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張羅起來的詹事府,全部成員都是皇帝親自擬定,只除了詹事,是楊奕主動提出來的謝彰。
對這個人選皇帝皇后當然是滿意的。
謝彰出身名門,家世人品都沒得說,能力上,他在京爲官這麼多年,履歷已經非常好看。
只是皇后仍然感到些許好奇:“你和謝大人很熟嗎?朝中的能臣也有很多,爲什麼單單相中了他?”
楊奕不知想到了什麼,微微上揚的脣角,噙着一抹不明意味的微笑:“謝大人這個人,除了很有才幹和學識,其實也挺有趣的。”
皇后更加不明白了:“他一向忠正耿直,也不愛說笑,哪裡有趣了?”
楊奕卻不肯再說。但他的神情卻更加玩味,甚至可以說透着些狡黠頑皮。
正月底謝彰就走馬上任,不過詹事這一職位都是由朝中官員兼任,所以每日最多隻有一半的時間留在東宮處理政務。
這一半的時間,卻也足夠他與楊奕培養君臣默契。
那日傅真與皇后在御花園喝茶,遠遠的瞧見牡丹花從那邊,他們二人緩步朝着這邊走來。
也不知聊些什麼,神態自在的很。
傅真還沒來得及起身打招呼,就聽楊奕的聲音傳來:“……你打算什麼時候跟我寧家姑姑求親?我寧家姑姑天姿國色,更兼品德高潔,世上可再難找到第二個如此難得的女子。”
謝彰的嘆氣聲就響起來了:“這哪裡由得了我?我不是沒提過,人家總說還不急。”
傅真扒開了牡丹枝葉,只見他們倆停在了梅樹下方,謝彰眉眼都愁的擠在了一處。
楊奕望着他:“那肯定是你誠意不夠。
“你若是還沒有打定主意,我可要替做媒了。她還這麼年輕,往後餘生還長,怎麼能就此孤獨下去。
“我聽說吏部右侍郎也是鰥居多年,我聽說他人品還不錯,最喜歡給老百姓出頭,也不知道姑姑看不看得上。”
“殿下!”
謝彰攏着雙手,無語地望着他。
楊奕笑了。
傅真以爲他從前不會笑,如今他的笑容卻越來越多,笑起來就和皇后一樣和善。
他們再說了些什麼,傅真就聽不見了。他們已經穿過園子,朝着射在園子裡的一間小御書房走去。
皇后笑嘆着道:“這小子,他自己的事情還沒眉目呢,倒操心起別人來了。”
一句話勾起了傅真幾乎快忘記了的事情,她立刻說道:“回頭我就去問問殿下,對婚事有什麼想法。保證儘快完成任務!”
皇后聞言一笑,又問她:“說起來,你母親最近怎麼樣了呢?有些日子不見她了。上次她給我送來的水晶肘子,四色糕點,都非常合我的口味,我可有些想念她了。”
傅真抿脣笑了,說道:“母親昨晚也還問起了皇后娘娘,說是等這幾日大廚們研製的新菜出來了,就立刻送進宮來孝敬娘娘。”
寧夫人在皇后壽宴時進了一趟宮,宴席上與皇后聊了很多話題,後來和裴夫人一起還進宮了幾次,已經很熟絡了。
皇后也很喜歡吃萬賓樓的菜,寧夫人常常差人送菜進宮來。
寧夫人和謝彰之間的曖昧,傅真很早就有所察覺,她也覺得謝彰會是寧夫人的良配,但是她不會左右寧夫人的決定,所以也從來沒有主動過問她的選擇。
楊奕先前那番話一聽就是在激將,但謝彰如果當真已經由此決定,一定也會慎重考慮,再次向寧夫人求親。
寧夫人也並非扭捏之人,早前不答應,也許是時機未到,此時再提及,她未必就不會同意。
從前跟傅筠在一起時,她爲了兒女受了那麼多的苦,接下來,該是兒女爲他保駕護航的時候了。
寧嘉順利進入了國子監,正預備着明年秋天參加秋闈。
沈學士認爲他這一屆很有希望中舉,如果預判無誤,那麼十四歲的他將成爲最近幾屆裡最爲年輕的舉子。
雖然從舉人到進士還有很遠一段距離,卻也還是憑證明了自己,也讓他在得到了朝廷給予寧泊池的封賜之後,又憑學識在京城子弟中立穩了腳跟。
他在一步步的證明着當初在傅雲面前立下的誓言,來日他不用繼承寧夫人給他的家產,也一樣能夠有實力讓自己成爲人上人。
開春的時候,地方官員陸續進京述職,每日下了差事,閒來無事就在京城各處吃茶遛彎的楊彤和張成從驛館裡帶來了新的消息。
“我們看到了傅筠。他在驛館裡住着,穿着一件洗的發白的舊袍子,頭髮都白了不少,跟當日在京城裡的模樣真是有天壤之別!”
