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頭面露遲疑之色,道:“姑娘,這不太妥當吧?就算後院那一位不說什麼,大少爺多半也不會答應……”
廖容娘這個繼母平日裡對郭家子女十分寬容,幾乎毫無限制,可郭安南卻是個端方的,很講究禮節,輕易不願意去麻煩旁人。
自從上回建平縣事,郭東娘對自己這個兄長就十分看不順眼,那丫頭不說還罷,此時一提,她更爲不滿,心中冷笑,暗想:自家都管不好,還有臉來管教我?
本只是個念頭而已,被如此一激,郭東娘當即就去了書房。
郭安南正站在桌案前練字,聽得妹妹把話一說,當即就搖頭道:“家中也不是沒有長輩,好端端的,怎麼跑去同別人家一起走?”
又道:“你雖是以爲只是同那沈念禾一路,其實還有裴繼安,同齡男女,又非血緣至親,怎好長久同行?你又不是無兄無父!”
他說到此處,手中的筆都再捏不住,扔在桌上,道:“如若那沈念禾的父母仍在,哪裡會給她住去裴家?不過無路可走罷了,你同她去湊什麼熱鬧!”
郭東娘本就一肚子火,此時聽得更是生氣,冷聲道:“又不是孤男寡女兩人獨行,同路的另有裴三哥他嬸孃,又有念禾,怎麼在大哥口中,好似人人都不妥當似的!”
郭安南自從被父親從建平縣中叫得回來,就過得十分難受。
郭保吉忙於州務,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又要趕著去收拾建平縣留下的首尾,哪裡顧得上來管兒子,本想等一應處置完畢,再騰出手來教,誰料得忽然遇上了翔慶軍事。
他匆匆出發,只在臨走前與兒子促膝長談了一回,又留下兩個慣用的老謀士,叫郭安南好生檢討,細思從前究竟錯在何處,又交代說一旦去得京城,辦差時也好,私事也罷,多不要擅作主張,除卻問謀士,也可以多同裴繼安商量。
郭安南自小都是別人家的孩子,他讀書也不差,習武也比尋常人好,更何況郭家雖是個大家族,可郭保吉在其中本就是極出色的一枝,樞密副使郭駿之外,數他最爲位高權重。
遇得郭保吉的兒子,族中自然人人都禮讓三分,養得郭安南自信自矜。
而今脾性已經定型,忽然有一日,郭保吉叫他凡事要同謀士商量也就罷了,還要去問裴繼安這個年紀比他小,出身比他差,甚至此時連個官職都沒有的白身,叫郭安南如何忍耐得住?
他自知今次理虧,況且父親吩咐的,不好反駁,只默默按下了,誰知還沒等那不滿平息,自家妹妹就跑來說要與裴家同路,這叫郭安南更爲難受,便如同被自己人捅了刀子似的。
兄妹兩個在書房中各執一詞,竟是吵了起來,最後給聽得消息的郭向北知道了,連忙兩邊去勸。
他先去說郭東娘,道:“何苦要同大哥計較,他而今做錯了事,正煩得很,又是因爲那裴繼安鬧出來的,爹拿他兩做比對,大哥輸了那樣多,你還要同裴家同行,不是故意氣他?”
再道:“二姐上回還說,咱們兄妹三人同氣連枝,爹能再生十個百個,可那些俱是與我們再親緣,大哥而今正在低谷,你從前都曉得勸我,怎麼到了自己身上,反而不會了?”
他跟了裴繼安幾個月,又被郭東娘在邊上盯著認真,到底不同從前胡亂混跡,倒是真的長進了不少,此時勸完姐姐,又去勸兄長。
“大哥何必同她一般計較,姐她到底是個姑娘家,家裡頭除卻我們兩個,就只有後院那一位,總不能常年累月只同丫頭玩罷,你我還能時常出去辦差,她那性子,時時被憋著,如何受得住?”
又道:“左右二姐已經到了年紀,未必還能在家裡待幾年,正要哄著叫她高興纔好,怎麼鬧得這樣大,給那一個看到了,不知道多高興!”
郭安南就皺著眉頭道:“便是自己不耐煩,尋些事情打發時間就是,實在不行,喊那沈念禾來同我們一路走,怎麼倒是跑去就她那一邊了,同路的還有裴繼安,她一個姑娘家,也沒說親事,當要好生避嫌纔對,斷沒有這樣的道理!”
