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告捷的消息快馬傳到京城,京城內外奔走相告,歡天喜地。段若執掌的大月皇朝就是大周的心腹大患,一年前踏平了他們的皇庭,顛覆了他們的皇朝,此番裴瞻又帶人徹底斬草除根,去除後患,大夥興奮得來又擔憂,一再確認是否當真從此天下大安。
“自此,天下大安。”
翌日正是重陽,皇帝登上城樓,在百官簇擁之下向萬民發話。
是日滿城城民歡呼雀躍,其喜樂之狀令人難以言述。
邊疆安定之後,剩下的就是“安內”了。
重陽隔日,歷來乾旱少雨的西北方向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
西北距離京城七八日的腳程,來的時候心急如焚,回去的時候歸心似箭。
大家一路沉默只管趕路,半途遇雨,只能早早地歇進了驛館。
入夜之後裴瞻安排驛館後廚闢了個小房間,大家坐下來好好吃頓飯,然後順道做休整。
打從出發去西北,路上七八日,在邊塞半個多月,回京路上又去了幾日,這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大家都緊趕慢趕,壓根沒好好歇氣,今天夜裡也算是借這場豪雨的光了。
楊奕不放心後院的囚車,下晌帶着人去察看了一輪,然後安排陳嵩和大家輪流看守。淋了場的雨他回房洗了個澡,出來的時候就比大夥要晚了。
下樓的時候堂裡烏泱泱的全部坐滿了,一場雨把南來北往的人全都圈在了驛館裡。
“……這消息都已經讓整個京城炸鍋了,如今朝野上下到處都在議論這件事。早就已經有人把皇上祖籍那邊捱得着邊的同族了,如今根本就已經找不到,別說近親同族,就連七八代以內的都找不到了。
“你們想想啊,大周定國之前,中原已經亂了那麼多年,打了那麼多年仗,那麼多人背井離鄉,這都多少年過去了,能夠找到的早就找到了。
“立國的時候都沒能找出來的人,如今還能找到嗎?”
店堂裡高談闊論的聲音清楚地傳進了路過的每個人耳裡,楊奕聽清楚了話裡的內容,不由的把腳步停了下來。
這時候方纔交談的人的同桌也往下接話了:“說的是啊,原先朝中的榮王是皇室裡頭唯一的親王,他也僅僅只是皇上的堂兄而已,如果真的還有人,斷不可能僅僅只冊封榮王一個。
“這麼說來大周當真是後繼無人,前途堪憂啊!”
驛館距離京城已經只有兩百來里路,所以此處不但來往的人十分密集,而且從京城出來的人也十分多。
對話的這些人明顯就是從京城出來北上的。
楊奕聽得十分蹊蹺,問賀昭道:“他們在討論什麼?”
賀昭一直跟隨在他的身邊,明顯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擡腳想走過去打聽打聽,楊奕卻已經走在了他的前面。
“幾位兄臺,聽口音像是從京城裡過來?敢問京城裡最近,是出了什麼要緊的事情?”
楊奕打了個拱,和顏悅色的打起了招呼。
他雖然長得高大威猛,但因爲身着布衣,而且一直以來都和善待人,舉手投足的作派跟平民百姓沒什麼兩樣,所以這聲招呼打的並不算突兀。
剛纔圍着桌子談論的四個人此時停住了說話,齊齊將他打量了一番之後起身:“我們是京城來的商人,這位兄臺莫非也是出來行商?”
“我不是,我家住京城,但前段時間離京辦事,如今正準備回去。剛纔聽到諸位談論的內容,感到十分好奇,不知朝廷發生什麼事了?”
衆人聽他道了來歷,知道他不是官場中人,也就放了心。最先說話的一個藍衣漢子道:
“兄臺有所不知,約摸半個月前京城裡出了件大事,皇宮中那位本來已經在籌備入主東宮的燕王,他竟然不是真正的皇子!
“他只是皇上和皇后當年收養的戍邊將領的遺孤!”
楊奕聽到此處面色一僵:“這個消息是怎麼傳出來的?”
