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牙帳的這一場紛爭,對於雲州來說,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對於大唐來說,也同樣值得額手相慶。
儘管毗伽可汗在即位之初,曾經打得鐵勒諸部不得不依附大唐苟延殘喘,可後來依照國師暾欲谷的建議,他還是力求和大唐修好,就在去世之前,李隆基還幾乎就要破天荒答應以公主和蕃突厥,誰知道突然就出了這樣一件事。那位被選中的宗女固然要燒高香私底下慶祝自己逃脫虎口,就連朝中文武也是一片輕鬆的氣氛。畢竟,自從默啜崛起,曾經衰勢盡顯的突厥重新崛起,大唐的北部邊疆就沒消停過,如今突厥看上去有四分五裂的勢頭,他們終於可以鬆口氣了
有了這樣的認知,朝中派了使節前往突厥牙帳,剩下的便是命朔方、河東節度使信安王李煒嚴加防範。而從突厥遠道傳來的各種消息,哪怕其中涉及到烏彌之女這種神乎其神的傳奇,可因爲嶽五娘素來慧黠,故意讓人散佈各種各樣的傳聞,反而將她最初自稱阿史那王女的事給蓋下去了。儘管大唐曾經有過女主當政,但突厥從來就沒出過女可汗,誰也沒有將這個獲賜都播故地的烏彌之女放在心上。反倒是立時就要回東都定居的固安公主,卻引來了衆所矚目。
和蕃公主歷來是命比紙薄。無論真正出身李唐宗室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還是出自宗室女所出的東光公主和燕郡公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全都是一樣的。
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至少還享有吐蕃王妃的名義,但東光公主和燕郡公主看似運氣不好,她們的丈夫奚王李魯蘇和契丹王李邵固被可突於逼得隻身逃到大唐,儘管如今可突於已經被殺,可故地也回不去了,她們卻反而能夠安安穩穩在大唐生活,不必擔心回去過朝不保夕的日子。這樣的公主,在兩京這等達官顯貴雲集的地方,着實是連尊榮都沒有多少,更不要說權力了。
而固安公主卻不然。當年在奚王牙帳時,她殺了塞默羯,力退三部兵馬,由是得到了天子封賞;而後雖然嫡母藍田縣主不忿她得了榮寵,一再申訴,以至於她和李魯蘇離婚,可這反而遂了她心願,遷居雲州後,她更是讓雲州從一座河東最北面的廢城,一舉成爲河東重鎮之一,繁華富庶商賈雲集,每年屯田所得皆能自給自足。經由她門下狼衛出來的將卒,如今多是雲州軍中的中堅。故而她這一歸來,天子固然讚許,甚至連最苛刻的言官,對於長安所建公主府也無有異議。
不論如何,固安公主都是於國有功之人
如今已經是三月時分,洛陽滿城牡丹已經競相綻放,路上的行人無不換上了輕薄的春衫。踏青時節馬蹄飄香,最是輕薄少年郎的最愛,但逢仕女踏青時,總有一二貴幸子弟會去湊個熱鬧。可這一日午後時分,洛陽城北的官道上,不但行旅,就連踏青賞玩的士人貴介,也都被隔絕在外。就只見旌旗招展,侍衛如林,恰是一副異常莊肅的氛圍。終於,圍觀人羣中有人瞧見一羣人簇擁着一騎人從洛陽北門而出,馬上青年容貌俊秀神采飛揚,有認得的頓時驚呼了一
“是壽王”
壽王李清這一年已經十八歲了。儘管並非皇太子,可母親武惠妃正當盛寵,得天獨厚的他在衆人眼中最得天子喜愛,自然顯得自信而又俊朗。當他勒馬停下之後,旁人更加打聽起了今日這大陣仗的緣由,當得知是迎接從雲州歸來的固安公主,頓時不免有人咂舌。
“固安公主昔日和蕃奚王,離婚之後又在雲州獨居了那許久,如今陛下能夠允她回來便已經是天大的恩典,怎生還要如此興師動衆,令壽王親迎?”
