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的笑容頓時凝固了,質疑道:
“你這竹鼠怎麼中暑反而賣得更貴了??”
面對中年人的質疑,李二狗神色自然,理所當然道:
“這多出的一枚銅錢並不是交給我,而是進貢給鼠神的貢品。祂是統轄咱們我們村子所有鼠類的神靈,這隻竹鼠是受鼠神眷顧方能長到如此鮮美可口的地步,你若是要買它,自然少不了鼠神那一份。”
李二狗一本正經胡說着自己剛編的瞎話,不過這進貢一說雖是靈機一動臨時起意,他卻準備徹底的執行下去。
‘以後凡是販賣一隻竹鼠,都向鼠神進貢一番,這樣鼠神總不會找自己麻煩了吧?’
他心裡的小算盤打得噼裡啪啦響,不管怎麼算自己都不會吃虧。
中年人意味深長的打量了李二狗一眼,又看了看他手中那隻肥碩的竹鼠,最後目光落在身旁的衛護上。
衛護見狀爽快的從懷裡摸出一串銅錢,取下其中幾枚,把剩下的銅錢給李二狗遞了過去。
李二狗見到那串銅錢,神色放光,一手抓住銅錢另一隻手則是將竹鼠遞了過去。
錢和鼠易主,雙人都滿意的笑了。
李二狗從小到大第一次通過自己的努力賺到錢幣,這竹鼠竹林裡隨處可見並不稀奇,重量也僅有兩斤左右,兩斤鼠肉賣到二十錢,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筆天降橫財。
他再也難掩心中的喜悅,一張小臉蛋滿是笑容,一時間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了。
而中年人和衛護也不覺得吃虧,二十一枚銅錢若是在災情前,也只能買到三斤左右糧食,如今正逢災年,糧食肉類價格飛漲,二十一枚銅錢買兩斤肉只賺不虧。
中年人撫摸着自己那長如拂塵一般的美髯,眼睛笑成了一條細線:
“現在肉是有了,只是我在貴地人生地不熟,各位是否能引薦一番,給我們兩兄弟提供一個吃飯的地方……”
見衆人毫無反應,他彷彿明白了什麼,又補充了一句:
“大家放心,我們兄弟不會白白打擾,糧油火耗會用銅錢一應補足,必然不會虧待各位……”
李二狗眼珠子一轉,忽然想到了一個好去處,連忙招呼道:
“瞧我這記性,只記得給老爺爺你分享這美味的竹鼠,卻忘了更重要的東西。我有個好去處,保證能讓老伯滿意。”
他瞥了一眼還在一旁目瞪口呆的魏濤,打了招呼道:
“濤弟,別愣着,再去捉一隻中暑的竹鼠來,萬一一會不夠吃,正好可以補上。”
說完,回過頭,衝着中年人靦腆一笑:
“老爺爺,快跟俺走……”
中年人嘴角微微一抽,饒是他見多識廣,也不由被眼前這位做起事來流暢自如的孩童鎮住了。
一旁的衛護微微皺眉,正當他以爲自家大人會拒絕時,卻見他臉上綻放出一個爽朗的微笑。
這個笑容,他無比的熟悉,通常只有自家大人被勾起興趣纔會浮現出的燦爛笑容。
“那伱還不帶路?”
……
李二狗神色愉悅的帶着兩人圍着巨石參觀了一圈,最後才抵達了目標。
不是他刻意兜圈子,而是在看那老爺爺額外拿出來的十枚銅錢份上,才刻意多走了三里路。
路上,聽着身後的兩人對自己村中早已習以爲常的事物大爲驚歎嘖嘖稱奇,李二狗表面上沒說什麼,心中卻暗暗鄙視着兩位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一會驚歎家家戶戶都有能時刻出水的水井,一會驚歎稻田邊上那些井井有序忙着農活的螃蟹。
甚至就連路過那名曾經欺騙過自己一家的獸醫家,碰巧遇見出門的獸醫時,那位中年人旁邊的衛護也沒能忍住發出一聲驚呼。
“方首席,你不是失蹤了嗎,怎麼會出現在此地?”
