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二月一日,星期四,正是白牆縣委規定的縣委常委會每週一次的例會時間。上午九點,林遠方捧着水杯準時出現在常委小會議室門口,會議室裡立刻響起一片熱烈的寒暄聲,以石志峰和康崇生爲首的副們、常委們紛紛起身和林遠方打招呼,以表示對林遠方這個白牆縣實質性的掌權人表示尊重。
按照慣例,常委小會議室一般設在縣委辦公室附近,以方便縣委一把手以較短的時間來到會議室來開會。白牆縣的常委小會議室就在辛況名辦公室的隔壁,辛況名只要坐在辦公室裡,就可以對常委小會議室裡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此時,小會議室裡的聲浪透過牆壁傳到辛況名的耳朵中,辛況名聽到耳中心裡是又酸又澀。媽個巴子!這幫牆頭草們,沒有一個他孃的好東西!當初賀之春被擠走的時候,他們對待自己就好像親爹一般,現在看林遠方得勢了,馬上又撲過去抱林遠方的大腿!都說無情,戲子無義,我看這幫傢伙連戲子都不如呢!
這個時候,辦公室們被輕輕推開,縣委辦主任遲延年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對辛況名請示道:“老闆,常委們都來了,現在要過去嗎?”
老實說,對於去參加這個縣委常委會,辛況名實在是興趣缺缺。現在常委會上已經是林遠方一個人的天下,對辛況名來說,他巴不得這個縣委常委會永遠不要召開纔是。可是又不行,縣委常委會的工作制度早就規定好了,每週四召開一次縣委常委例會,前面連續三週的例會,辛況名已經早借口都取消了,如果這一次再取消,那就太說不過去了。哪裡有縣委常委會連續一個月都不開一次會的?一旦被反映到市委那邊,辛況名的日子只會更加不好過。
想到這裡,辛況名強撐着精神,說道:“好,咱們現在就去。”
就在這個時候,他辦公桌上那部紅色的電話機忽然間響了起來。不知道爲什麼,辛況名現在只要一聽到這部紅色的電話機鳴叫,就會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總覺得好像又什麼不好的事情會找上自己。這一次也不例外,辛況名看到紅色電話機響起,心臟就突突突地猛跳起來,遲疑着不想去接電話。
在一旁的遲延年心中就有一種悲涼的感覺,曾經豪氣萬丈的辛況名辛老闆自從得到賀之春調到省反貪局擔任副局長之後,就變成現在這般模樣,甚至連接起電話來也都猶猶豫豫的了。
一般來說,縣委桌上至少有三部電話,白色的電話機是用來接下級的電話,藍色的電話機是接平級同僚之間的電話,至於說那部紅色的電話機,則是上級領導的專用電話,只要這部紅色的電話響起,肯定是上級領導打過來的。一般來說,只要是紅色電話機響起,辛況名肯定要在第一時間內接起電話,生怕了耽誤了時間,惹上級領導不高興。可是這一次,電話響了五六秒鐘了,辛況名竟然還遲疑着沒有去接電話,再耽誤下去,那邊的上級領導肯定會生氣的!遲延年微微搖了搖頭,主動走上去接通了電話:“您好,找我們辛啊。請您稍等啊,我們辛正在門口送客人,我這就喊他過來。”
輕輕把話筒放在桌子上,遲延年走到辛況名身邊,附在他耳朵邊小聲地說道:“是省委組織部找您……”
辛況名現在就最害怕的是接到紀委和反貪局的電話,聽說是省委組織部的電話,雖然心中的忐忐不安就減輕了很多,不知道省委組織部爲什麼忽然間找上他,但是比起紀委和反貪局這兩個部門,省委組織部的電話顯然要好上許多。
他瞟了遲延年一眼,遲延年心領神會,立刻噠噠噠地快步跑到辦公室門口,大聲說道:“辛,電話找您!”然後又快步跑了回來。辛況名這才走到桌子邊,拿起電話,說道:“我是辛況名,哪位領導找我?”
“辛況名同志,這裡是省委組織部幹部教育處處長王啓明,現在對你傳達一個通知,你們縣委辦主任遲延年同志已經被選入省委黨校第三期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縣處級幹部學習班,請你務必通知他明天上午十點之前到省委黨校報到。正式入學通知稍後會傳真到你處,請注意查收!”