“你懂什麼,固安公主雖早就不是奚王妃了,可卻在奚族諸部之中頗有威望,而且,若非她早早遷居雲州,在那兒招攬流民,而後如今的隴右杜大帥鎮守雲州時,怎會那樣得心應手,不多時便造就了一座堅城?聽說如今雲州互市,每月從最初只開三天到現在開十天,去那裡做生意的商人無不賺得盆滿鉢滿。更不要說雲州所出的石炭,讓幽州那邊直呼便利,這水運行船就不曾斷過。
好事的人在那兒吹噓固安公主的事蹟,而壽王坐在馬上遠眺,心裡卻在想着母親對自己的囑咐。要論輩分,固安公主乃是那王守禮的外孫女,比自己還要小一輩,要論身份,自己是皇子親王,固安公主坐實了只是藍田縣主的庶女,遠遠不及,但今日自己來,母親固然是爲了迎合父親,但也看中了固安公主身後那雄厚的財力,以及在雲州根深蒂固的人脈據說,固安公主從雲州出發時,隨行財貨就帶了十幾車,看似不多,可路上拉車的馬就累死了好幾匹。
“來了,大王,來了”
耳畔這提醒讓壽王李清回過了神。他極目遠眺,就只見遠處煙塵滾滾,很快,一行人便越來越近。只見這一隊大約百多人,並未打出什麼旗號,一眼看去,那風塵僕僕的隊伍彷彿也沒什麼出奇。等到人越來越近,繼而能看清那些隨從護衛的面目,見過宮中健銳的李清就赫然發現,這一批沉默行進的大漢個個魁梧壯健。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撥馬迎上前,果就聽得隊伍中一聲叱喝,緊跟着分開隊伍,讓出了一條道。而由此上前的,並不是他預料中的馬車,而是一人單騎。
他還以爲是固安公主託大,自己不出面卻派從者來,卻不料那人上前之後,隨手摘下頭上斗笠,因笑道:“妾身何幸,竟敢勞大王相迎”
即便男髻胡服,不施脂粉,可壽王李清還是立刻意識到,那便是固安公主了。儘管從前固安公主也有進京朝覲的時候,可那會兒他還年少,早已經記不清對方形貌了,此刻細細打量,他就發現,固安公主並非相貌極美的人,而且因爲年歲已經不小,眼角眉間已經有細紋,可那種從容不迫的神采,卻迥異於等閒宗室貴女。他只是遲疑片刻,就在馬上拱手道:“貴主遠道從雲州歸來,聖人和朝堂文武百官無不歡欣,小王來迎接一程,怎足以酬貴主功勞苦勞?”
兩人彼此寒暄客氣了幾句,壽王李清就讓開馬頭,請固安公主當先入洛陽城。可這時候,固安公主卻搖搖頭道:“一路馬車顛簸,坐得我着實頭昏腦漲,這才換了胡服騎馬。如今若是這幅光景入城,叫人看見必要鄙薄,又怎敢當大王之先?”
如是一來,壽王李清推卻不過,也就一馬當先入城,固安公主卻從上來的侍女張耀手中接過帷帽,緊隨其後。如今風氣較之當年武后時期更加開放,那會兒都有太平公主男裝面聖,如今滿大街仕女乘馬司空見慣,如帷帽冪離之類遮蔽面目的東西,反而不怎麼常見了。可今日畢竟壽王李清這樣大張旗鼓地迎接固安公主,她就不得不謹慎一些了。待到進了洛陽宮,便有內侍先引了她前去沐浴梳洗更衣。
半個時辰後,裝束一新的固安公主便從那座偏殿中出來了。她身穿窄袖繡羅襦衫,外罩一件紅羅半臂,搭着一條泥金帔子,曳地的鬱金裙上,盡是用金絲銀線勾勒出精緻的花邊,恰將腳上一雙綴滿了金玉的小頭履給完全遮住了。這樣的打扮和她平日爲了方便的胡服男裝截然不同,走起路來也要格外小心一些,以至於路程才過半,她便忍不住對身旁的張耀低聲抱怨道:“若日後次次進宮都要如此,那我可再吃不消了”
話雖如此,在真正面見君王的時候,她還是顯示出了當年爲了遠嫁奚王牙帳而習練禮儀年餘後,那刻在骨子裡的本能,儀容舉止盡是無可挑剔。
上一次固安公主進京的時候,宮中還是王皇后當權,武惠妃不過只是見過她幾次,如今伴着天子以實質上後宮之主的身份再見這位和蕃公主,她心裡也不知道閃過了多少念頭。兩人論輩數相差兩輩,年紀卻是相仿,可相比身居宮中養尊處優的武惠妃,固安公主在雲州時內外兼顧,風吹日曬之下,面龐自然不若武惠妃白皙,也不若武惠妃豐腴。
“元娘這麼多年在外漂泊,如今終於得以回來,朕總算可聊感欣慰了。”李隆基彷彿絲毫不覺得,自己這話裡話外將固安公主當成自家女兒似的有什麼問題,反而更加和顏悅色地說道,“你多年孤苦,榮歸之後若是有看中的俊傑,也不妨儘管提。”
我已經年近四十,年老色衰,還願意迎娶我的人,不是看上我的財,便是看中我的勢,那種男人要來何用?
固安公主心中哂然,面上卻恭恭敬敬地說道:“陛下厚恩,妾感激不盡。然則心如死水,再無漣漪。只求能夠富足安樂地過完餘生,那便足矣。”
“你還在盛年,哪裡就是這般心境了?聽說你隨行皆虎狼之師,又一手締造瞭如今的雲州,若是娶了你,豈不是虎狼爲從,大城爲妝?”武惠妃微微一笑竟是起身拉着固安公主的手,見其連聲謙遜,她就又繼續說道,“聽說元娘回來,九妹已經早就對陛下言說過了,請你到安國女道士觀暫居,她也好有個伴。”
固安公主一時大喜,卻還誠惶誠恐謙辭好一陣子方纔答應了下來。
不愧玉真公主,果真深知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