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觀本是工部尚書竇誕的宅邸,天后年間爲崇先府,後來貴主出家,方纔奉敕改爲如今的規制……”
如今身處玉真觀中,霍清亦是一身女冠打扮,一面在前頭引路,一面爲身後杜家兄妹解說着觀中那些殿臺樓閣。杜士儀也就罷了,杜十三娘卻是異常緊張,待來到一片滿是殘荷的荷塘前頭,見內中深處是一座二層小樓,顯然快到了主人見客處,她不禁更是腳下遲疑了一陣。因見杜士儀毫無遲疑地跟在了霍清身後,她不禁咬了咬牙,這才疾步追上。
叮——咚——
聽到小樓中突然傳來陣陣鐘磬之音,霍清突然停下了步子,旋即轉身對抱着皮囊的杜士儀和杜十三娘襝衽行禮道:“貴主正在演奏道曲,婢子不便打擾,便請二位自行進去吧。”
杜十三娘對音律並非一無所知,雖道曲也會用笛子琵琶之類的樂器,但用得最多的還是鐘磬,格調清雅,比演奏其他樂器時更加不容人打擾。看杜士儀剛剛見到霍清的時候還曾經笑着直呼其名,足可見這是玉真公主所愛的心腹侍婢。如今霍清自己都不肯進去,他們如此貿貿然闖入打擾了這好好的曲子,豈不是不但唐突,而且大煞風景?
見杜士儀也同樣佇立了片刻,她本以爲阿兄和自己一樣顧慮,誰知道杜士儀就這麼聽了一小會兒,隨即竟是不管不顧徑直而入。面對這一情景,儘管杜十三娘心中驚詫不已,但還是把心一橫跟了進去。果然,當杜士儀踏入那小樓底下三面圍障,僅有臨荷塘一面毫無遮蔽的敞廳時,就只見那站在編鐘架子前敲奏編鐘的女冠突然停下了手,旋即另一邊擊罄的樂師也立時停奏。
“杜十九郎,我這一首新道曲纔好容易才琢磨出幾分門道,你卻擾了我的心緒,該當何罪?”
杜士儀不用看也知道身後的杜十三娘必然會心中惴惴,遂頭也不回騰出左手背過去對她打了個手勢,這才欣然上前說道:“正是因爲我在外頭側耳傾聽,發覺觀主是在演習道曲,這纔不告而入。”
稱觀主而不稱貴主,自然是因爲杜士儀此前贈玉真公主墨硯,其回帖上署名無上真的緣故。若送出去沒有迴音,也沒有這張回帖,他今日根本不會來。
果然,玉真公主聞言面容稍霽,卻是屏退了那擊罄的樂師,這纔回到鋪着玉席的主位上欣然坐下,旋即饒有興致地問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這皮囊中,便是你那聞名遐邇的邏沙檀琵琶吧?你杜十九郎纔剛考完三場京兆府試,此刻卻立時來見我,莫非是因爲你這音律上頭頗有建樹的京華才俊,還能在道曲上頭助我一臂之力?”
“觀主過獎,杜十九不過精擅一二俗曲,於這道曲上着實無能爲力。”杜士儀頓了一頓,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今日所攜來的,並不單單是這一具邏沙檀琵琶,尚有司馬宗主手製道曲《清心吟》曲譜一卷,敬奉觀主足下!”
“司馬宗主的道曲!”
這一次,玉真公主終於爲之動容。前日杜士儀回京鬧出的事端她自然心知肚明,杜士儀眼下的來意,她也約摸能猜出來。然而,若是尋常事情,她自然不吝幫上一把,可這一次的事情牽涉巨大,兼且三日前那朱雀大街染血的讖緯之說,直指宮中剛剛進封惠妃的武氏爲禍國妖孽,兄長李隆基正焦頭爛額,這等時刻再接着杜士儀回程路上遭人劫殺的事情,可以說是捅了天。稍有不慎,就算她是金枝玉葉,也未必好過。
然而,她剛剛終究還是吩咐請了杜氏兄妹進來。此時此刻,她端詳着面前的這一雙年輕男女,突然莞爾笑道:“罷了,你既如此懂得投其所好,我也不與你拐彎抹角。琵琶暫且不說,曲譜且與我瞧一瞧。”
司馬先生,事出非常,只能對不起你的心意了!
