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真瞥了他一眼:“滾。”
說完噔噔地往外走了。
裴瞻看她敏捷地跟着小馬駒兒似的,很快也恢復了正經神色,原地尋思了片刻後出門上馬。
……
傅真沒有去寧家,而是直接回了裴府。
寧夫人在寧老爺子的事上的確有些不對勁,可是寧夫人不張嘴說,傅真便不想強人所難。
她不說一定有她的道理,寧老爺子的離世對於寧夫人的命運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轉折,好不容易纔撥亂反正,傅真不想往她傷口上撒鹽。
裴瞻駕馬去了寧家。
人前的平西將軍又是那樣一副冷漠不好親近的模樣,前腳纔給寧夫人開了門的門房,後腳又迎了他上門,一顆腦袋都快垂到了地上:“太太纔剛回來,怕是要先歇會兒,姑爺且到屋裡頭坐坐,小的讓人去通報。”
裴瞻邊走邊打發他:“太太若收拾好了,讓人到嘉哥兒屋裡來尋我便是。”
寧嘉正式拜在了沈學士門下,日日兢兢業業研修功課,學業上大有長進,但是過去多年來,成長在傅家那樣的內宅之中,待人接物上仍是顯得有些拘謹。
於是裴瞻每次過來,總要抽點時間往他院子裡坐坐。
寧夫人進了後院,金珠迎了上來,打量了她兩眼說道:“太太臉色有些凝重,莫非是鋪子裡有什麼事?”
寧夫人自行打起了簾子:“無事。”
金珠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接下一句,寧夫人就徑自進了屋裡,坐在銅鏡前卸起釵環來。
金珠跟隨進去,待要伸手幫忙,寧夫人卻道:“你下去吧,我先歇會兒。”
金珠只好識趣地退下了。
寧夫人盯着她把房門關上,然後收回目光,對着鏡子裡的自己看了片刻,然後起身轉入裡間,打開了屋角的箱籠。
帶着暑意的風揚起了屋裡的簾幔,也把她鬢角一隻步搖吹得搖來晃去,左右擺動的投影落在她的眉眼上,將她低垂的雙眸映得半明半暗。
箱籠裡整整齊齊地擺放着許多賬本和信件,她從其中一摞裡抽出了一封發黃的信,將磨出了毛邊的信紙展開看起來。
少頃,她把信放下,坐在身旁的椅子上,對着窗口出起神來。
“太太,姑爺來了。”
金珠扣門的聲音透過外間的房門遠遠地傳了過來。
寧夫人驀然收斂住幽深的目色,迴應了一句:“知道了!”然後重新將信折了起來。
裴瞻跟寧嘉一坐一站的說了幾句話,寧夫人房裡的丫鬟來請:“太太在花廳,請姑爺前去喝茶。”
寧嘉立刻挺了挺腰身。
裴瞻瞅着他說:“我要走了,你就高興?”
寧嘉張了張嘴,訥然無語。
裴瞻站起來,背起手來走了兩步,又停步回頭:“過兩日我有個應酬,你隨我同去。”
寧嘉身板又繃直起來:“姐夫參與的應酬全都是朝中權貴,我豈可不自量力跟隨而去?”
“我說讓你去,你就跟着我去。”
裴瞻瞄着他,然後撂下這句話就走了。
寧嘉提着一口氣望着他背影,直到看不見他了,才吐出口氣來。
平西將軍的威嚴實在是太重了,哪怕是成了自己的姐夫,還是讓寧嘉覺得自己宛若他麾下的一名小兵。
……
裴瞻到了花廳,寧夫人已經讓人把茶泡上了。
她微笑走出來:“敏之怎麼又來家了?真兒她是一個人回去了嗎?”
“您瞅瞅她方纔穿的那一身衣裳,哪裡還能出來招搖過市?回去換洗去了。她把我撇下了,我索性就過來坐坐。”
裴瞻說着坐下來,“謝小姐還沒來吧?”
寧夫人笑着把茶遞給他,“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
裴瞻遂也笑了:“我這點小心思,真是瞞不過母親的慧眼。”
寧夫人道:“說吧,咱們不興繞彎子。”
裴瞻點點頭:“實不相瞞,今日何羣英找我來向寧家要船,我原是不想搭理的,但是他提到了外祖父,我便不能不重視。
“外祖父的死,到底有無可疑之處,我想聽母親一句真心話。”
寧夫人道:“我就知道你是爲這個而來,真是跟真兒一樣,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可哪裡有什麼可疑之處?家父就是正常的染病過世,你們都不要想多了。要是有問題,我豈不是早就報官了?”