“什麼?”辛況名大吃一驚,遲延年可是他的心腹大管家,尤其是目前這個關鍵的節骨眼兒,他在縣委常委會裡唯一能指望上的人也就是遲延年一個了,如果遲延年到省委黨校去學習了,他辛況名在白牆縣可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了!
“王處長,遲延年同志目前負責着多項重要工作,他這個時候如果離開了,恐怕會影響到這些重要項目的進度啊?您看能不能照顧一下我們縣委的意見,等遲延年同志的工作項目完成後,再去省委黨校參加學習呢?”辛況名陪着笑臉說道。
遲延年在一旁聽到這句話,不由得臉色大變,雖然他還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是從辛況名說的這一句話中,他也能夠聽明白,這個省委組織部的電話是通知他到省委黨校學習的。
“你們縣裡的工作重要,那麼學習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就不重要了?”王啓明在電話裡冷冷地反問道。
“這……這個……”辛況名被王啓明一句話問得張口結舌,他支吾着說道:“也不是那個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說,之前我們縣委一點都不知道這個消息,所以沒有準備……”
“那你現在知道這個消息,不是正好可以準備?”王啓明毫不客氣地打斷辛況名的話,說道:“學員的名單可是部領導親自擬定的,你們縣委如果有不同意見,可以向我們部領導反映!不管你是什麼意思,遲延年明天都必須準時到省委黨校報到!”
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話,王啓明啪嗒一聲掛斷了電話,只留下辛況名呆呆地站在那裡,聽着電話裡傳來嘟嘟嘟的忙音聲。
“辛,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遲延年在一旁急切地追問。
“怎麼回事?”辛況名無力地掛上電話,扶着皮轉椅坐下,摸出一根香菸往嘴裡一塞,說道:“省委組織部通知你明天去省委黨校參加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學習班,入學通知書馬上就會傳過來。”
一聽到這個話,遲延年當時就懵了,傻呆呆地站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了過來。他一把抓着辛況名的說道,焦急地嚷嚷道:“老闆,這是爲什麼?爲什麼啊?您一定要替我說話啊!這是陰謀,肯定是陰謀!這個時候,他們是想把我從您身邊調開啊!您可不能上當啊!”
辛況名煩躁地揮了揮手,說道:“你因爲老子不知道這是個陰謀啊?可是知道又有什麼辦法?那個王啓明說了,這是省委組織部領導親自擬定的學員名單,你讓我怎麼辦?老子可沒有姓林的那個本事,手眼都通到省裡去了!”
“媽了個巴子的!”說到這裡,辛況名眼睛幾乎冒出火來,他一把將嘴裡那根還沒有點火的香菸抽出來撇斷扔在菸灰缸裡,站起身來從後面的衣帽架上拿起自己的呢子大衣,對遲延年說道:“老遲,走,跟我開會去。你明天才去黨校報到,今天這個會議上,咱們就好好和那幫小人掰掰手腕!看看他們還有什麼鬼把戲!”
辛況名帶着遲延年擺出一副雄糾糾氣昂昂的架勢走進了小會議室,目光冷冷一掃,就大踏步地往中間他那張固定地座位上走去。
會議室裡常委們正在說笑,看見辛況名進來,都停了下來,目光卻不看辛況名,而向他左邊座位上林遠方看了過去。
林遠方端着手中地茶杯,衝辛況名微微一笑,招呼道:然因爲辛況名觸及到林遠方的底線,使林遠方和辛況名之間的鬥爭已經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但是在公開場合,林遠方還必須按照官場上的基本倫理,對辛況名保持象徵性的禮貌。
辛況名鼻子哼了一聲,沒有理會林遠方的招呼,徑直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大衣釦子一解,掃視了會場一圈,鼻子哼了一聲,說道:“同志們,有些人啊,只會私下裡搞一些小動作!這些人最讓人看不起!”
辛況名一出口,會場上的常委們心中就泛起一個想法,那就是辛況名完了,肯定完了!凡是在官場上混得,如何不知道官場上都潛規則啊?即使臺下都刺刀見紅了,檯面上還必須維持一團和氣,看着比親兄弟還要親。現在林遠方笑着招呼辛況名,辛況名開口卻說出這麼一番話,太沒有水平了,和他縣委都身份完全不相符啊!大家都把注意力轉向林遠方,看林遠方如何迴應。
林遠方卻微微一笑,懶得理會辛況名的挑釁。在他眼裡,辛況名已經是一隻死老虎了,根本蹦躂不了多久,他既然想說怪話,就任他去吧,反正他以後肯定也不會再有什麼機會了!
