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卯時。
張九陽在牀上準時睜開了眼睛，雙目神采熠熠，格外清亮，不僅沒有一絲宿醉的模糊，反而瑩潤有光。
哪怕是酒醉入睡，他都會下意識擺出蟄龍眠的姿勢，運轉心法。
修行，已經刻進了他的骨子裡，成爲了一種本能。
他的身上披着一層狐裘大氅，格外溫暖，還有淡淡溫香，譬如幽蘭。
張九陽感覺這大氅似是在哪裡見過，有些眼熟。
搖搖頭，他披着大氅，推開門，瞳孔一縮，天下大白。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冷風呼嘯，酒醉前的花紅柳綠，竟已成了一片銀裝素裹，鵝毛般的雪花紛揚而落。
冀州雪花大如席。
嗖！！
冷風如刀，撲面而來，夾雜着一縷縷冰晶霜雪，打在皮膚上格外冰涼，雖然張九陽有玄功護體，早已寒暑不侵，但還是下意識裹緊了大氅。
這一刻，他終於知道爲什麼冀州會被稱爲苦寒之地了，要知道現在纔是十月中旬，竟然就開始下起了大雪。
而且是突如其來，令人沒有任何準備。
要不是他十分確定自己只是修行了一夜睡功，恐怕還會以爲睡了月餘，大夢初醒呢。
院子的佈局讓他有些熟悉，正準備辨認一番，卻看到了牆角的雪人微微一動。
“九哥九哥，看我堆的雪人像嗎？”
阿梨從雪人身後探出腦袋，明明身爲鬼物不懼寒冷，卻還是施法變出了毛茸茸的冬衣和帽子。
嗯，都是粉色的。
像是一個鼓鼓囊囊的俊俏娃娃。
張九陽微微一笑，阿梨自從走陰請師兄出手後，就一直在陰偶中閉關，很少出來。
一方面是她感覺自己突破在即，另一方面，則是張九陽給她佈置了一個特殊的任務。
現在小傢伙突然出來了，應該是那個任務已經完成了。
張九陽走到她堆的雪人邊，正想說話，突然神色一凝，因爲雪人……再次動了一下。
這雪人看上去非常逼真，是一個白鬍子老頭，就連皮膚上的褶皺都異常逼真。
“九哥，是不是非常栩栩如生？”
阿梨終於用對了一次成語，踮起腳尖期待張九陽的誇讚。
張九陽嘆了一聲，而後輕輕一吹。
長風呼嘯，雪花倒卷，雪人露出了白髮和鬍子，以及微微顫抖的喉結。
何止是栩栩如生，這根本就是個人！
張九陽皺眉，普通的凡人哪裡受得起寒冬，更何況還是一個老人，他正要訓斥幾句，卻突然看到老人的咽喉處，有着一道紅痕。
眉心金光一閃，張九陽才發現，這竟然不是真人，而是一具紙人。
是阿梨的摺紙術。
她在這門法術上的造詣更高了，連張九陽都一時沒有察覺出來。
仔細端詳着這個老人，張九陽眼中閃過一絲冷笑。
終於湊齊了，撬開雙面佛的最後一塊拼圖，也好了。
“做得漂亮！”
張九陽摸摸她的腦袋，眼中露出一絲親暱。
阿梨甜甜一笑，乖巧道：“九哥滿意就好，我迭了二十六次，這是最滿意的一個，連我都看不出破綻呢~”
“九哥不滿意我也沒辦法了，已經黑驢技窮了！”
啪！
張九陽敲了她一下，果然，還是熟悉的味道。
“修行怎麼樣了？”
“馬上就要突破了，九哥，瘋子爺爺給我重塑魂體後，我就感覺修煉起來特別快，說不定我比你還先突破呢~”
她一臉驕傲，拍拍小胸脯，道：“我可是九哥座下第一打手，人稱齊天小聖·梨山老母·小姑神江幼梨是也，以後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小姑神是她在青州和揚州的外號，許多人在玩扶乩占卜的遊戲時，都會請小姑神前來，倒也有了些名氣。
嗯，也就是傳說中的邪神淫祀。
張九陽望着眼前的小不點，眼中露出一絲感慨。
曾幾何時，那個弱小的女鬼，現在已經快要突破到煞級的層次了，相當於第五境的大修士。
用六百年前陰山派的標準來看，她已經是一尊準鬼王了。
別看現在她人畜無害的樣子，但張九陽能感受到，她體內那澎湃的陰氣和煞氣，幾乎如汪洋大海一般驚人。
就連那兩把粉色菜刀，在陰煞之氣的滋養下，也已經成爲了不折不扣的大凶之物。
芸娘若是還活着，看到這兩把刀，都要被嚇得落荒而逃。
鬼王阿梨！
“九哥，我們來打雪仗吧？”
阿梨興致勃勃道，那嬌憨的模樣，哪裡有一點鬼王的威風？
張九陽搖搖頭，笑道：“好——”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爲就在他答應的那一剎那，阿梨的滿頭黑髮自動變長，無風自動，每一根髮絲都像一隻靈活的手，捲起一顆雪球。
一瞬間，院子中的積雪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了一大層。
