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無早朝。裴瞻才自西北迴來,皇帝又批了假,傅真便一覺睡到天色大亮才醒。
裴瞻在傅真推搡下睜開眼,看到帳頂皆是陌生的雕花,嚇得一骨碌爬起來,扭頭一看傅真卻支着腦袋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他這才把昨夜之事想起來。撫了撫胸口後復又躺下,側身望着她:“你這牀可真大。”
傅真揚眉:“夠你發揮麼?”
裴瞻猛不丁鬧了個大紅臉,撩眼道:“你在嘲笑我。”
傅真捏了他胸膛一把:“是在誇獎你。”
裴瞻臉更紅了,拖來被子矇住了腦袋。
紫嫣聽到說話聲後走進來,刻意不把目光投去牀上:“太太差人來過了,少夫人要是醒了,奴婢就侍候您起牀。”
傅真從帳子裡探出臉:“太太尋我何事?”
“沒說。聽說少夫人沒起,也囑咐着不讓催。”
傅真頓了下,把腦袋收回去,和裴瞻對視一眼,倆人便不約而同將衣衫攏好下了地。
裴夫人到底是過來人嘛,身爲女子又比男人心細,昨夜裡傅真和裴瞻兩口子雙雙來遲,她就隱約猜到了真相。
但因爲他們倆之前鬧過那麼一出,又不好輕易相問,於是等到早上纔打發人去傅真房裡,想請她到正房一道吃早飯。
誰知道打發過去的人竟然回來說裴瞻昨天夜裡宿在傅真房中,她這歡喜雀躍的心情,誰能懂得?
傅真過來請安的時候,她臉上的喜色還沒褪乾淨呢。
當然她也不是那沒分寸的婆婆,既然心知肚明他們昨天夜裡已經圓了房,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當下就讓人把那早就燉好了的燕窩,乳羹,以及各式各樣傅真平日愛吃的膳食全都端了上來。
“多吃點,慢慢吃!”
裴夫人笑得合不攏嘴。端起茶來又喜不自勝的說道:“下個月我和你公公打算到郊外莊子裡住上一陣子,睦哥兒也跟我們一起住過去。這將軍府就交給你們倆了。什麼時候有喜訊,你就差人來告訴我,我們立刻快馬加鞭的回來!”
傅真嗆了一口,一向自認臉皮厚的她,也忍不住在這番話下紅了臉。
還好裴夫人遞了條帕子給她之後,也沒再說別的。
用過早飯之後回到房裡,裴瞻也纔剛回來。
原來傅真剛剛走之後,裴昱把裴瞻給喊走了。這個一天到晚看上去只知道風花雪月的老父親,在祠堂裡當着祖宗的面,破天荒的正兒八經給他上了一堂課,告訴他爲人夫該當如何,將來爲人父又該當如何。
“所以你們倆的早飯,是在祠堂吃的?”
傅真感到不可思議。心底下又遊動着濃濃的暖意。
裴瞻點頭:“在我太爺爺太奶奶在牌位底下吃的。”
傅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把手裡的茶遞給他,漱漱口。
喝了茶,裴瞻打發郭頌往宮裡遞了請安的摺子,得到皇帝回覆後,夫妻倆便就乘着轎入宮。
皇帝在御書房,踏入殿門,兩口子先行禮。待書案後的皇帝喚起,傅真看着手持畫筆揮豪作畫中的皇帝,一時間愣住了。
老頭兒上個月說上幾句話就開始咳喘,一副風燭殘年的模樣,如今倒好,這精神頭看着倒是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
被他當誘餌放棄過的親生兒子正在宮外經受着內心折磨,他卻還有心情在這作畫。
“既然來了,怎麼不說話?”
書案後的皇帝頭也沒擡,說話慢條斯理的,依然是過去幾十年裡那副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
傅真和裴瞻對視了一眼,說道:“皇上,本來臣婦和敏之是入宮來給您請安的,看到您這般精神抖擻,龍威虎猛,就知道那些話根本不必說了。”
皇帝挑眉瞅她,手下不忘給筆蘸墨,“朕看不見得吧?你們進宮,肯定是有別的話想說。”
傅真張嘴想粉飾一下,皇帝卻又往下說起來:“待會兒禮部大臣和都察院的御史都會入宮來面聖,你們有話就趕緊說,省得回頭白跑一趟。”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傅真也就只好戳了裴瞻一下。
裴瞻清嗓子,上前幾步,站在書案旁側望着他畫的畫:“皇上這丹青功力真是出神入化,這展翅的雄鷹,看起來可真像大殿下在沙場之上威猛抗敵的英姿。”
“你果然是有話說。”皇帝仔細的描繪着雄鷹的翅羽,“他怎麼了?還是好,昨天朕讓你做的選擇,你已經想好了?”