對此,傅真感到有些許意外,掐指算了算時間,傅筠竟然已經離京一年了。
除此之外,她倒沒有太多的感覺。雖然是這具身體的生身之父,但此人在原生的生命中並沒有留下多少痕跡,生父不生父的,已經無所謂了。
去年傅真再次提起過想把姓氏改回來,這次反而是裴瞻有了另外的想法。
“你這個傅,爲什麼不能算作是繼承了前朝太傅傅子鈺的姓氏呢?
“寧家的大宅子原本就是傅老太傅的老宅,外祖父將他買了下來,讓你們住在裡頭,也是一段緣分。
“如今寧家已經有嘉哥兒繼承,傅筠雖然可惡,但老太傅光風霽月,他的品德以及對於社稷所做的貢獻,卻是連皇上都讚賞過多次的,如果你覺得也可以不改的話,那我認爲你倒可以把自己算作老太傅的後人。”
裴瞻這麼一解說,傅真竟然覺得有些道理。
本來傅筠這一支就是老太傅的近親,當年也是憑藉着老太傅後人的身份,才能夠從諸多傅家族人手上搶得這座宅子。
那傅真自然也可以說是傅子鈺的後人。
如此一來,傅真就懶得糾結了,姓寧還是姓傅?又或者是姓樑?對她來說都沒有什麼影響。
傅真以爲再也不會和傅筠有相見的緣分,也沒有那個必要與他相見,所以哪怕知道他就在京城的驛館,也壓根就沒有想到去見他。
卻沒想到,傅筠自己送上門來了。
那日積雪終於開始融化了,太陽暖融融的照耀着街頭,傅真乘着馬車從萬賓樓出來,準備到顧家去見楊奕,順道問他對於婚事的想法。
沿途見初春的光景正好,起了徒步遊街的興頭,便喊上紫嫣陪着,沿着大街漫步而行。
傅筠就在這個時候迎面走來。
傅真記性好,雖然眼前的他根本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但也還是以很快的速度認了出來。
雙方都靜默了片刻,然後傅筠先開口了:“真巧。你,你從你母親那裡來?” 傅真望着他鬢角的白髮,點點頭:“大人什麼時候進京的?”
傅筠面肌抖了一下:“你如今連爹都不叫了嗎?”
傅真扯了扯角:“柳氏怎麼樣了?給你生兒女了嗎?你們該不會還連一個自己的兒女都沒有吧?”
傅真肌肉抖得更厲害了。
傅真眼皮朝下,看着他摸得起毛邊的袖口:“大人好歹是個官員,雖然已經沒有了一個可以無限搜刮錢財的去處,也要多顧顧自己的體面。
“好容易進京一趟,這個職要是述不好,搞不好這官身都要徹底沒了。”
傅筠枯瘦的臉皮已經漲成紫紅。
傅真禮數周到地衝他點點頭,越過他往前走了。
她沒有回頭。
身後人接下來怎麼樣?她一點也不感興趣。
對她來說,當初放任傅柔幾次三番的謀殺自己的時候,這個爹就已經死的透透的了。
不過也是時隔多年之後傅真才知道,這一面還真就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面,從此之後,傅筠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
“後宮不可一日無主,眨眼幾個月過去了,殿下您考慮的怎麼樣呢?上回遞給您的名單,您可有認真考慮過?”
坐在顧家專門騰出來給楊毅講學和讀書的偏院裡,傅真開門見山的問了出來。
楊奕有些遲疑:“可你給我的名單上那些名字,我幾乎都不認識。而且,我這一把年紀了,也不好意思挑來撿去吧?”