嗖！嗖！嗖！
每一顆雪球都爆發出驚人的速度，甚至響起了尖銳的破空聲，遠遠望去，彷彿成千上萬發炮彈襲來，看得人頭皮發麻。
張九陽輕輕拂袖，施展了玉鼎三十六法中的杯酒盛海。
此法他施展過一次，將大統領的水行蛟龍都給盛了進去，此刻化杯爲袖，依舊是雲淡風輕，袖口好似洞天一般深邃，醞釀出驚人的吸力。
那成千上萬的雪球儘管來勢洶洶，卻都被他收了進去。
袖口微微一沉。
阿梨沒想到自己想了一夜的絕招，竟然這麼輕易就被九哥給破解了，頓時瞪大了眼睛。
“你砸了我千萬次，但我只砸一次。”
張九陽也來了興致，他大笑一聲，而後運轉玄功，將手一伸，袖中的積雪自動凝聚，化爲一顆數丈高的巨大雪球。
阿梨倒吸一口冷氣。
“去！”
張九陽用力一揮，將那顆巨大的雪球拋出，嚇得阿梨連忙倉皇逃竄，堪堪避開。
院子中的大門突然被推開，嶽翎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
“張九陽，大統領——”
一道巨大的陰影襲來，轟隆一聲砸下，如泰山壓頂一般砸在嶽翎身上。
雪花四散，宛如一座小山。
嘶！！！
張九陽和阿梨對視一眼，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驚恐。
轟！
明王金焰升起，將積雪燒成水霧，嶽翎凝視着張九陽和阿梨，良久，輕輕一嘆，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一絲笑意。
“如果小妹還在，一定很喜歡和你們兩個一起玩雪。”
張九陽一怔，他環視着這座院子，終於明白了自己爲什麼會有種熟悉感。
這裡就是嶽小妹曾經的居所，他身上的狐裘大氅，就是小妹的衣服！
“小妹也很喜歡雪，每次下雪，她都求我，再讓她多玩一會兒，可惜，我當時都沒有同意。”
嶽翎搖搖頭，她其實不是很喜歡雪。
因爲小妹下葬的時候，便是一個雪夜，她在堂中守靈，看到外面紛飛的雪花，突然非常自責。
小妹再也看不到她喜歡的大雪了。
逝者已矣，她身爲姐姐，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那些人血債血還！
“張九陽，虎皮已經給大統領披上了，就關押在雙面佛的隔壁，相信以他的能力，應該已經聞到那熟悉的氣味了。”
張九陽點點頭，目露精光。
“戲臺已經搭好了，接下來就看場好戲吧。”
“你的辦法，真能擊潰雙面佛的心防，撬開他的嘴嗎？”
“不知道，但總要試試。”
張九陽言辭堅定道：“黃泉令品階太高，師兄的太乙封魔符也封不住幾天，等黃泉令恢復了，雙面佛最有可能做的，是聯繫天尊。”
“因爲十天干好不容易湊齊，天尊現在並不想黃泉內部繼續出現傷亡，所以如果雙面佛向天尊求救，那天尊很有可能會親自前來。”
聽到這句話，嶽翎眸光一凝。
天尊，是她最大的仇人，可惜追查了這麼多年，她連天尊的一面都沒有見到過。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不行。”
張九陽沉聲道：“這確實是個伏殺天尊的良機，但問題是，我們對天尊一無所知。”
“想要伏殺一個人，必須要先了解對方，他的修爲有多高，擅長什麼，有什麼底牌，可這一切對天尊而言都是謎。”
“就算咱們調集了所有力量，恐怕最後的代價都會非常慘重，你我都承擔不起。”
說實話，張九陽心中也有些惋惜。
如果第八境的師兄還在的話，再集合衆人之力，提前布上絕世大陣，還真有那麼幾分成功的可能。
有五成，他就敢搏一搏。
可現在連一成的勝機都沒有，張九陽只能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如果天尊出手，那對國公府而言，可能又是一次災難，所以咱們必須要趕在黃泉令的封印破解前，撬開雙面佛的嘴！”
嶽翎點點頭，問道：“那你準備什麼時候行動？”
張九陽沒有猶豫，道：“就今天吧，拖了那麼久，也該給雙面佛一個‘驚喜’了。”
頓了頓，他望了一眼紛飛的雪花，彷彿又看到了那個披着大氅，提着燈籠的少女，斜倚在門窗上，笑吟吟地喊他姐夫。
“小妹的仇雖然還報不了，但可以收點利息了。”
“黃泉的賬，咱們一點點和他們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