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瀾臨走時關在房子裡收拾了一個下午,將自己的臥室搬空,裝滿了一車的行李,可謂浩浩蕩蕩,敗也要敗得有面子。
上車時,她擡頭朝裴樂樂臥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半敞開的窗戶,依稀有個人影立在窗邊。
高海瀾得意笑了笑,就不信你真的無動於衷。
進車,甩上門,這個烏煙瘴氣的江家,老孃再也不玩了,海闊天空,姐的世界將會更加精彩。
拉上窗簾,裴樂樂轉了個身,後背抵着落地窗,久久屹立不語。
她不知道該向誰去求證了。
趙晉軒,高海瀾,或許還有嶽儀姍?
不不不,她一個都不想找,這些人站在她的對立面,說的話似真似假,她做不到全信,也沒必要去問了。
那麼,江禹哲呢?
恐怕她問了,他也會想方設法岔開話題。
就像嶽儀姍是他前女友,高海瀾是他大學學姐,這些本都是過去的事,說開了也沒什麼,可他的做法卻是瞞着她,說明他不允許他的生活有一絲絲不確定因素,寧可當做從沒發生過,再也不提起。
所以問他不是個明智的選擇,爲了打消她的疑慮,他很可能暗中消除所有的證據。
可是,如果是真的,因爲他的刻意抹殺,媽媽到死也沒得到應有的尊重和感謝,孤零零躺在了醫院停屍房,身邊除了她和舅舅,連個悼念的人都沒有,再偉大又有何用,人家根本就不當一回事。
當事人甚至不知道有個熱心腸的人因爲救她而丟掉了年輕的生命。
何其悲哀!何其無辜!何其慘烈!
裴樂樂閉了閉眼,拿起手機,回想記憶中的號碼,撥通了電話。
“喂,哪位?”
鬱恩泰中氣十足的聲音傳進耳中。
“舅舅,是我,想找你問點事,下午有空嗎?”
“樂樂,是你嗎,你去哪了,舅舅找了你好久,擔心死了!”
直到坐到了茶餐廳,鬱恩泰依舊絮絮叨叨,看到形象氣質大變樣,儼然貴婦人打扮的外甥女,心中感慨萬千。
“舅舅早就知道你是個有福氣的,果然,大學一畢業就嫁給了江大少,等你公公退下去了,你就是江家主母,要什麼有什麼,舅舅也得靠你多提攜了!”
身份變了,鬱恩泰對裴樂樂多了幾分忌憚,也不敢像以前那樣以長者的身份說教了,見裴樂樂情緒不是很高,他哈哈笑着盡撿好話說。
這個外甥女是他鬱家最大的靠山,可得巴結好了。
可裴樂樂對鬱恩泰溜鬚拍馬這套不感冒,喝了口茶便直接道。
“舅舅,我找到了親生母親,你應該聽說了吧。”
鬱恩泰躋身在上流社會的邊緣,別的可能不熟,但打探消息絕對是靈通的,她是燕淑琴女兒這新聞在圈子裡造成了不小的轟動,他不可能沒聽說。
“是啊,我一開始以爲你和燕家那位姑小姐同名,後來又一打聽,連學校年齡都一樣,當時就感覺這個世界真小,想找你問清楚,可你手機換號了,去學校找你,老師說你休假
一年,我可急死了,生怕你出了什麼意外。”
裴樂樂扯了扯嘴角,打斷鬱恩泰的話。
“你是什麼時候得知我不是媽媽的親女兒,或者說,你一開始就知道!”
“我是整理你媽媽遺物時在她日記本里發現的,你一出生就被老家的一對中年夫婦收養,可他們養了你不到一年,妻子懷孕了,於是想把你送給別人……你媽媽住他們隔壁,經常逗你玩,很喜歡你,覺得把你送走太殘忍,便接過來自己養了……她沒結婚就有孩子,小鎮上風言風語多,說她傻,自己給自己找麻煩,談的男朋友也因爲這個跟她分手了……後來實在是沒辦法,她帶着你到城裡找我,可能是怕我反對她收養你,她便謊稱你是她跟前男友生的……”
末了,鬱恩泰長嘆一口氣,想到這個英年早逝的妹妹,心裡也頗多遺憾。
“你媽媽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你。你有了親生父母,也不能忘了她啊!”
當然,最重要的是,不能忘了鬱家忘了他,這話,鬱恩泰只能在心裡補充了。
只要裴樂樂記住妹妹的好,她就不會不管鬱家。
裴樂樂低下頭,眼角澀澀的,鼻子也是酸酸的,胸口壓抑着一股難解的情緒,沉甸甸,壓得她喘不過氣。
燕淑琴給了她第一次生命,鬱恩靜對她則是更爲偉大的再造之恩,沒有這個無私的女人,她或許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那本日記呢?”裴樂樂聲音有些沙啞。
“燒了!你媽媽不希望你知道你的身世,我尊重她的意願!”