裴瞻扭頭看了一眼傅真,然後道:“昨夜裡臣回去後與內子從細商議了一番,覺得皇上提出的兩條策略,都不太適合當下情形。”
皇帝擡起頭來看了一眼三步外的傅真,目光再度投向裴瞻:“你還真是什麼都聽老婆的,你自己沒個主意?”
裴瞻把身子深深地躬了下去:“臣謹記皇上從前的教誨,把夫妻和睦列爲穩定內宅修心養性的第一準則,時時刻刻將皇上尊重娘娘的方式當成金科玉律。”
皇帝哼了一聲。
裴瞻弓着身子扭頭,跟傅真對眼色。
傅真走到了書案的另一側:“皇上,大殿下來京城找的第一個人就是臣婦,找的第二個人就是家母,您讓敏之做的事情,就算我不是他媳婦兒,他也繞不過我去呀!”
皇帝沒理她,繼續細細地描摹着雄鷹。
傅真只好往下繼續:“皇上,臣婦還有裴家上下絕對支持大殿下回宮認親,可是以殿下的性情,絕不是威逼就可以迫使他就範的。
“解鈴還須繫鈴人,不知道皇上您有沒有想過,放下天子的威嚴,純粹以一個父親的身份,找大殿下開誠佈公的說說話?”
“沒想過。”
傅真一語噎住。她問:“敢問……這是爲何?”
皇帝直到鷹眼全部描繪完畢,這才直起腰身,把筆擱下來。
“因爲他是我的兒子,我是皇帝,他就是皇子,退一萬步說,哪怕我現在擁有很多個皇子,他只是其中之一,只要他是朕的兒子,不管他會不會成爲太子,成爲未來的國君,他也註定有他的責任。”
皇帝雙目銳利,撇了他們倆一眼之後,緩步走到窗前錦榻上坐下,然後擡起目來看着也跟着挪步過來的他們倆:
“當年湖州的事情,我猜你們都已經知道的十分清楚。
“我也知道你們心中義憤填膺,十分爲他抱不平,能夠得到你們的支持,我替他感到幸運。
“如果朕不是坐在這位子上,不是心繫着天下百姓萬里江山,這個低頭的父親,我會去當。“但我是皇帝,他也註定是皇子,那麼有些事情就是他必須承受的。”
傅真深吸氣:“皇上,您與娘娘恩愛多年,對我們這些功臣勳貴又十分愛護,這讓天下人都深信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君王。
“天家無真情這樣的話,我絕不相信會應驗在大周的宮闈之中。所以大殿下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已經承受了那麼多的苦難,如今皇天護佑他人平安歸來,卻依然得不到親人的撫慰,這不公平。
“還請皇上看在骨肉連心的份上,多多體恤大殿下一些。也好讓大周百姓早日迎來新的儲君。”
皇帝面色深凝:“天家有真情,但天家不能濫用真情。你想我以皇帝的身份去請他回宮,不算有錯,可他心裡若真有天下百姓,需要我去請嗎?
“況且,你認爲我放下身段,就能重新得到一個兒子嗎?”
這話倒是把傅真給問住了。
“我根本不可能再得回我的兒子了。”皇帝遠望着前方地下,幽聲道,“二十四年前的湖州,從我眼睜睜看着他出現在城門之下,又親手按下了想要喊回他的將領時起,我就已經失去了他。
“我親手把他殺死在那場戰爭裡,用他十歲的身軀鋪墊了我建立大周的道路,我永遠也不可能再喚回他。
“你們以爲我以如此強橫的方式逼他回宮,是因爲我仗着父親之名?大錯特錯。
“如今我是一個君王。
“他是大周的皇長子,是元后所出的嫡長子,他來當大周未來的國君,天經地義,順理成章。
“反倒是他,他對這一切心知肚明,知道自己可以承擔起這份責任,卻始終在逃避,那我很懷疑,他是否真的適合做皇帝?是否真的有能力造福百姓?”