“您這也太謙虛了!”傅真吃着梅脯,“皇后娘娘又不喜歡強迫人,能夠出現在名單上,肯定是提前打聽過人家的意願,您就不必考慮年紀不年紀了,您也不老!
“京城裡那些喪妻的官員,續絃很多都找的是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而且你情我願。
“您就只管說,你有沒有看中的!”
當初皇后爲了早日給楊奕成親,也爲了讓他能夠順利生下自己的兒女,甚至要求都降低到女方哪怕是生育過的婦人都可以接受,但傅真哪能真的這麼做呢?
就不說平民女子了,官戶小姐當中,也有不少因爲家庭原因願意低嫁的人選。
更何況他是皇帝皇后的兒子啊!
哪怕他真的不做太子不做皇子,這身份也絕對平凡不到哪裡去!怎麼可能會娶不着老婆?!
他當了太子之後,傅真手上這份名單就來得更加容易了。
高官當中沒有多少人家願意湊這個熱鬧,低等級的官戶當中,還是有不少人選的。她們同樣身價清白,知書達禮,而且家風不錯。
聽完傅真的話之後,楊奕捧着茶盞又是好一會兒沒說話。
一隻雪白的貓跟個球似的滾了進來,瞅了一眼院子裡之後,不假思索的選擇了楊奕,一個騰躍就跳到了他的膝蓋上。
傅真訝道:“雪兒,你大膽,怎麼可以趴太子殿下的御腿!”
楊奕瞅她一眼:“也不是第一次了。”
說着他嫺熟把貓抱起來,撫摸起了它的頭顱。
“……雪兒!”
顧纓纓的身影出現在門檻內,她喘息地看了一眼院子裡的兩人,然後勻着氣息上前,施禮道:“見過太子殿下,還有傅姐姐。”
傅真望着她:“你怎麼在追貓?”
顧纓纓瞅了瞅正有恃無恐地趴在楊奕膝上打盹的貓,張了張嘴後說道:“我給它剪指甲,還沒剪完他就跑了。”
傅真看了眼貓,往上又看了眼楊奕,然後再看向顧纓纓,最後扶着桌子懶洋洋的站了起來:
“我有些犯困,殿下你先好好想想,明日我再來問您。”
說完她輕福一禮告退。
邁出門檻之後,她停下腳步,扒在門框上又往院子裡覷過去。
這時候楊奕已經站了起來,隔着兩步遠的距離,遠遠的把貓遞向了顧纓纓。
顧纓纓把腦袋勾的低低的,接了貓之後就往外走。
楊奕把她喊住了:“不是要給它剪指甲嗎?它好像並不怕我,你要不要——要不要我來抱着它,你來剪?”
顧纓纓詫異的擡起了頭,片刻之後又把頭緩慢地低了下去。
雪兒在她的手臂上溫順地趴着,就像此時此刻她本人。
傅真收回了目光,想了想之後問紫嫣:“老太傅在哪兒呢?好久沒和他聊天了,我去陪他老人家喝喝茶去。”
……
傅真在顧家這頓茶局,一直持續了兩個時辰之久。
翌日,兩份新的名單就分別呈到了坤寧宮和東宮。
宮裡向太傅府正式下聘的消息是半個月之後傳來的。
消息傳到裴家時,一道送到傅真面前的,還有由崑崙宮的太監眉開眼笑送來的一份賞賜。
蘇幸兒打趣說這是謝媒禮,傅真可不認這麼認爲,她可沒有牽線保媒,她僅僅只是給因爲年齡而止足不前的楊奕一個臺階。
跟顧太傅的那一場茶局,她也只是說了說楊奕的一些外人還並不知道的故事,那不是一個皇子的傳奇經歷,而只是一個平凡男子的不肯屈服於逆境的堅韌過往。
顧太傅也半個字都沒有提及顧纓纓,但最後送傅真出來的時候,他卻邀請這個忘年交,改日再登門陪他吃茶。
所以這樁姻緣不是她的功勞。
是他們自己相中了彼此,並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種值得爲之停留的東西。
相識短短几個月,也許還不足以談及生死相許,這樁姻緣實現的這樣快,還是基於君臣都想看到皇室儘快綿延子嗣,可總是要有着開始時美好的嚮往,才能擁有繼續走下去、追尋更高價值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