那方獸醫顯然也認出了自己帶路的兩位財神爺,喊了句什麼太爺,隨即三人簡單的寒暄了幾句,還是分開了。
李二狗頓時心中鄙夷,若非看在那三十枚銅錢的份上,他連一句老爺爺都懶得多喊,而那撞騙的獸醫卻神色恭敬的喊了一聲太爺。
‘太爺好像比爺爺還要高出一輩,這一來二去,我的輩分一下就比那姓方的騙子整整高出了一輩。’
回想起三人當時那精彩的表情,李二狗心中就忍不住想發笑,好在最近讀了不少書,知道銅錢是個好玩意。
看在銅錢的份上,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言歸正傳,
三人望着眼前一座嶄新的木屋,木屋旁邊用簡易的木板搭建出一個窩棚,窩棚下方是一堆打鐵的器具。
外來的兩人很難將這個地方跟烹飪竹鼠的地方聯繫在一起。
美髯中年面露遲疑之色:“你確定這裡便是你口中的好去處?”
若非這孩子引着他們在村中暢通無阻的逛了一圈,沿途還不忘孜孜不倦的講解,他甚至懷疑自己被人耍了。
這一刻,他神情有些恍惚,彷彿自己回到了自己軍中那羣鐵匠匯聚的地方,在那裡,就有跟着窩棚下方一模一樣的器具。
這哪裡是吃飯的地方,分明就是一個鐵匠鋪!!
安原縣城雖偏,卻依然有供應美食和美酒的客棧酒樓。
這片村子雖然偏僻了一點,但他們在剛纔也暗中估計了一下,人口接近百戶,哪怕不能養活專門的酒樓,也不可能把鐵匠鋪當做茶餘飯後消遣的地兒吧?
就在兩人暗暗懷疑時,一旁的李二狗已經衝着屋內喊了起來:
“四舅,四舅,快來接客了!”
“村子裡來了兩位肥……尊貴的客人,快拿出你最拿手竹筍炒肉,若是味道令人滿意,兩位貴客少不了咱們的好處。”
“來嘍,來嘍。”隨着一個粗獷的聲音,一位身材高大的提着一口鐵鍋的漢子從木屋內急匆匆的趕了出來。
“就是他們嗎?”
男子注意力集中在手中鐵鍋和道路上,待他將鐵鍋放在一旁的明顯的冶鐵的火爐上後,才猛的回過頭來,朝着自家外甥身旁的兩人看去。
當他看到兩人的面孔時,臉上那若隱若現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他不敢置信的揉了揉自己的雙眼,重新定眼一看,看見中年人那無數清晰又熟悉的面孔,雙腿微微一顫,終於沒能忍住,雙腿跪了下去。
“罪民鍛字營鐵心苦見過縣太老爺……”
美髯中年沒料到自己在這縣城最偏僻的村子還能被認出來,而且從他短短的一句話中,不難得知他好像還是自家官營的工匠。
‘連自家官營的工匠都活不下去了?竟寧願捨去官身成爲野民也要難逃到如此偏僻的村子。’
耿大人與元斌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震驚之色。
這個發現,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的擊打在了他的身上,耿大人忽地身體一個踉蹌微微的退了一小步,身旁的元斌眼疾手快將他扶住。
耿大人捂着胸口,緩緩道:“你且起來……”
鐵心苦聞言非但沒有起身,反而將頭壓得更低了。
耿大人見狀不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上前幾步將半跪在地上的鐵心苦扶住。
“鐵兄弟何罪之有?連爾等食朝廷俸祿的工匠都活不下去,寧願捨去官身成爲野民也要逃離縣城,其他災民的情況恐怕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想要努力的活着是人類的本能,此罪不在你而在我。都怪我這一縣縣令沒有當好啊,沒能給大家謀出一條活路。”
“你這一跪,不是在認罪,而是在用刀子在我身上割啊。”一滴眼淚從耿大人的眼角匯聚,一陣微風拂過,眼淚撒作漫天水花,飄散在了空中。
鐵心苦聞言終於掙扎着站了起來,低着頭老淚縱橫:
“縣尊大人,咱們都知道您是個好官,如今是老天爺降下懲罰,罪不在咱們任何人身上,不能讓您一人把罪過背去了。”
“本官是好是壞還容不得你來評判,是非功過,豈能由你們來評判。”耿大人搖着頭,神色堅決。