郭向北倒是不覺得有什麼,還以爲自己兄長是真的不放心姐姐,便道:“咱們又不是那等只顧著面子的人家,從前爹也沒拘過二姐四處跑,此時不過同路而已,況且那裴三哥也知禮得很,自會曉得分寸……”
他說完之後,見得兄長臉色不對,倒是有些反應過來,急忙又補道:“不過畢竟這樣遠的路程,少說也要走上二十多天,接觸太過,其實也有些不妥當,實在不行,不如我留下來同二姐一起走?”
姐弟兩個人,和著裴家一起走,怎麼都稱不上什麼孤男寡女,這就能放心了吧?
郭向北還道:“大哥要去取告身,是得按時報道的,自然十分著急,只我這一處不過去個國子學,晚上三五天,並不打緊,二姐還能在家幾日?也不是什麼大事,順她一順,難道不好?”
郭安南只覺得弟弟句句話都逆耳得很,不悅地問道:“你覺得那裴繼安是個曉得分寸的?”
說起裴繼安,郭向北臉上略顯幾分尷尬,道:“大哥從前說我,我總不當回事,這幾個月跟著在小公廳,在一旁看他做事,倒是當真比旁人厲害許多……”
他唯恐兄長不信,還特地把裴繼安爲人、才幹一樣樣拿出來數了一數,越數就越覺得怪不得外頭人都對其讚不絕口,便是自己父親也總做褒獎,誇著誇著,更爲真心誠意。
郭安南又怎麼會聽不出來,憋出一肚子氣,偏又不好當著弟弟的面表露,只好板著臉道:“你才幾歲,一個小的跟著東娘兩個在後頭,如若出得什麼事,又待要怎麼處置?”
一擺手,也不管弟弟是個什麼想法,只道:“這事情不用多說,就此停了,不要節外生枝!”
*
且不說郭家裡頭爲了回京的事情,三兄妹鬧出一番矛盾,直到出發也沒有真正緩和過來,卻說另一處,沈念禾在小公廳收拾首尾,等了十來天,果然等到京中來的文書。
裴繼安把司酒監的官身批文拿到手了,纔來找沈念禾,將事情說了一回,最後有些忐忑地道:“雖只是個末流小官,到底能進京,郭監司去了翔慶,說是邊關有事,西邊隱隱透出風來,好似沈叔叔有些消息,我想著再怎麼小官,總歸都是在京城裡的,打聽起消息來也方便幾分。”
沈念禾自然不會有什麼意見。
如此這般,三人便開始收拾行李,又過了半個多月,等到裴繼安同縣中、州中交接完畢,一行人才帶上行囊,一路北上。
一路無話,不過日行夜歇,遇水行舟,遇路乘車,待到盛夏之時,終於到得京城。
沈念禾從未見過真正的沈輕雲,聽得“自己”父親忽然有了消息,又是驚喜,又是緊張,路上難免有些惴惴不安。
她一向是個內斂的性子,鄭氏跟著同進同出,都沒察覺出什麼不對來,只裴繼安此時一顆心都放在她身上,卻是隱隱感覺出心上人最近有些魂不守舍。
他先還以爲是擔心翔慶軍事,此時一到得京城,便趁著鄭氏下車走開的間隙,捱得近了沈念禾兩步,低聲道:“咱們先住在驛站,等我去尋個近潘樓街的宅子,離大內也近,有什麼消息知道得快些。”
又哄她道:“今日落了腳,一會我去流內銓排了位置,明日空了,就尋中人一同去找宅子,你陪不陪我去的?也不用早起,好好睡一覺,吃了東西再慢慢走著去,咱們今晚就歇在潘樓街上。”
沈念禾一時也沒察覺出來這人是在設法叫自己不要多想,只聽得說要租賃宅院,便道:“這一回也不曉得要住多久,少則一兩年,多則兩三年,這樣長久,不如叫嬸孃也一起去?”