裴瞻凝眉:“母親是否有什麼顧慮?小婿不才,自認護佑寧家上下平安的本事還是有幾分的。”
寧夫人微笑搖頭:“真沒有。”
這話語雖輕,卻果斷的如同斬釘截鐵,裴瞻凝望她片刻,不得已收回目光。
……
傅真回府換洗完畢,坐廳堂裡聽管事們都來回了話,又安排了一些事情,裴瞻就踏着暮色回來了。
傅真起先沒有理他,後來看他還繃着個臉,而且坐在榻上捧着兵書,半天都沒說話,便走過去:“你後來去哪兒了?”
裴瞻翻了個身背對着她。
喲嗬!
還使起小性子來了。
傅真不慣着他,掐了他胳膊一下。
裴瞻輕嘶了一聲,捂着胳膊坐起來:“你今天掐我多少下了?”
傅真道:“就掐兩下肉,又不是割你的肉,你難不成是豆腐做的嗎?”
裴瞻一聽到這裡,便又側歪了下去,一隻胳膊肘支起了額頭,目含春水的說道:“我要是豆腐做的,你怎麼辦?”
“你要是豆腐做的,我就把你剁成豆腐渣!”
傅真說完鼻子裡哼了一聲,然後起身挪到旁邊的凳子上坐下:“我猜你去寧家了。”
“聰明。”
裴瞻把兵書合了,捲起來輕拍起自己的腿。
“但你一個人去寧家,不太可能待上一下午,是我母親有什麼事,還是你又去了別的地方?”裴瞻緩緩吸了一口氣,坐起來:“我問了岳母,她真是一個字兒都沒有透露出來,一口咬定老爺子就是死於疾病。
“所以後來我又去找了蘇掌櫃,又透過蘇掌櫃找到了幾個當初給老爺子看過病的大夫。”
“結果呢?”
“一無所獲。”裴瞻搖頭,“所有人的說辭都很一致。”
傅真把眉頭皺了起來。
所有說辭都一致,這也太滴水不漏了吧?
明明就有很多疑點啊!
晚飯後裴瞻去了書房,傅真一個人帶着郭頌和楊彤出了門。
到了寧家角門下,她讓楊彤把寧嘉叫出來。
“姐……”
“你去把我住的怡心堂的小門開了,我有事要進去一趟,不想讓母親知道。”
還沒等寧嘉把招呼打完,傅真就已經阻止他往下說。
寧嘉頓了下當即道:“你是不是跟姐夫吵架了?”
傅真不知怎麼解釋這趟來意,覺得這個理由也不錯,便含糊其辭,催着他趕緊進去。
寧嘉哪裡還敢耽擱?
立刻就轉身進門了。
與此同時傅真來到怡心堂外,角門一開她就帶着兩個護衛閃身進內了。
“姐姐,你怎麼跟姐夫吵架的?他怎麼對你了?”
“你小孩子操心這麼多幹什麼?快些回房去吧!我今晚就在這住了,千萬別讓母親知道。”
傅真一邊催着他出去,一邊就進了自己的院子。
從前這院子沒有外人來,如今臨街開了個門之後,已經成了個獨立的院落,楊彤他們都能直出直入了。
寧嘉走了之後,傅真打發楊彤郭頌在此待着,而後自己則打開院門朝着寧夫人所住的正房走去。
進了這宅子,哪裡還有人能攔得住她的步伐?但她仍然選擇走在陰影裡。
本來她是不想在挖掘寧夫人的心思,可是裴瞻那一路打探下來,蘇掌櫃他們都防的如同鐵壁,這不就更顯的事情不尋常了嗎?
