,看着那海里的雲朵在不停地翻滾。
“那個小黑點那是什麼?”一個阿拉伯孩子指着遠處問道,徐行也向那處看去,如果沒有看錯,是一個小島,是一個長着許多樹的海島,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有許多樹,還只是看上去有許多樹。
“那就是我們的終點!卡那波特利,地火之島!”黑壯漢子大聲地呼喊,他手指前方,直直指着那個小黑點,像是極爲興奮。
終點,徐行想起那天第一次問爸爸死的含義時,他嚴肅地告訴自己:“死是生的終點!”
“這裡,是我們的終點麼?”徐行的心裡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那裡?”一個孩子問道。
黑漢露出神秘的微笑,輕聲說道:“whenthehellf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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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慢地,小島慢慢地變大,變大,四面絕壁高聳,近前一片明巖和暗礁,浪花不停地在岩石上打得粉身碎骨,卻仍然像飛蛾撲火似地向上衝去,濤聲震耳,水面上一片白色的泡沫忽而消散,忽而聚起,水已經不是剛纔那般的清藍,變成了有些暗綠,像是自己惡夢中的看到的那一雙雙閃動的眼睛,徐行閉起了雙眼。
船停了下來。
“全部都進船艙去!你們,全部,進去!”
那個黑皮膚的壯漢讓另一個船員把孩子們都趕回到船艙裡,自己到駕駛室裡親手把舵。小船靈活地在這片水面上扭動着穿行,有時在看似開闊的水面也要扭上幾扭。
後來徐行知道,如果不是那幾扭,那底下的暗礁就會把這個小船的底像水果刀切蛋糕一樣割開,大家就馬上會看到“生的終點”。
十八分鐘之後,小船停在一個一個十五丈高的懸崖下,又三分鐘之後,懸崖突然裂開了一道很大的縫,這個縫大得可以吞下十幾只汽船。
汽船就這樣開了進去,裡面連一點光都沒有,只有馬達與海浪的迴響。
徐行很害怕。
不只是他害怕,所有的孩子都在不停地發抖,就算是半個小時前還在笑的傑克都在不停地發抖。有的孩子的上下牙牀已經發出劇烈的撞擊聲,還有幾個孩子已經開始輕輕地抽涰起來。
船身輕輕一震,四處燈火突然亮起,彷彿地球翻了個身,半個星球上的人就從黑夜一下來到了白晝。
孩子們全都捂着眼睛不敢看這刺目的燈光,而那幾個船員,一停岸他們就閉上雙眼,等到燈火通明之時他們再睜開,少了暫時失明之厄。
“歡迎,卡那波特利的新同學!”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響起,在這空曠的地底發出巨大的轟鳴,如同飛機從頭頂掠過,或是火車從身旁開過般震耳欲聾。
徐行很討厭這樣,這讓他想起陳大嘴,他也是這麼大的聲音。
“現在身處地洞,離阿菁可越來越遠了!”徐行恨恨地想着,情不自禁地皺起了眉頭。而別的孩子都是一臉的茫然和失措。
突然徐行感覺一道熱辣辣的光在臉上掃過,彷彿被開水燙了一下,差點痛得叫出聲來。他用力睜開眼,努力地適應着那刺目的光芒。這是一個巨大的山洞,前方高臺上站着一個黑袍銀麪人。
而站在這裡的孩子足有三百人!
他有些好奇,心中疑問重重:“爲什麼這裡會有這麼多的孩子,這真是一個學校麼?”
徐行猛然想起自己的號碼後三位是300,三百個!
“太可恨了,爲什麼我會是最後一個,莫非陳大嘴不是花了三年來找我,而只是把我拉來湊數!”被人小視的憤怒讓他忘記了身處的險地。
臺上的黑袍人看起來像個死神,他的眼睛好像會發光,看着那雙瑩瑩的眼睛,孩子們的思緒變得有些緩慢。
洪亮的聲音又開始迴盪在黑色的巖洞裡。
“歡迎來到地火之島,我是你們的校長!”
校長?徐行目瞪口呆,眼前這死神形象與校長如何看也無法重疊。
這又是一個什麼學校,會讓這樣的人來當校長呢?
“這裡是你們的家,你們的學校,也是你們生活、戰鬥、死亡的地方!”校長的話讓所有孩子同時心中一顫。
四壁迴盪着巨響,震得人無法思考。
“你們,都是天之驕子,有着凡人難及的智能和潛能,你們,雖然不是生於廝,卻將會長於此,也可能長眠於此!”校長的話裡充滿了優美的詞藻和難言的韻律,卻也透露出可怕的事實,這隻怕不是一個普通的學校。
“這是一個生存的遊戲,一個血與火的戰場,一個你們從來沒有想到的世界!你們中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成爲最利的殺人武器,……”
洪亮的聲音在寬闊的巖洞四壁上回響着,每一句話都像是被強調了許多遍。
“而其他人,將成爲煅造這武器的材料,鯊魚的美食,樹木的肥料,刀下的屍體和實驗室中的材料!……”說到這裡,巖洞裡的氣溫彷彿突然降低了十多度,讓人血液都要凝結。
“不要心存僥倖,你們註定要死去,你們所要做的,只是選擇,選擇死亡的時間和方式!”
選擇?還是被選擇?沒有人知道。
黑袍人目放厲芒,一聲狂喝,所有的孩子都暈了過去,聲音實在是太大了,或許還有其它原因,但沒有人知道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