既是要久住,總不能只兩人拿主意。
裴繼安道:“嬸孃走了這二十多天,累得厲害,好容易到了地方,叫她好生休息,何苦要這般勞動,等我們挑出來幾間合適的,再給她拍板就是。”
沈念禾覺得倒也有理,正要點頭,卻聽不遠處有人笑道:“正是,只也不用再來問我,你們兩個看著合適的直接定了就是……”
想了想,又補道:“若是能離瓦子近些,方便我去聽戲倒是更好。”
她口中說著,面上還做出一副真心誠意的樣子,心中卻是忍不住暗罵道:這小子,平日裡看著老實,這種時候怎麼也跟著鬼精鬼精的,還說什麼怕我累,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只要銀錢給夠了,能看中什麼買什麼,老孃出去逛個一整天也不帶喘氣的!
我看你確實是怕我累,只這累是個“累贅”的“累”!
想到這一處,鄭氏又把方纔說的話給收了回來,道:“不必離瓦子近,離得近了怕是要吵!”
況且屋子裡有這兩個在,日日看他們的戲都看不膩,也不必出去花錢看戲了。
倒是怪儉省的哩!
*
三人進得城,索性也懶得再去住驛站,直接在潘樓街上尋了間客棧住了下來,次日一早,沈念禾略作收拾,才走得出去,還未來得把門掩上,就聽得對面“吱呀”一聲門響,裴繼安已是打點妥當,正笑著站在門邊,連包袱都已經背在身上,顯然已經等了許久了。
他一身穿著都不像是平常在宣州的時候,更不像前一陣子趕路的時候,而是精心收拾過,看起來精神又幹淨,俊朗極了,一笑起來,那笑都直接笑進眼底,不知是不是沈念禾的錯覺,甚至在裡頭看出了兩分靦腆。
沈念禾被這樣看著,不由也跟著生出兩三分的靦腆來。
她本以爲只是簡單地去買個宅子,此時一下子就生出許多期待來,只覺得就算買不到合適的宅子,也不要緊,難得能同三哥兩人一起出去,這纔是有意思的事。
裴繼安反手把門鎖了,虛引著沈念禾往前走。
兩人下了樓,他就道:“隔壁有間飛瓊樓,聽說槽鴨、糟鵝做得極好,又做許多好點心,上回就想帶你去吃,只沒有機會。”
等到了地方,又點了許多菜,兩人撿了張臨街的桌子坐了,真正吃起來的時候,裴繼安卻又變得忙得不行。
他點了一大桌子,又想叫沈念禾多嘗一嘗,又怕她吃得多了腸胃不好消化,時常是菜一上,就要給她搛,看她吃了兩口,又急著把餘下的撥回自己碗裡,忙得不行。
沈念禾自己也陷在裡頭,倒不覺得這做法有什麼不對,可自己吃了,也要給這裴三哥搛,兩個人俱像是瞎了似的,也看不到自己做法有多蠢,吃到最後,問吃得好不好,都連連點頭,只覺得再美味不過,可又問吃了什麼,連一道菜名都答不上來,都不曉得長長的一頓飯功夫都做什麼去了。
好容易吃完一桌子早飯,日頭都過了正中,已經往西邊走了。
兩人這才慢悠悠結了帳,朝外頭走了。
裴繼安對此處熟悉得很,此時帶著沈念禾,在巷子裡走了沒幾步,就去敲了一戶人家的門, 不多時,裡頭出得來一箇中人來,聽得說是要找潘樓街左近的宅院,一口就應了下來,笑道:“兩位來得正是時候,有幾間極好的,難得主人家都去往外州了,也租也賣,正好去看看。”
他在前頭帶路,一路往前頭走,想看了兩個小宅子,見沈念禾同裴繼安俱是不感興趣的樣子,便帶著轉了一個頭,笑道:“另有一間,雖然不大,可帶個小院子,裡頭種了不少花草,只要麻煩打理些。”
等到去得那個宅子外頭,卻見大門敞開,外頭停了好幾輛高品形制的馬車,另又有幾個中人打扮的人一邊往外頭走,一邊同裡頭的人說話。
當中一個領頭打扮的人道:“夫人若是看好了,今日就能定下來,那主人家已是去往外州了,只留得兩個花匠在此處。”
那夫人正要回話,擡腳跨過門檻的時候,擡頭一看,正正見得對面的裴、沈二人。
她彷彿被施了什麼術法一般,竟是整個人都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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