“消息的源頭就不得而知了。但京城傳的沸沸揚揚,宮裡和朝廷到如今爲止也沒有出過任何告示來終止傳言。
“那這消息怎麼着也有八九分真了。”
藍衣漢子說畢,旁邊的青衣漢子又接着說起來:“燕王不是皇子,也根本不姓楊,那當然就不能當太子了。
“當初追隨周王南征北戰平定天下那麼多功臣,最終都臣服於周王,擁護他登基稱帝,是因爲讓楊家來做這個江山實至名歸。
“如果宮中因爲沒有皇子而把皇位禪讓給一個毫無血脈關係的將領遺孤,這讓滿朝功臣良將們怎麼想?
“就算要禪位,那也遠遠輪不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將領之子來接位呀!
“所以說最近的朝廷之中有喜又有憂,喜的是裴將軍帶領諸將成功抓獲了大月餘孽,憂的卻是,外憂解除,內患又起。
“楊家沒有皇子皇孫繼承大統,那這萬里江山該怎麼辦呢?就算是要禪讓給朝中功臣,那又要禪讓給誰家才合適呢?”
“正是!不說別的將領,也不說文臣,光說勳貴之中,就有戰功赫赫的五大將軍府。
“這五家當中誰不是擺着連串的功勞?誰家又比誰輸?光要從他們當中來挑一個繼位,就已然如登天了!”
一桌子四個人又你接我,我接你的輪番討論起來了,一旁坐着的楊奕聽得目瞪口呆,他與賀昭交換了一個神色,雙方都在對方的眼裡看到了震驚。
楊奕問那藍衣漢子:“兄臺所說的這一切,可全部屬實?朝廷當真沒有對這些作出迴應?”
“自然屬實!”藍衣漢子曲起手指篤篤地叩着桌面,加重了語氣,“你要說完全沒有迴應麼,那倒也不是。
“最初那幾日,朝中幾位大將軍,和都察院幾位御史,都出面呵斥過街頭巷尾熱議的人。
“可他們都拿不出真憑實據來反駁這個傳言,而且也都是私下呵斥,並不曾由朝廷出面公開發文禁止議論,所以也就沒有多大效力。
“關鍵這件事不管是朝中官吏還是平民百姓都很關心,這船員根本壓不住啊!”
楊奕深吸氣:“那朝廷就不管不顧了?”
“那自然不會。”藍衣漢子擺着手說,“這不是西北前些日子在捉拿餘孽嘛,聽說朝廷就等着西北平定之後,等裴將軍他們將案犯全都捉拿歸案,然後再來處理此事。
“但他們到底要怎麼做,我們小老百姓,就沒有辦法知道,也管不了了!
“只求這些官老爺們多體恤體恤黎民百姓,千萬不要再起紛爭了,這前後幾十年下來,不知在戰亂之中受傷死去了多少人,又不知道因爲戰亂災荒而餓死了多少人,這要再起波瀾,百姓也太苦了!”
藍衣漢子說到此處,不住的嘆氣氣來。 而與他同桌的幾個同伴,也順着這個話題訴說起了這些年的苦楚。
楊奕長久無言,青衣漢子遞給他的一杯茶,不知不覺在手中擱冷了。
……
後院裡的小房間中,酒菜已經上桌了,行程當中條件肯定不如京城,但也有魚有肉,燒酒也是才蒸釀出來的,已經很不錯了。
大家都在等楊奕,沒有動筷,七拉八扯的說一些家常。
這時候蔣林走進來:“殿堂裡都在談論京城之事,大殿下方纔路過,已經聽到了。”
滿桌的人都停下了話語,面面相覷之後看向了裴瞻。
裴瞻這邊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外守着的人就通報道:“楊先生來了。”
隨後門簾被掀開,楊奕彎腰走了進來。
一進門他就把目光投向了裴瞻:“京城裡出了事,燕王的身世被暴露了,這件事情你們都已經知道了吧?”
