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靠近花園的一個屋子裡,窗外還飛着幾隻蝴蝶,像是被輕柔的樂聲所吸引。
如果不是那些可怕的人和事,島上還是相當的美麗,這點誰都無法否認,尤其在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奇葩紛放的花園,悠揚的琴聲時隱時沒,幾乎讓人以爲身在維也納的私家莊園中........@!
它們不用上課一定很輕鬆,徐行嘆了口氣,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子當中擺着一臺黑色的大鋼琴,一束陽光斜射進來,窗臺上散發出一層微黃的光,餘光也照在了鋼琴上面,黑色的鋼琴木紋表面流轉着淡淡的光暈,好像夢境一般迷離朦朧。這在午後沉悶的屋裡浮動的光和影讓徐行有一種強烈的衝動。在那束光中彈奏,音符跳動在房間裡,一定很美。
一個頭發花白髮梢凌亂的瘦子坐在琴凳上,若無旁人地彈着,纖長十指如春雨般灑落在琴鍵上,似已與琴鍵連成了一體,雪白皮膚和黑色的琴身形成劇烈的反差。
看見徐行進來,他擡起頭,歪着頭,用那雙灰藍色的眼睛打量着徐行,而樂聲越發輕柔,像是已經溶入了空氣之中。他的身上,彷彿有種超脫塵世的味道,像來自另一個時代,或是另一個世界,這是徐行當時心中的感覺。
“學琴?”他輕聲問。
徐行點點頭。
“來,坐在這!”他示意徐行坐在身邊。
徐行有些不自然,經過這麼些年的訓練,他已經不習慣與人如此近地接觸了。
“你的心很亂!”他淡淡地說。
徐行奇怪地看了瘦子一眼,有些納悶。
“樂如心聲,這等心境只能去敲大鼓!”瘦子冷冰冰地說道。
徐行長長吸了口氣,努力排出紛亂的思緒,而聲邊的琴聲也在此刻突然有了種神奇的變化,像雙溫柔的手,輕輕拍打着徐行的心靈,幫助他慢慢靜下心來。
“你對它瞭解多少?”瘦子邊彈邊問。
“不太瞭解,是不是也有古典和現代之分?”徐行試探着答道。
“看來你的起點比較低,不過沒有關係,我就從這個角度教吧!”瘦子露出一絲笑意,挑了挑眉頭,接着道,“琴聲是你通過鋼琴說出的語言,而力量的把握是關鍵,古典樂講究平穩乾淨,彈時追求指法變化,身體要保持儘量安靜和平穩。”
他的十指開始飛快地在黑白鍵上跳躍,樂聲隨之一轉,變得輕脆明快,彷彿一下將人帶到了春日的午後,充滿親朋歡聚的快樂。
徐行也閉上雙眼,盡情地汲取這短暫而美好感覺,那久違的感覺。
樂聲很快變得無比輕柔,重新溶回了空氣中,若有若無。
徐行睜開雙眼。
“現代鋼琴因爲技法不同,通常以臂、腰腿等部位來加強指力。”瘦子上身向前一傾,十指如錘般砸向琴鍵,樂聲猶如山呼海嘯般傳了出來。
徐行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這樂聲讓他想起了那次海中搏浪的可怕經歷,好在一會之後,樂聲又回覆輕柔。
“你的指形不錯,但不知道力量如何。”瘦子伸手從腳邊拿起一塊木板,遞給徐行,左手仍在琴鍵上跳躍,樂聲沒有半點中斷,“用力敲一下!”
徐行輕輕一戳,木板應聲而穿,琴聲嘎然停止。
瘦子輕咳一聲,有些不悅:“你力量很成問題!記住是彈琴不是挖井!”
徐行點點頭,其實他只不過是誤解了那“用力”的意思。
“記住你在和它交談,向它傾述,而絕對不是吵架!”
