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我得去。”她開口道。
“你!”男人氣的噎了一瞬,然後像想到了什麼,看着眼前這個徒弟嘆了口氣:“你早晚被那四個拖累死,他們又怎麼了,有那麼缺錢?”
溫七沉默,並不想多說。
男人見她這幅模樣也知道問不出什麼,恨恨的灌了一大口可可,甜膩醇香的味道令人心情好了一點:“行,你去吧,找鐵匠給弄點好東西,就說是我拜託的,能活着就別死了,哪怕斷個胳膊腿兒,好歹你那腦子也能用知道不?”
“是,謝師父。”溫七低頭道了謝,又說了句:“酬金先不要給我了,放在錢莊,一旬可提一個銀元,我若回不來,也足夠他們支撐些時日。”
“你他孃的到底欠了他們什麼?!”男人暴躁的砸了杯子咆哮,“他孃的!”
“大概是命吧。”第一次,溫七露出一點兒笑意,帶着十分的釋然,她想死很久了,不論是當初那個紅透江園的鳳梨酥,還是如今手染血腥的殺手溫七,她從來都沒什麼活得長長久久的念想,活着也行,死了也無甚留戀。
男人怔楞的片刻,溫七轉身走了出去,門口的昏黃燈光將她的影子拉長,變淡,消失了。她走後良久,大老粗的師父摸摸自己如雷撞鐘的胸口,暗暗罵了句:“孃的,見鬼了。”
破舊的弄堂裡深夜也不消停,誰家的孩子整夜啼哭,貓在巷子竄來竄去捕耗子,醉鬼踢踏着兩旁的雜物罵罵咧咧,和着街上憲兵隊整齊的步伐,交織成陰暗時代里人們的深刻記憶。溫七就在這樣的時候走進了一條弄堂,手裡拎了一摞紙包的藥材,還有一盒老於家的糕點,踩着積水來到最裡面的一戶門前,敲敲門,就聽裡面立時卡拉卡拉開始拉門閂,很快門從裡面推開了,一個白白胖胖溜光水滑的孩子笑眯眯伸出小手接糕點,一面說道:“姐姐,今天小安很乖,可不可以多吃一塊桂花糖?”
溫七一手關好門,轉身捏了捏孩子的臉蛋:“不行不行,你在換牙,小安也不想去胡叔叔那裡拔牙吧,糖不能多吃的。”
孩子聽到胡叔叔就驚恐的瞪了眼睛,然後忍痛割愛般看看手裡的糕點盒嘟嘴道:“那就只能便宜謙謙了。”純真的小眼神彷彿能融化人心一樣,溫七都有些忍不住要妥協,還好一個冷冷的聲音嗤笑起來:“誰稀罕那甜膩膩的玩意兒,只有你這樣的小鬼才會喜歡。”面容清俊的少年原是站在樹影裡,出聲反駁後緩緩走了出來。
一轉眼,這個孩子的身高已經快要超過自己一頭了,十三歲,正是好年紀,自己十三歲那年也長了很多呢,溫七眼見少年一步步走到自己跟前,心裡不由感慨道,過後又有些想笑,自己真是年紀大了麼,好端端想這些做什麼。
“你又發什麼呆,快要蠢死了,還不跟我去上藥?”少年沒好氣的搶過她手裡的藥材往小安的懷裡一扔:“今天你去熬藥,小胖子。”說完就拽着溫七向自己的房間走,不想被溫七詭異的閃身躲了開去。
“我去看看山月和則容,阿謙你也回去,不用等我,也不要看書看太晚。”溫七笑笑,邁步往西廂的房間走去。
“那兩個死人有什麼好看的,自己受傷也不在意,真不把自己當人看了是吧,蠢的要死!”少年惡狠狠的低咒出聲,一隻手背在身後顫抖着摩挲剛剛沾上的血漬。
小安捧着藥有點茫然,看看他:“小謙,你怎麼了?”
“沒事!”少年吐了口氣,皺着眉頭拿過藥材轉身去廚房,“小胖子你先回去睡吧,我去熬藥。”
“哦,謝謝小謙,小謙最好了。”孩子歡呼着跑回自己的房間,沒看到少年回頭那一抹苦澀無力的笑容。
溫七走進西廂的頭一間房,屋裡頭有股淡淡的菸草味道,她皺皺眉,撥開簾子進了裡屋,被人撲了滿懷:“小酥酥,人家好想你哦。”
“段則容,不想下次沒有煙抽就快從我身上下去。”
“啊啊啊,君上好無情。”男人從她身上下來,歪歪斜斜靠上牀頭,拉長了聲音道。
“怪腔怪調,這是一旬的量,你省着點抽,還有別沒事兒調戲阿謙,明知那個孩子跟你合不來,還非要找頓不痛快給自己。”溫七拿出一個精緻的掐金絲鎏銀胭脂盒遞給則容,跟往常一樣補充了一句:“則容,這東西並非善物,能不抽還是不要抽了。”
“呵,”本還掛着妖冶嫵媚相的則容臉色一僵,苦笑道:“要是能戒,我早該在你沒進小白樓的時候就戒了。”
“小白樓是我自願進的,和你們都沒關係,沒得老提這個,天色也黑了,那你早點休息。”溫七不想平添他愧疚,叮囑一句放下盒子就出了門。
“平安回來,小酥酥。”則容心裡有些不祥的預感,盯着胭脂盒子許久,才緩緩說道。
山月的房裡燈也還亮着,溫七進去時他正在桌前臨帖,見她進門擡頭微微笑了,放下筆,道:“回來了。”
“嗯,今天腿疼了嗎?我在胡叔那裡又拿了十副藥,老樣子,三天一副,你記得按時喝藥。”溫七自然而然的走到他身邊蹲下,手法嫺熟的揉捏起來。
一雙手按住了她:“涼和,少按一天也不會怎樣,讓我看看你的傷。”
“不行,胡叔說了貴在堅持,等我按完這一遍。”溫七輕輕推開他的手,繼續揉捏挨個穴位。
兩刻鐘後,她舒了口氣收手,站起來時頭暈眼花,一時不穩就摔在了輪椅旁,“涼和!”“小謙!小謙!”山月急得面色煞白卻奈何自己半身殘廢,彎腰已是極致,遂立時向外頭高聲呼喚。
門外馬上衝進了一個纖細的身影,動作迅疾的抱起溫七放到牀上,剛要把手貼她的額頭,一個少年也衝了進來一把拍開他的手怒道:“別碰她!”
卻原來最先衝進門的竟是則容,他看了眼牀上的人,又看看後來衝進來的少年,淡淡的收回手:“很熱,估計是發燒了。”
“用不着你說,她是我姐,我會照顧她!”少年冷冷瞥了屋裡這兩人幾眼,上前抱起人走了出去。
“這孩子都知道疼人了。”山月自嘲的笑道,回首看了看僵在牀邊的人道:“則容,你來這屋子一趟可真不容易。”
“廢話,你不是不樂意見我抽那玩意兒麼!”段則容冷笑一聲,甩了頭出門。
深夜裡溼冷的風呼嘯攀爬,不曾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