“媽媽救的那個小女孩,她家人有沒有找過你?”
當時年紀小,只顧着哭,什麼都不知道了,也沒仔細問過鬱恩泰,這次,裴樂樂打算一次性問清楚。
對於外甥女的發問,鬱恩泰難掩詫異,過去那麼多年了,她爲何又突然問起來。
不過,他也不敢隱瞞,根據當時的情況照實回答。
“是他家律師找我談的,說小姑娘情緒不大穩定,怕她再受刺激,做出什麼失控的事情,希望我不要把事情鬧得太大,他們會做出相應的賠償,以彌補我們的損失。”
“賠償?他們給了你多少錢?”
裴樂樂冷冷看着鬱恩泰,直截了當發問。
兩年不見,外甥女突然變得這麼有氣勢,鬱恩泰對上她,難免心虛氣短。
“我當時生意上急需資金週轉,你將來讀書也需要一大筆錢,所以就,就……”
“多少錢?”
“一,一百萬!”
裴樂樂笑了,眼底卻是一片森寒。
一百萬,買她媽媽一條命,有錢人的世界是不是都是這樣自私冷血,任何東西都可以拿錢來買,包括人命!
她的媽媽死得那樣慘烈,被壓在車底下血肉模糊,他們就以一百萬輕飄飄帶過了,甚至都不曾親自出面,以爲找個律師付錢就完事了。
裴樂樂捏着手包的手微微發抖,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
“那你有沒有問到小女孩叫什麼?”
鬱恩泰搖頭:“那個律師嘴巴很嚴,只跟我說小女孩才七八歲,還是不要見面了,她未必承受得住。”
七八歲!
裴樂樂感覺自己的心又涼了一截。
是啊,不見面,就可以編造謊言了,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舔了舔脣,苦苦的,嘴角的苦澀蔓延到心底,苦到麻木,再也感受不到其他味道了。
裴樂樂動作機械地從包裡掏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讓鬱恩泰看。
“那個律師是不是這個人?”
鬱恩泰低頭湊近看,時隔多年,他有些不確定,看了一兩分鐘才點頭道:“對對,就是他,頭髮沒那時候多,估計是謝頂了,但樣子差不離,左嘴角有顆黑痣,錯不了。”
這一刻,裴樂樂如墜冰窟,全身像被冰封住了,所有的情緒全部抽離了,只剩軀殼一枚。
照片上這個人,是江家專屬家庭律師,爲江家服務十來年了!
鬱恩泰不懂裴樂樂的情緒,苦口婆心爲自己辯解。
“樂樂,舅舅當年真的不容易,希望您能理解,那一百萬本來是打算等你大學畢業留給你當創業基金了,可你一直不跟我聯繫,我也找不到你了……你現在肯定不缺錢花了,可這一百萬還是要給你,就當舅舅送給你的嫁妝,錢多,在婆家也有底氣!”
鬱恩泰說得十分誠懇,裴樂樂卻沒有心思再聽了。
用媽媽生命換來的錢,她有什麼資格享用。
“那些錢,捐給孤兒院吧!”僵了片刻,她竭力剋制着洶涌的情緒,清淡淡道。
內心卻是波瀾起伏。
回到江家,裴樂樂一個人呆在臥室裡,關掉房裡的燈,拉上了窗簾,除了從窗簾布透進來的黯淡光線,屋裡灰暗得讓人壓抑的心情更加沉悶了。
然而,裴樂樂此時更適應這樣的黑暗,一如她的心底,冰涼無光。
“叮叮咚,叮叮咚!”
手機鈴聲驟然響起,在這靜謐的空間顯得非常突兀。
裴樂樂扭頭看了屏幕一眼。
是燕淑琴!
她伸出手,猶豫了幾秒接起電話。
“樂樂,你在家好不好?江禹哲有沒有欺負你?寶寶是不是長壯了?”
燕淑琴一連串的發問,語氣高亢,帶着興奮勁,顯然是玩得很開心。
她和幾個好姐妹結伴去歐洲遊玩,有半個月了,還沒玩夠,打算再玩半個月,可又放不下家裡的女兒和外孫,所以問問裴樂樂什麼想法,需不需要她提前回去。
“我很好,寶寶也很好,你放心玩吧,不用考慮我們。”
媽媽出去散心,做女兒的自然支持,裴樂樂拉起嘴角試圖用輕鬆的語氣說道。
“只要你開心,多玩一個月兩個月都行。”
正好讓她有時間把一些事情給解決了。
掛掉了電話,裴樂樂起身去浴室,打開涼水開關,掬起一捧冰涼涼的水往自己臉上噴。
涼意滲透進肌膚,她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沒有什麼比心冷更讓人發涼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