瘦子輕輕擡起手,十指在那兩排黑白鍵上飛快地一抹,發出悅耳的一串輕響,餘音未消,一連串美妙的音符便已經從空氣中飄了出來。
那的確是一支旋律極其優美動聽的曲子,徐行認真記着那雙手在琴鍵上飛舞時的角度與位置,這種和空間節奏感相關的事,對他並不算難。
雖然仍然很優美,但旋律卻越變越快,只見瘦子時而左右手交替彈奏,時而單手飛快地在鍵盤上滑動,這的確是一支高難度的曲子,更重要的是,他眼前沒有任何琴譜。
樂聲突然在一連串密集的反覆彈奏後突然停止,瘦子喘了口氣,他的額上已經滿是汗水,一縷白髮粘在眉間。
徐行閉上眼,又重新睜開,道:“可以讓我試一下麼?”
瘦子瞪了徐行一眼,面無表情地站起來,把琴凳讓給徐行。
徐行坐在琴凳之中,雙手微按在鍵上,回憶着每一隻手指前後順序和點過的方位,片刻之後他開始在同樣的位置一一點下,......
第一個音符響起時,瘦子面色一凝,耳朵微微抖了一下,直到一曲終了,他暗中嘆了口氣,心道:“果然不差,雖然不如上一個那般出色。”
雖然這曲子聽起來怪怪的,但那拍子卻絲毫不錯,所缺的只是那種對音樂的把握,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一絲感情在其中,但這支曲子向來就是以技巧聞名,這個世界上有誰可以只看一遍就把所有的音符都彈對呢?
對徐行而言,並無甚特別,畢竟彈琴總比用柳葉當雨傘容易得多!
“力量的把握上稍差一點,多練兩遍就可以了,但最要命的是,”瘦子搖搖頭,長長一嘆道,“你不喜歡鋼琴麼?”
徐行搖搖頭,他不是不喜歡,也談不上喜歡,但他知道這島上至少還有一個人會喜歡。
瘦子理解地點點頭,似乎也有同感:“純爲展示技巧的樂曲往往無法打動人心,真正美好的感覺總是藏在簡單的旋律中,我想我們應該換個曲子,巴海貝爾的。”瘦子神秘地一笑。
徐行知道D大調,也知道什麼是,不過卡農就不知道了。
“卡農指的是復調音樂的一種寫作技法,同一旋律以相同或不同的音高在各聲部先後出現,後面的聲部按一定的間隔依次模仿前一聲部而進行,那是種和諧而綿延不斷的感覺……簡單說,就是迴旋旋律。”瘦子淡淡地解釋,他已經在琴凳上坐下了。
“最簡單?”徐行知道最簡單的也是最難的,就像數字人人會寫,寫得好的卻沒有幾個。
“簡單還是不簡單,你自己體會吧!”瘦子輕擡下巴,十指一揚,在黑白鍵盤上揮灑起來,......
音符也開始在空氣中飄浮,慢慢地在陽光下起舞,旋律確是簡單,簡單得就像一直在重複和再現某個音調,但又絕無單調之感,入耳後居然可感到視覺之美。
低吟淺唱百轉千回,整支曲子,就像是在描繪一個人或一羣人從幽暗處走上了一條撒滿陽光的大道,一邊走一邊嘴裡還哼着一首小曲,就算是滿心憂傷之人聽了他也會變得開朗愉悅心情漸好。
徐行深深吸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隨着那曲聲的繼續,徐行已經感覺到這美妙的滋味已經浸入全身,自己居然有了一種要溶化在這裡的感覺!
這就是音樂的力量麼?也許真的可以讓人真正地安息吧!如果可以,相信這支曲子可以一直彈下去直到世界的末日,但沒有人會有這樣的精力,所以在徐行最沉醉的時候它就在寧靜平和的氛圍中結束了。
“你來!”瘦子站出琴凳,示意徐行來彈。
徐行坐了下來,他並不急着彈奏,只是用手指慢慢的撫過琴鍵,此刻他的心頭彷彿也有音符在流淌。手指一動,已經輕盈的彈動起來。琴音清亮的響起,飄出窗外,迴盪在深秋絢爛的陽光中,在金黃的枝葉間歡躍跳動。
在彈第一遍的時候徐行還在想着自己的手指,在彈第二遍的時候,他的整個精神都沉浸在了陽光和音樂的氛圍裡,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輕的像一陣風,在陽光中,在金色的樹葉間隨意的飄飛。
徐行輕輕閉着眼睛,十指帶着一種優雅的韻律在黑白雙色的鍵盤上舞動着,這時樂聲已經不太一樣,有了種特別的變化。
如北雁南飛劃過碧空萬里;又彷彿溪水潺潺流過山谷蜿蜒;又彷彿秋風蕭瑟落葉飄飛無處;又彷彿秋日午後醉臥花園,任憑夕陽斜照,靜聽秋蟲低語,耳中卻是宛若天籟,......