大家更是靜默。
裴瞻站起來,點頭道:“阿真來信,說的的確就是這件事。所以我很急切的想要快些回京,因爲實在不知道會出什麼亂子。
“大周開國至今,君臣之間雖然同聲共氣,朝廷這麼多年來也還算安穩,臣子之間相互傾軋的現象不多見,可並不代表完全沒有。
“從前大家不亂來,是因爲皇上英明,皇后賢明,沒有人敢亂來。
“往後卻很難說了,皇上龍體什麼狀況大家心知肚明,如果皇嗣明確,心有歪念之人,知道朝中功臣良將都會輔佐新君,同樣也不敢亂來。
“但如今天下人都知道燕王竟然不是皇室血脈,再把皇位給他就難以服衆了。
“那些不敢亂想的人,必然也會伺機而動。”
楊奕鎖眉望着他,良久之後才緩緩坐下來。
大夥這才也跟着坐下。
樑郅招呼護衛進來倒酒,然後道:“就在原先還未曾出現皇嗣之憂時,徐胤就已經夥同何家生事了。
“這消息一捅出來,還真不知道會激出多少妖魔鬼怪。
“不過我們這些跟隨皇上一路打天下的勳貴,無論如何都是擁護皇上的,哪怕就是再舍上幾條命,也要保住我大周國運。
“楊先生這一路辛苦了,宮裡這些事情就先不操心了,來,我們先喝兩杯。”
楊奕聽到這裡瞅了他一眼。
身後的賀昭也跟着瞅了樑郅一眼。
宮裡的事情就是他們主公父母雙親的事情,就算他沒打算回去繼承皇位,也沒打算認那個爹,那他也是一心爲民着想的大丈夫,聽到這樣的消息,怎麼可能不操心?怎麼可能還喝得下去酒?
但大家好像都是相同的認知,樑郅端起酒杯來之後,大夥都把酒端起來喝上了。
“楊先生,在戰場之上,您實在是太威武了,我們敬您!”程持禮把酒杯端到了楊奕的面前,“您有這樣的本領,要不您就到京畿大營來擔任個統帥吧?反正您也沒打算回宮!索性跟我們一道保家護國!”
楊奕感覺自己被噎了一下。
他擡頭看着面前這個虎頭虎腦的傢伙,一口把酒悶了,然後看着離自己最近的一道烤鴨,伸手撕了一隻鴨腿,默不作聲的吃起來。
一桌子人:樑郅,程持禮,裴瞻,還有兩個裴家麾下的將領,全都盯着他看。
楊奕拿鴨腿指了指這滿桌子菜:“你們不餓?”
大家這才收回目光,相互咳嗽了兩聲,陸續拿起了筷子。
楊奕吃完了鴨腿,又跟裴瞻對喝了三杯,然後就着菜餚吃了兩碗飯。
這一路下來根本讓人看不出他任何異樣,就連先前進門時那一臉的凝重,到後來都不見蹤影了。
散席之前大家聊了聊接下來的行程,散席之後,樑郅等楊奕先走,然後就暗暗的把裴瞻拖進了房裡。
“你說大殿下會妥協嗎?”
裴瞻瞥他:“爲什麼要‘妥協’?爲什麼要強人所難?”
樑郅急了:“因爲大周需要一個國君啊!而且他又威武又勇猛,也有頭腦。
“原先我還沒把大家口中那個十歲的皇長子當回事,這次親眼見過他對陣之後,我敢說,哪怕是廢太子還活着,哪怕他心術是端正的,他也比不上這位!
“就憑他對天下百姓這份在意,憑他對大周這份愛護,說明他也很珍惜當年爲了建立大周而犧牲的無數將士的心血!
“就憑這一點,大周的新君讓他來當也是最合適的!而且現在也只能夠由他來當,才能夠平息眼前的亂子!”
這一席話說的裴瞻眉目之間也凝住了愁色:“眼下朝廷之中什麼情況我們還不清楚!而且我們總不能綁着人家登基吧?各人有各人的選擇,何必強求呢?”
裴瞻何嘗不跟他們想的一樣?
但如果真跟樑郅想的那樣綁架人家上位,傅真也不會贊同的吧?
她雖然答應過自己不會離開,可他們還沒圓房呢,還不算真正的夫妻,他可不想還沒有跟她見面商量過之後就跟她對着幹。
“你呀!就是個妻奴!有了媳婦兒就忘了一切,算我當初看錯你了!”
樑郅突然沒好氣的瞪他一眼,然後把他推出自己的門檻,砰的一下把門關上了。
裴瞻莫名其妙望着身後的蔣林。
蔣林十分不自在地咳嗽起來:“您方纔把話說出來了。您說您怕少夫人知道這麼樣給楊先生下圈套之後,您會捱打……”
裴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