傅真這可就忍不住了。
正房裡亮着燈,丫鬟們端着銅盆出來,寧夫人就在窗前坐下了。
夏夜清涼,窗戶開了半扇,彎月掛在半空,明晃晃的像把鐮刀。
寧夫人遠遠地眺望了兩眼,然後擡起右手,揉起了太陽穴。
一會兒她把手放下來,探入左袖,掏出了日間看過的那封信。
房門吱呀一聲,金珠又掌燈走了進來,把燈籠架好之後,她來到了寧夫人身邊:“太太又在看這個?這上面的字,您只怕都能背下來了。”
“誰說不是呢。”寧夫人長吐了一口氣:“但我如今卻覺得它越來越棘手,這上面的字跡,彷彿是針尖芒刺,扎的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金珠望着她幽深的眼眸:“要不,還是跟姑奶奶他們說實話吧,畢竟連何大將軍的兒子都把目光投向老太爺的死了,那何家又跟徐家正打的火熱。”
寧夫人眉頭緊鎖:“朝野上下都說當今帝后心懷仁義,至賢至明,我未曾見過,始終不敢斷言。
“而裴樑二家位高權重,宛如烈火烹油,是斷斷沾不得一點這樣的是非的……”
傅真貼着牆根,屋裡的對話盡收入耳。
她凝眉望着夜空,隨後直起一點身子,透過啓開的窗縫看向了屋裡。
銅鏡前的寧夫人臉上是傅真初初醒來時看見她時的那般愁容,可明明自從和離之後,她就諸事太平了,後來又跟裴家結了親,就更加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值得她這樣發愁了。
“太太……”
“我先想一想。你去鋪牀吧。”
寧夫人打發金珠,然後起身將那信紙塞進了妝奩盒子。
傅真藏身在月影裡,直到屋裡燈光熄滅,而後再也沒有動靜,她才輕輕地把窗戶打開,翻身入內。
妝奩盒子就在妝臺上,伸手一拿就到手了。
月光幽幽的照進屋裡,實在算不上亮堂,但對於熟門熟路的“家賊”來說,這點光線實在已經足夠。何況這些盒子寧夫人從來沒有防備過傅真,她歷來都知道如何開啓上面的暗釦。
暗釦打開,隨着熟悉而輕微的一聲“啪嗒”,眼前黑暗被驅散,屋裡竟然也亮起來了!
傅真驀然擡頭,赫然只見寧夫人手持一顆巨大的夜明珠站在眼前!
她手一鬆,盒子差點掉在地上!
“母,母親……”
傅真發誓自己從來沒有這麼窘過,經過幾個月的刻苦練習,她身手已經恢復了五六分,她可以在白鶴寺自如的應對徐胤和榮王府的人,也可以在禇家來去自如,卻沒想到在自己親孃屋裡被抓了個現行!
她該怎麼解釋自己的行爲?
看了面前平靜的寧夫人一眼,她起身把盒子放回了身旁的茶几上。
“母親,我就是,就是好奇……”
“什麼時候回來的?”寧夫人望着她,神色和語氣都還是很平靜。
“兩,兩刻鐘之前。”
寧夫人聞言,挑了一下眉頭:“看來是嘉哥兒給你開的門。”
傅真侷促得腳趾頭都開始抓起地來了。
不但當起了家賊,而且還蠱惑寧嘉給自己打埋伏,這應該罪加一等了吧?
但傅真又豈是那畏畏縮縮之人?
事已至此,她便心一橫,問道:“母親莫非方纔已經知道我來了?特意熄了燈在此等我?您也太厲害了!這都能發現!”
“我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會知道?”
寧夫人坐了下來,順手把旁邊的燈給點上了,然後靜靜的望着她:“把盒子拿過來給我。”
傅真縱然再捨不得,也不能不聽話。
盒子到了寧夫人手上,她打開看了一眼,把裡面那封信取出來,緩身道:“我不知道你來了,但我卻覺得你會來。
“敏之從我這裡走後,又去找蘇掌櫃他們,這些事情下晌我就知道了。
“你們倆都很執着,而且很細心,壞就壞在今日上晌我竟然主動跟你提及了外祖父的事,而後緊接着又出現了一個何羣英,否則的話,也不會有如今這些事。”
“母親!”傅真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事到如今,你還要瞞着我嗎?外祖父到底是怎麼死的?如果他是被害死的,那我們一定要給他報仇啊!”
“這個仇,恐怕你們是報不了的。”
“爲什麼?”
寧夫人沒有急着回答,他拔下一根銀簪,將燈芯挑了挑,然後纔看向傅真:“白玉衚衕的血案,到如今還只知道兇手是誰,死者是什麼身份,目前誰也不知道,是嗎?”
燭光下她的目光更加幽深,深得讓人猛然想到了那天夜裡滿布血腥味的白玉衚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