杜士儀在心中歉意地念叨了一聲,隨即解開皮囊拿出其中一卷東西,復以皮囊授杜十三娘,這才緩步來到了玉真公主面前。
他這一上前,玉真公主方纔發現,剛剛只以爲是泥灰污垢的那一身白衫上,那些痕跡不是別的,正是血污!相較傳聞中的各種說辭,此刻親眼所見,她的臉色不覺倏然一變,等到接過了杜士儀呈上的曲譜,她卻不忙着展開,而是沉聲問道:“可讓人診治過?”
“第一場帖經結束之時,京兆府廨曾經請了醫士來看過,都是皮肉小傷。”說到這裡,杜士儀很自然地接下去說道,“只是,我卻不知道那幾個護着我從洛陽趕回長安,臨到夜間還一番急智救我脫險拿下歹人的崔家勇士,如今情形如何!”
說到這裡,他便退後一步,對玉真公主深深一揖道:“所以,我敬獻此二物,只請觀主能夠相助,讓崔家那些忠勇義士能夠重見天日!”
玉真公主頓時蹙起了眉頭,好一會兒,她才輕聲嘆道:“你先起來,讓我看過這一曲道曲再作計較。”
唐人之中,達官顯貴之中愛好音律的極多,擅長作曲的更是不知凡幾。然而,一首新曲要能廣爲流傳,要求仍然非同一般。就如同前相國姚崇能夠勉爲其難編一曲樂譜,但放在宮廷雅樂的時候倒還使得,於私底下的宴飲遊賞之時,就絕對不會有人提起了,司馬承禎那一首道曲本也亦然。可是,此刻玉真公主推敲過半,眼眸卻不禁爲之大亮,卻突然只聞一聲琵琶乍響。
相比琴,琵琶只是俗樂,可此刻杜士儀撥揉之間,她竟是不禁從曲譜上收回了目光,轉而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那指掌之間。見其手法嫺熟精巧,撥彈彷彿信手爲之,曲調不同於琵琶一貫的情景兼備,而是有幾分真正的淡雅,她哪裡還不知道他這一曲決計練得多了。
等到那一曲奏完,她終於爲之動容:“好了,既然有你這樣兩件禮物,我便勉爲其難爲你入宮一次。這千金難求的邏沙檀琵琶,這司馬宗主親手所書的道曲,無論哪一樣都足夠打動阿兄了。”
她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突然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杜士儀身後又驚又喜的杜十三娘一眼,眉頭一挑道:“這就是你那孝悌之心感動冥君的妹妹?”
“正是舍妹十三娘。”
眼見玉真公主緩緩踱步到了自己的面前,杜十三娘只覺得一顆心怦怦直跳,不得不輕輕咬了咬舌尖,這才勉強鎮定了下來。然而,玉真公主身量極高,那種居高臨下的審視眼神,一時讓她更加緊張,腳下更是幾乎便要忍不住往後退去。
“杜十三娘,你當初既然敢千里迢迢攜你阿兄去嵩山求醫,今日可敢與我一同入宮否?”
這個猝不及防的問題頓時問得杜十三娘直接懵了。待到回過神來,她帶着一種說不出的衝動,斬釘截鐵地答道:“敢!”
話出口時,見杜士儀用震驚的目光看着自己,張了張口就要阻止,杜十三娘不禁緊緊攥了攥拳頭,旋即使勁搖了搖頭道:“阿兄,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是男子,總不能隨貴主入宮陳情,但我可以!我不會怯場的!”