已經一個多小時了,這旋律彷彿無止無盡,在空氣中瀰漫着,讓人無比沉醉,......
那帶着陽光熱力的音符在徐行那飛灑的十指下快樂地流出,輕輕地撫摸着這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
瘦子已經完全迷醉在這美妙的秋日裡了,......
一個月之後,仍是陽光燦爛的午後,空氣中仍飄蕩着動人的樂聲。
陽光雖在,徐行心底卻有一抹陰霾,今天是考試的日子,這也宣告了這段美好的日子結束,無論他是否通過考試,都註定無法再聽到那十指彈出的美好音樂。
樂聲一停,徐行吸了口氣,知道下一個考試便是自己,大步向門走去。
門開了,一個金髮男孩走了出來,嘴角帶着一絲笑容,是傑克,他當然能通過。
“樂由心生。”擦身而過時,他輕聲說道。
徐行身子一頓,推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裡仍是那架黑色的鋼琴,瘦子窩在一張巨大的椅子裡,而校長站在窗前。
“開始吧!”
沒有題目,沒有琴譜,沒有任何其它的提示,就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樂由心生!”徐行默唸着四字,深深吸了口氣,坐在了琴凳上。
這裡正好可以看到花園裡最美的景緻,不知道爲什麼這裡要有這樣一個美麗的花園,也許是讓人感覺生活還有希望,所以總會有人在經過它時對這一片美麗的景色多看上一眼,然後把它牢牢地記在心裡留在腦海裡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雖然每一次這樣的考試都會給人帶來巨大壓力,只是今天,當手撫上琴鍵時,徐行已經物我兩忘,根本不記得自己身在何處,他已忘情於自己指下流出的美妙音樂聲中,他已經忘記了那窗前的那片黑影,只是全副身心地投入到這與音樂產生的共振之中,讓生命之火也跟着一起舞動,此時這音樂的旋律之美已經無以言表,直如每一個音符裡都有一個神奇的精靈在高聲歌唱、低聲輕吟,又或是圍着篝火在歡呼雀躍着一個盛大的節日,......
花園中,一株枷楞花開得正盛,枝叉上卻有一個巨大的蛹在風中輕輕地抖動,不一會兒,那上面破開了一個小口,接着又有兩隻細長的觸角伸了出來,接着又微微地縮了回去,彷彿承受不了那外界的狂風勁吹,過了一會兒那隻觸角又慢慢探了出來,這次它顯得勇敢得許多了,因爲有個小小的頭已經跟着伸了出來,用力在那個破開的小口上撕咬着,這個口子變得更大了,已經有半個身子露在了蛹的外頭,已經可以看到那是一隻金翅鳳蝶,這是一種生命極爲短暫的蝴蝶,它在三個月前才孵化成蟲,在那片花葉上生活了許久,直到十天前才把自己藏進繭裡做着最後的努力。
它在枝頭向着陽光的一面感受着太陽帶給它的熱量和溫暖,用陽光來曬乾那對美麗至極的金色翅膀。它一邊休息着一邊輕輕抖着那對正在緩緩展開的金翅,這是一對如手掌般大的翅膀,上面有一對黑色的黑斑,在風中輕輕抖動就如一對巨大的眼睛在閃着妖異光芒。
屋子裡開始不斷迴旋着一段簡單的旋律,雖只是簡單的八個音符,卻在徐行的十指下演化出大海奔涌不息的萬千變化,樂聲疾時轉緩陣密間疏,疾時如疾風驟雨海天蒼茫,緩時如微風拂過浪花輕放,密如千滴萬珠無縫無隙灑落一片,疏時卻像點點沙鷗上下翻飛碧海晴天,......
