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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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這次對話後,貴鬼就不再離開白塔了,在這最後的時間裡,他要儘可能地和先生在一起,無論白天黑夜,他的眼睛總是不離先生。晚上,他徹夜不眠,守在穆的身邊。即便是熟睡中的他,也讓貴鬼不捨得離開。每當新的一天開始,貴鬼總會對着冉冉升起的太陽向衆神祈求,祈求這一天能過得慢些。

然而,再怎樣祈求也無法改變無情的時間進程,月圓之期終於還是到了。又一個不眠之夜隨着照進白塔的第一縷陽光悄然逝去。穆睜開雙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臉色蒼白的貴鬼。“今晚,就是月圓之夜了吧,先生?”貴鬼沒有動,也沒有回答,連眼睛都沒有顫動一下,從他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跡象。穆從牀上直起身子,又喚了一聲:“先生。”貴鬼還是沒有動彈,只是,石頭般僵硬的臉上,滑下兩行淚水,眼睛還是這樣茫然地瞪着,似乎對周圍的一切,甚至對他自己的淚水都無知無覺。穆的心裡也涌起了悲傷,淚水盈滿了金色的雙眸,幾乎就要噴涌而出。可是,他不能,因爲他知道,貴鬼現在需要的是安慰,而不是更重的哀傷。他強忍住眼中的淚水,下了牀,走到貴鬼身邊,伸出雙手,把貴鬼攬在懷裡,飄逸的紫發垂在貴鬼的肩上,“先生……”

貴鬼倚在先生的懷裡,感覺到先生的鎮定從容,安撫慰藉,卻無法像從前那樣平靜下來,只要一想到今天晚上,平靜就根本無法在他的心裡駐足。

這一天,貴鬼寸步不離地跟着穆,太陽成了他最大的敵人,眼見它已經開始西沉了,貴鬼的心也跟着往下沉。輝和月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兩個孩子很興奮,趴在牀邊看絢爛的夕陽。輝回頭叫穆:“穆,你快來看,今天的夕陽,真美!”穆點點頭,走到窗邊。

四個人都站在窗邊看夕陽,就連貴鬼也終於把目光從穆的身上移開,轉向即將消失在地平線上的太陽。雖然同樣凝視着窗外的落日,四人此刻的心境卻全然不同。輝和月的臉上洋溢着純真歡愉的笑。“穆,你說,我們等會兒讓先生帶我們出去看滿月好不好?”輝仍然盯着落日,悄聲說。穆的神情和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可是他的胸中卻有太多的感情在糾結纏繞,沒有留意到輝的問話。

輝見穆不回答,疑惑地偏過頭,他愣住了:落日的餘暉中,穆清雅的身影似乎和這草原上的落日融爲了一體,看着他,輝忽然想起了一個很久以前聽到的故事,故事說的是一對戀人。一天,他們的村子遇到搶匪,少女因爲長得很美,也被搶走了,從此流落天涯,音信全無。她的戀人悲痛欲絕,每天都守在全村最高的塔裡癡癡地看着少女離開的方向,等待她回來。日復一日,從太陽升起就開始守候,一直到太陽沉下,什麼都看不到爲止。十年,二十年……少年成了青年,成了老年,終於,他絕望了,他相信他的戀人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就在那天傍晚,太陽就快完全消失的時候,他縱身從塔上跳下,最後一道金紅色的光輝立即把他整個地裹住,在絢爛的光輝中,他化作了道道金光,和這餘暉融爲一體,和太陽一起,永遠地消失了。

不知怎麼的,輝忽然有些害怕。“穆。”他提高了聲音。

穆終於聽見了輝的聲音,他微微一動,恰好迎着夕陽,金紅色的光輝瀉在他的身上,他的臉龐,他的衣衫,都籠上了一層金色,就連他淡紫色的頭髮也成了金紅色,草原上的風從窗口溜進塔內,金紅色的頭髮和金紅色的衣衫隨風而動,似欲飄然而去。那個故事盤亙在輝的心頭,一陣毫無來由的恐懼襲向他:穆,會不會……會不會也和這太陽一起消失……他情不自禁地猛地抓住穆的手臂,大聲說:“穆,你別走!別和這太陽一起走!”

穆一驚,目光從夕陽移向輝惶急的臉龐:這些天來,先生和自己的不安和傷感,兩個孩子終於還是依稀察覺到了……他強作鎮靜,語帶安慰:“不,我不走,輝,我現在不走。”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先生對周圍的人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影響力,得到穆的保證,輝立即就安心了,卻沒有留意當他回身和月說話時,穆擡起手,似乎無意地捋了一下額前的紫發,可其實,是偷偷拂去眼角一滴抑制不住的淚珠。

穆以爲並沒有人在注意他,不想,剛放下手就遇到了貴鬼的目光,輝沒有聽出穆那句話中的哀傷之意,可這短短五個字卻深深刺痛了貴鬼的心絃:“我現在不走”,現在……他的眼睛裡揉合着痛苦,愛,和不捨,看着這雙眼睛,穆的雙眼又溼潤了,他忙移開視線,慌亂中,想起輝剛纔的問話,但語聲已失去了往日的平和:“先生……我……我們今晚出去看滿……”說到這裡,他忽然頓住了,“滿月”對於現在的貴鬼來說,無疑是又一次打擊,他連忙換了一個字:“去看月……”再一次的停頓,“月圓”也同樣不能說出口,紛繁的思緒,讓他無法思考,只得茫然無措地站在窗邊,留下這未盡的話語,似乎還飄在白塔的空氣中。

幸好輝和月聽到穆的問話,已經跑上前來圍住了貴鬼:“先生,今晚,我們就出去看滿月吧,好不好?一定很好看!”貴鬼彎下腰,笑得那樣勉強:“好,我們就去看……”穆不覺又朝貴鬼看去。彎着腰的貴鬼眉心緊縮,他的手攢緊又鬆開,鬆開又再攢緊,終於,他的手攢成拳,在虛空中猛地往下一砸,深吸一口氣:“今晚我們就去看滿月!”九個字連成一串,從他的口中噴吐而出,接着,是長長的一口氣。一瞬間,輕鬆照亮了他的臉龐,可轉瞬又黯淡下去了。

穆低低一嘆,輝和月卻高興極了,一邊歡呼,一邊拉着貴鬼和穆朝塔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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