杜士儀攜杜十三娘一塊來玉真觀,是擔心若讓她單獨回平康坊崔宅,路上指不定會發生什麼事,可此刻玉真公主竟提出要帶杜十三娘入宮,他哪裡還猜不出其中用意。一想到杜十三娘興許真的會見到天子,抑或是遇到其他艱險,他哪裡放心得下。
“不行,尋常外臣面聖之際,都免不了進退失據,萬一你有個疏失怎麼辦?”
“阿兄,進退禮儀齊國太夫人特意請人教習過我,我能應付得下來……爲了阿兄,我什麼都願意做!”
這時候,玉真公主又轉過身來笑看了杜士儀一眼:“你家十三娘既然在崔家身邊呆了近一年,耳濡目染,進退有度總應該學到了。放心,我必然會妥善安排。我不妨告訴你,你之前回城時被阻在城外不得入內,是因爲有一個瘋子在朱雀大街上留下讖語,指斥宮中武惠妃爲禍國妖孽。所以,聖人正惱於此事,你那案子傳到宮中,自然也就更易惹他惱火。不見當事者,至少也得有別的見證,不是我空口白話便能夠了事的。”
原來那一日城門戒嚴不得入城,竟然事涉宮闈爭鬥?可哪裡有這麼巧的事,哪裡就有人會早早在客舍中埋下了伏筆,知道自己趕不及進不了長安城?
杜士儀捫心自問,當夜在那種情形下,那些極可能來自左羽林衛的兇徒不能殺也不能放,倘若能再選擇一次,他也只能這樣不管不顧地捅出去。本以爲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可如今看來,這樁案子並非只是燙手山芋,而是奇貨可居!他有七分把握,那染血朱雀大街的凶事絕不是王皇后氣急敗壞,更不是武惠妃自污栽贓,十有八九……是那柳惜明自作聰明!
“既如此,請觀主照拂十三娘,我只有她這一個妹妹,不想讓她遭受任何損傷。其實,說起來還真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倘若那日傍晚,朱雀大街上沒有那等瘋子和讖語,興許我這一行人就趕得及入城,更不會遭遇那樣的無妄之災了。呵呵,那些人倒也是煞費思量,竟然吩咐了那旅舍主人以客滿爲由將我拒之門外,若非崔氏一從者膽大心細,探明其中不過住了半數人,興許我就中招了。”
玉真公主聽到後頭的解釋,不禁微微一愣,隨即便若有所思地蹙眉沉吟了起來。趁着她思量的功夫,杜士儀便又開口說道:“貴主,十三娘畢竟年少,我有幾句話要囑咐她。”
“這是應有之義,哪裡還要我允准!你自囑咐你這妹妹就是。”
等到杜士儀果然當着自己的面囑咐起了杜十三娘,玉真公主起初聽着還不覺什麼,可須臾便心中一跳,思量一時更多了起來。等到杜士儀把話說完,她才哂然一笑。
“你不用擔心,宮中又不是龍潭虎穴,當初嵩山盧公還不是如願以償歸隱嵩山?”玉真公主隻字不提自己曾經從中出力,待揚聲叫了霍清來,把杜十三娘帶下去更換衣裳,她便笑吟吟地看着杜士儀問道,“說來說去,我還不曾問你,今次京兆府試三場,你考得如何?”
“承蒙觀主垂詢,我第一場帖經十條皆通,第二場試賦傾盡全力,至於今日第三場五道策論,我自忖亦是應答如流。”
“你倒是不謙虛!”玉真公主口中這麼說,但下一句卻單刀直入地問道,“照你這麼說,足以冠蓋全場?”
杜士儀想都不想地坦然答道:“若太原王十三郎同場,我自不敢誇口,但可惜的是,今歲王十三郎錯過了府試。”
言下之意一清二楚,玉真公主莞爾一笑,輕輕一甩袖子,繼而似笑非笑地說道:“若杜十九郎此案得勝,府試再捷,再好好謝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