常委們看到林遠方端着茶杯氣定神閒地喝茶,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心中暗道,怪不得人家能夠成爲中原省最年輕的縣長,就衝着這份沉穩兒,在座的這些政壇老將又有誰能夠比得上呢?
辛況名撂下這句話,本來就是想激林遠方和他吵起來,那樣他趁機把矛盾鬧大,捅到北郭市委那裡,到時候不管他怎麼樣,林遠方這個目空一切,目無上級的罪名肯定是要落下了。誰知道林遠方竟然不上鉤,辛況名不由得把心一橫,索性罵一個痛快:“我知道有那麼一些人,很喜歡背後搞一些小動作,希望把白牆縣這潭清水給攪渾。不過,只要有我這個縣委在,這些人做得再多也是癡心妄想!我在這裡要奉勸某些人一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個時候懸崖勒馬,還來得及!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吶!”
林遠方心中不由得暗自好笑,這個辛況名,自己把那些缺德帶冒煙的壞事都做絕了,卻能夠理直氣壯地坐在這裡指桑罵槐,這不是典型地精神分裂症嗎?換成別人,估計都不好意思說出這番自打耳光的話來!
下邊的常委們也感覺出了辛況名有些不對勁兒,心中暗想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讓辛況名受到了刺激了?否則也不會如此失態啊?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間聽到外面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只聽“砰”地一聲,常委會小會議室門被推開,五個身穿檢察官制服的人走了進來,爲首的那個態度威嚴的黑臉漢子不是別人,正是白牆縣原縣長、現省反貪局副局長賀之春。
辛況名正拍着桌子罵得起勁,卻不防賀之春忽然間走了進來,一時間嘴巴張得大大的,彷彿能塞進幾個雞蛋似的,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向他走來的賀之春,喉嚨呵呵呵了半天,好容易才憋出半句話:“賀……賀……之春,你……你要幹什麼?”
賀之春冷冷地望着辛況名,伸手一抖,一張逮捕令就在辛況名的臉前打開:“辛況名,你因涉嫌貪污受賄,現在正式被逮捕了!”
辛況名像是被子彈擊中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幾晃,幾乎跌倒,他臉色煞白,牙齒不停地磕碰着,從裡面嗤嗤嗤地冒着冷氣,卻兀自在那裡強辯道:“你……你一定……是搞錯了……我怎麼可能……貪……貪污受賄呢?”
賀之春不理睬辛況名,只是把大手一揮,身後立刻有兩個身材高大的年輕檢察官撲了過來,一邊一個扭住辛況名的兩隻胳膊,往中間一攏,另外一個檢察官立刻掏出一副寒光閃閃的手銬往辛況名手腕上一磕,只聽咔噠一聲,辛況名都雙手就被牢牢地扣了起來。
辛況名拼命掙扎着,想要掙脫,但是手腕處傳來的劇痛卻讓他不得不停止了掙扎,擡起頭,可憐巴巴地望着賀之春,喃喃說道:“老……賀,不!賀局長,咱們共事那麼多年,您……您是瞭解我的。我……我是會受賄的哪種人嗎?這裡面一定有誤會,您聽我解釋,您聽我解釋啊!”
“你還是留着到法庭上向法官解釋吧!”賀之春不爲所動,頭微微一歪,示意檢察官把辛況名帶走。
“賀……賀之春,你個王八蛋,你這是打擊報復,赤裸裸地公報私仇,打擊報復啊!”辛況名見哀求無效,立刻改爲破口大罵,他一邊罵着一邊對呆立在一旁的遲延年說道:“老遲,你傻在一邊幹什麼?就這麼任他們把我帶走嗎?還不去叫保衛科來人?”