窗外,那對無比美麗的翅膀開始在風中展開,輕輕扇了起來,帶着那小小黑色的身體浮在了空中,開始隨着陣陣海風起舞。
校長慢慢地看這一幕,冰冷的目光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眼裡也開始有了一絲茫然,就好像也已經進入了一個美麗而充滿着魔力的夢境,......
在這個島上,不管有多少生命正在消失,在這個園子裡又有一個生命破蛹而出,充滿了生命的歡愉和對這個世界的熱愛,它在這個陽光燦爛的秋日午後獲得新生,又在這一片美麗的花園裡盡情飛舞,用這炫爛的舞姿來唱一首生命的讚歌,最後它會在一個最安全的地方留下屬於它的生命傳承,縱然它將在一個月內死去也在所不惜!
突然一道黑影飛快地掠過花園,那是一隻黑色的海雨燕,那道黑色的軌跡眼將劃過那正在飛舞着的那隻美麗的金翅鳳蝶,他的手也突然一緊,眼光轉厲,身上也突然冒出了狂暴的殺氣,只是那道殺氣一轉即沒,他的眼神突然變得無比痛苦,手上的肌肉也慢慢鬆了下來,本要彈出的一支木刺也落在了地上。
徐行也彷彿回到了每個鉛雲密佈的暗夜,當他靜靜呆立在那座黑崖之上,俯視着那片翻騰的海水和涌動的暗流,心如冰冷。
冥冥中也許已經註定,一切該發生的都將發生,他只有靜靜地等待着,任憑心中潛流暗涌,讓心中的暗涌匯成激流,隨着音樂渲瀉。
音樂聲也在這時轉爲沉悶,就如死水微瀾潛流暗涌,……儘管窗外仍是陽光燦爛,但這陰鬱的樂聲已如一張厚厚的黑網罩落,沒有人可以看到那片光明和希望。
那隻海雨燕卻不知道自己剛經歷了什麼樣的危險,它站在園子邊上那棵高大的由加利樹梢上,黃色的喙里正叼着那隻剛破蛹而出的小小生命,那對美麗的金色翅膀還在輕輕地掙扎着,無力地掙扎着,那對本來妖異的魔眼現在看起來卻顯得無比的悲傷。
失敗者從來都只能做爲勝利者的鋪墊,不論是作爲食物還是腳下的臺階!物競天擇,優勝劣汰,這是地火之島上不可抹去的鐵律,縱然你生來便是絕頂美麗或是天姿非凡亦不能免去這殘酷的鬥爭,這也是地火之島上每一個人無法選擇的命運!
樂聲開始變得狂暴而充滿激情,就如狂風怒海般讓人感到無比渺小,中間還夾着低沉的鐘聲,在風中遠揚,一聲聲,一下下,直擊在靈魂深處,縱然狂風嘶吼也無法掩沒!
這是命運的鐘聲,如山呼海嘯般席捲而來,可以瞬時將人淹沒,無法呼吸和思考!這是上帝的審判,這是最後的審判,這是無人可以逃脫的裁決,……窩在椅子裡的瘦子不停地不顫抖着,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徐行重重地砸下最後一排音符,屋裡重新陷入沉寂,而那餘音似乎仍在耳邊轟鳴。
許久,許久,......
“最後那一段裡,太多憤怒,這本不應該……”校長張開眼,眼神中透出一絲惆悵,不再帶有一絲的殺意,“不過,你彈得很好!真的很好!”
徐行擡起頭,分明看到他眼角的一絲淚痕。
徐行總覺得他有着滿心憂思,少見開懷之時,縱有笑意也是一閃便逝無跡可循。以他的權勢和力量,幾無做不到之事,得不到的財富,爲何總是鬱鬱寡歡?
莫非他也有掙脫不去的宿命,沒有人知道。
但不論怎麼樣,徐行又可以繼續活下去,直到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