傅真聽他說到前面半段時還略有動搖,聽到末尾卻忍不住了:“殿下並非逃避,作爲一個承受了傷害多年的人來說,他想要得到一些慰藉,也不過份。”
真是越說越不像話了,怎麼到頭來還質疑起了楊奕呢?明明三個皇子當中,楊奕無論是性情還是人品,還有才智,都是最超羣的那個。
“那他想要什麼慰藉?什麼樣的慰藉纔可以撫平他二十四年的委屈?”
傅真卻也答不上來。
如果是別的人,那她可以勸他去死一死。
關鍵這是皇帝,又是楊奕親爹,她不能。
皇帝哼道:“你也知道,無論朕做什麼,怎麼做,也不可能使他真正的釋懷。所以你說的那些,又還有什麼必要?
“你趕緊回去,讓他麻溜地進宮來認祖歸宗,早日接受冊封是正經。
“再不來,我就直接下旨了。”
傅真氣脹於胸。
從前當他是君子,沒想到翻過臉來竟是個流氓!
她憋着氣告退。
退出去之前狠掐了裴瞻的腰窩一把。
裴瞻吃疼,努力憋到等她走遠了之後纔敢直腰。
皇帝瞥他:“出息!”
裴瞻齜牙咧嘴:“臣早就說了這招肯定不行,阿真她愛憎分明,是堅決站在大殿下那邊的。”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想個有用的辦法出來。”
皇帝拔高了聲音,“這朝上朝下輿論紛紛,他再不認祖歸宗,只怕有些人都要給朕挖出個十萬八千里外的侄子輩來了!”
裴瞻硬着頭皮接旨:“臣再去想想。”
“十天。”皇帝端起了杯子。
“十天也太緊張了,您再寬限些。”
“半個月不能再多。”皇帝睨他,目光逐漸深凝,“我聽說已經有不少人悄悄往朕的祖籍去了,半個月後就是娘娘的鳳誕,我若料的不錯,他們一定會趕在那個時間回來。”
裴瞻立刻肅顏:“臣遵旨!”
擡頭時見皇帝已經在擺手,他便也弓着身子告退了出去。
等到他的身影也消失在殿門外頭,皇后才從最裡側的屏風後走出來。
她憂心地朝着殿門處看了片刻,走到錦榻的這一側坐下:“你這個主意,也不知道能不能湊效。”
“我已經破釜沉舟了,反正半個月見真章。若不湊效,朕便這皇位禪讓予你。想來你們母子情深,由他來接你手上的皇位,應是樂意的。”
皇后就像先前他瞥裴瞻一樣地瞥他:“說的輕巧。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今他這麼恨你,都是你該受的。”
“我知。”皇帝道,“這太子之位本來就是他的,當年我與你曾說過多次,將來我的基業將由他來繼承,雖說已經晚了二十四年,到底還是走到了這步。就衝着這一點,我也不後悔。”
皇后沉氣:“他逃避責任也是因爲委屈,你就聽從來真丫頭的建議,主動說和一番又如何?非要來這一出。”
皇帝揚脣深望她:“那是因爲我不光要把咱們的基業傳給他,還要讓天下人信服他。
“他有着當仁不讓的身份不假,可是卻流落在外多年,不曾受過好的教導,在朝堂之上也沒有屬於他自己的任何根基。
“昨日下晌,我留下敏之來問了很久很久,誠如我所預料,我們的兒子表現很不賴。
“通過這一戰,我已經清楚他有足夠的能力坐上這個位置。就算有不足之處,未來他也完全可以補足。
“然而天下人看不到這點,也不會相信憑空出現的他。
“就算一時之間接受了他是儲君,一旦有人挑撥煽動,還是難免有後患。
“你我都老了,沒有多少時間陪伴他,幫助他了。
“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促使他當着天下人的面施展能力,讓他通過自己的本事風風光光認祖歸宗,也讓他明確好自己該走的路,下定決心承擔起這份責任。
“而不是——因爲生來是皇子,而順水推舟地成爲皇子。”
皇后聽完靜默半晌,末了沒好氣道:“說白了,你還是想讓他靠自己來爭取天下人的擁護唄!”
皇帝笑了下,塞了茶給她:“那你爲什麼不相信我們的兒子,完全可以爭取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