遲延年這才反應過來,正猶豫着行動,卻看到賀之春的目光冷冷地看着他,在賀之春身後,更有兩個檢察官一邊虎視眈眈地望着他,一邊把手摸向了腰間的五四手槍,遲延年只覺得雙腿發軟,額頭上的冷汗簌簌而下,站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
辛況名見遲延年不敢動,心裡不由得冷到了極點。不管怎麼說,他都幹了將近四年的縣委,對組織上這方面的政策瞭解的非常透徹。組織上如果決定調查一個幹部,一般都會採取雙規措施,再取得了確鑿的證據之後,在移交司法機關進行處理。現在,對於自己根本沒有經過雙規程序,而是由省反貪局直接批捕,那麼就說明,賀之春在省反貪局那邊已經掌握到自己確鑿的犯罪證據,只要自己今天被帶走,等待自己地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法律的嚴懲……
不!自己絕對不能被帶走!辛況名眼看着自己就要被拖走,卻不知道哪裡來了一股蠻力,竟然從兩個檢察官的夾持中掙脫出來,兩個箭步奔到林遠方身前,噗通一聲給林遠方跪下,用帶着手銬的雙手抱着林遠方的腿,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道:“林縣長,林縣長啊!您救救我吧!求求您救救我吧!您就開口給老賀說兩句話,讓他把我放了吧!我以後在工作中堅決服從您的領導,再也不去給您添麻煩了!您大量,就幫我說兩句好話,行不行啊!”
小會議室裡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辛況名堂堂的一個縣委,竟然會下作到這個地步,當衆給別人下跪哀嚎,這跟一個無賴有什麼區別。
林遠方也萬萬沒有想到辛況名無恥起來竟然沒有極限,這樣噁心的手段都使得出來,他實在不敢相信,這樣的人能夠當上一個縣的縣委。他厭惡地看着辛況名,說道:“辛況名,如果你沒有做壞事,那麼根本不用我去救;如果你做了壞事,那麼誰也救不了你!”
“對!組織上絕對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對不會放過一個壞人!”賀之春在旁邊大聲應和道,然後大手一揮,兩個檢察官又重新撲上去,惱怒地抓起辛況名的胳膊,一邊一個,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辛況名拎在半個空中擡了出去。辛況名被拎在半空,還不停地掙扎發出殺豬般的嚎叫,直到一個檢察官拿出一塊毛巾塞進了他的嘴巴……
當天晚上,白牆縣緊急召開了鄉鎮、鄉鎮長和縣直機關科級以上黨員幹部參加的緊急會議,會議由縣委副、代縣長林遠方主持,北郭市委常委、紀委徐晉草向全體與會人員通報了辛況名因爲涉嫌收受鉅額賄賂被省反貪局逮捕的消息,他在會上說道:“身爲黨員幹部,應該廉潔自律,奉公守法,可是類似辛況名這樣的分子,卻無視於黨紀國法,肆意妄爲……”
說到這裡,徐晉草語氣嚴厲起來,目光凌厲地掃視着臺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奉勸那些分子,趕緊自首,尚上從寬處理地機會……”
臺下辛況名一系的幹部一個個都低下了頭,不敢接觸徐晉草的目光,心中恐懼到了極點。其他幹部卻覺得人心大快,辛況名當初驕奢跋扈,以爭權奪利整人爲樂,沒有想到也有遭報應的一天!
隨後,徐晉草的語氣又慢慢緩和了下來:“當然,所有的與會同志們也不要人人自危,要堅守自己的工作崗位,不管受到或者沒有受到牽連,都應該有一顆從容應對的心態,對組織上講真話、說實話,主動向組織上交代,不要被動挨打……”
主席臺上,白牆縣五大班子領導成員全部就坐,大家一邊聽着市紀委徐晉草的講話,一邊把目光望向徐晉草身邊的林遠方,望向這個白牆縣事實上的一把手,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的領路人。
在林遠方旁邊,康崇生心中充滿了興奮。辛況名倒臺了,自己在這中間可是出了大力氣的。如果沒有意外變故的話,這個白牆縣縣委的位置,應該是屬於自己的了。三個半月前,自己還在爲沒有當上白牆縣縣長而懊悔,三個半月後,自己卻有機會成爲白牆縣委,這變化真的是太有戲劇性了,如果不是自己果斷選擇投向林遠方,這樣的好事又如何能輪到自己呢?
林遠方這個時候內心卻非常平靜,辛況名這個攔路虎終於倒了,今後他可以全心全意地把精力投放在白牆縣的社會經濟發展上面了,有這麼一個大展宏圖的機會,自己將會畫出怎麼樣一樣燦爛的圖畫呢?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