鐵心苦沒想到耿大人如此堅決的想要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不由有些急了。
他環顧一圈,忽然靈機一動,指着自家的木屋說道:“大人不必妄自菲薄,若非大人宅心仁厚,這勝似人間仙境的一塊石村怎麼會出現在大人所管轄的境內。”
“這都是老天有感於大人仁德,纔給安遠縣衆生留下這條如同仙境一般的退路啊。”
鐵心苦並非善於口舌之輩,但今天卻豁出一切說出了自己從前根本不可能說出來的話語。
不是他今日抓住機會溜鬚拍馬,而是他身居官營混跡了多年,還頭一次遇見耿大人這般的好官。
耿大人許多事的做法與尋常縣太老爺完全不一樣,卻總能在最後展示出他那卓越的見識和深遠的謀劃。
都是潤物無聲,耿大人來到安原縣僅僅一兩年,但安原縣卻在他潤物無聲的影響下,發生了不少的轉變。
若是再給他幾年時間,說不定這座身在邊陲的小縣還能散發出非同一般的生機。
只可惜,這場天災到來,讓之前一切的努力都白費了。
“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我所做的一切,只不過都是一縣之令應該做的本職工作罷了。”
耿大人搖着頭嘆了一口氣,
“我所做的一切,放在任何一位合格的縣令身上都是能夠實現的。”
李二狗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自家四舅竟然認識自己帶來的這位什麼太爺,從他們談話的字裡行間之中,好像還透露出太爺的身份不凡,似乎還是個不小的官員。
他看着自家那身強體壯的舅舅如同鵪鶉一般渾身不自在的站在一旁,好像發現了什麼新天地。
不過,當他四舅竟然提出自己村子的存在竟然是因爲這位太爺時,他不由憤怒了,當場便朝着兩人走去,昂着頭高聲糾正道:
“四舅,你在胡說啥呢,咱們一塊石村都存在幾十年了,哪裡是這位勞什子太爺的原因。”
“二狗,別胡鬧。”
鐵心苦嚇得臉都青了,連忙將李二狗拉到了自己的身後,他無視着自家不停掙扎的外甥,賠笑道:
“我家外甥童言無忌,不小心衝撞了大人,其實他沒有惡意,還請大人海涵。”
“什麼童言無忌,濤弟說了,我這叫童叟無欺!”李二狗一隻腦袋掙扎着從鐵心苦胳膊縫中鑽了出來,當即糾正道。
“對,你這就叫童叟無欺。”耿大人衝着李二狗微微一笑,說完他拍了拍一旁面色鐵青的漢子的肩膀,一臉和煦道:
“這孩子說的纔是實事,你既然已經脫離了官身,就不要再有這麼太大的壓力了,好好在這裡過日子吧,別看我現在身爲一縣之尊,說不定今後我還要來投奔你呢。”
鐵心苦張了張嘴,縱然有萬千話語卻說不出口。
李二狗見狀見縫插針,衝着耿大人擠眉弄眼道:“老爺爺,你還吃竹鼠不?你既然是俺四舅的熟人,加工費就不收你的了,只需給點油米佐料木材火耗就行。”
耿大人樂呵呵道:“那感情好啊,耿某便承你的情了。”
見鐵心苦還愣着,李二狗從他咯吱窩裡掙脫開來,催促道:
“四舅,還愣着幹嘛啊,起鍋燒水啊。”
嫩竹筍炒竹鼠肉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成爲了一塊石村的一絕。
鐵心苦纔來村子幾天時間,正式安頓下來也不過三天,卻已經熟練的掌握了竹鼠炒肉的技巧。
鮮嫩的竹筍搭配上香甜可口的竹鼠,山珍配上野味,再搭上一盅從長老家裡借來的濁酒,別是一番滋味。
時逢大災,城裡缺水少食,耿大人一直以來以身作則,很久不曾吃過如此美味,加上近來與元斌一路餐風飲露,一頓竹筍炒肉下來竟吃出了眼淚來。
酒足飯飽。
耿大人放下手中碗筷,默默的抹開眼角的淚水,感慨道:“想我耿某爲官多年,雖一直沒能大富大貴卻從未缺衣少食,但這頓飯卻是我這一生之中最難忘的美味。”
“喜歡你就多吃點,咱這裡別的不多,就是竹鼠多,只要二十枚銅板……”二狗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向耿大人兩人的目光好像看到了一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