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宗以後,太極宮卑溼,除卻武后乾脆把都城遷到了洛陽,其他歷代天子很少再入住那座大唐開國之初建造的宮城,都是御居大明宮。而無論太極宮洛陽宮抑或是大明宮,皇后的正寢原本並非是固定的。
武后爲皇后時,最喜歡大明宮太液池西畔那座含涼殿,於是當中宗從洛陽遷回長安的時候,韋后也同樣佔據了含涼殿作爲中宮。睿宗劉皇后早逝,自然談不上中宮的問題,可當今天子李隆基登基之後,王皇后便當仁不讓地再次佔了這座含涼殿。
那位母儀天下繼而更幾乎擁有天下的則天皇后,實在是大唐每一個后妃隱隱之中最崇拜的人!
而武惠妃從三品婕妤一下子躍升兩級封爲惠妃之後,便搬進了太液池北邊的紫蘭殿。太液池北本就比南邊空曠,殿閣樓臺都較爲稀少,她選擇了此處,明面上自是因爲這兒人少清淨,適合安心養胎待產。然而,等到她一朝分娩生下皇子,李隆基就連平日去各家妃嬪那兒逛的功夫都沒了,時時不惜耗費時間乘步輦前去紫蘭殿,一時讓后妃們一度咬碎了銀牙。於是,三日前傍晚那番變故後,據說正在坐蓐的武惠妃一度昏厥,也不知道多少人暗中稱快。
此刻在含涼殿中,眼見得王皇后面色蠟黃地哭倒在了地上,口口聲聲念着剛剛故去還只數月的父親王同皎當年對他如何如何,明明最初過來是要質問她的李隆基一時更加心煩意亂,突然轉身拂袖而去。待到沿着太液池西面漫無目的地走了好一陣子,他突然彷彿若有所感似的側了側頭,見高力士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身後,他這才哂然一笑道:“來了也不出聲,你什麼時候這麼鬼鬼祟祟的?”
“大家心緒不佳,奴婢想着散散心更好,所以就沒有出聲打擾。”高力士笑眯眯地答了一句,見李隆基果然並不以爲忤,他便示意左右上前爲其披上披風,繼而方纔說道,“大家這些天忙於國事,都沒空去過梨園。今日既然有閒工夫,不若去梨園一觀歌舞如何?無論是李龜年兄弟三人,抑或是公孫大娘,連日以來都不曾懈怠過,頗有佳作。”
想想若此刻轉去武惠妃那兒,她也必然和王皇后一樣不依不饒討個公道,至於其他嬪妃,必然一邊暗地裡幸災樂禍,一邊笑顏如花地奉承自己,李隆基略一思忖便點了點頭。然而,等到再次上了步輦,他便若有所思地問道:“力士,朱雀大街那個瘋子,你怎麼看?”
高力士這兩天儘量避免這個問題,可別說有人給他通過消息,就是剛剛和玉真公主見過,這位素來聰慧有見地的公主又有所請託,本有定計的他哪裡還會繼續推搪?更何況,他人在宮內,耳目卻極其靈通,王皇后和武惠妃之間的針鋒相對,他已然瞭若指掌。
然則這會兒他可不會拿出來說道,因而只從容笑道:“大家,瘋子就是瘋子,還能怎麼看?大家與皇后是患難夫妻,中宮性子如何是最知道的。而惠妃自進宮之後素來柔婉侍上,於後妃嬪御也都敬禮謙和。若真的那讖語爲民心所向,如朝中宋相國這樣的直言臣子早就勸諫了。瘋人瘋言而已,如若大張旗鼓興大獄,無論是皇后還是惠妃,都是有害無利,而且更傷聖明。”
李隆基聞言,頓時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脣上髭鬚,心裡想着兩位宰相宋璟和蘇頲幾乎相同的建言。然而,話從宰相口中說出來,總是顯得極其生硬,可話從高力士口中說出來,卻是八面玲瓏讓人心裡舒服。尤其傷了聖明四個字,對一心要創功業爲明君的他來說,可謂是最關鍵的字眼。
“嗯。”
只是這不置可否的一個字,高力士就知道事情應該會有轉機。此刻已經極晚,當步輦入梨園時,天色早已經完全黑了。然而,早得了訊息的梨園之內已經各處懸掛上了明燈,出迎的幾人當中,李隆基隨眼一掃便欣然笑道:“今日可有好樂舞?”
梨園子弟並不屬教坊司,因而這會兒居前的全都是李隆基簡拔出來的人。此刻,站在最前頭的李龜年便恭敬地答道:“正有新曲一首,請聖人賞鑑。”
“哦?”
下了步輦的李隆基一時興致盎然。然而,他在衆人的簇擁下緩步入內,可在一片靜寂的夜色之中,卻突然乍聞一聲琵琶響。自己人未到場卻已有人演奏,他頓時爲之大愕,可那隨風飄來的琵琶卻不比往日那些文曲武曲,曲調舒緩柔和,聞之竟彷彿有一種盪滌心神的感覺。精通音律的他背手站着聽了好一會兒,這才若有所思地說道:“竟是道曲,而非那些大麴,亦非俗曲?只是,琵琶彈得實在是生澀,如此技藝,怎能入梨園?”
他不過隨口一說,並未指望左右回答。當加快了步子轉過小徑,來到梨園之中那座最大的戲臺之時,卻只見高臺居中的一席上,妹妹玉真公主正含笑而坐,一旁抱着琵琶的是一個瞧不出年紀的女子。他一時猜不透玉真公主的用意,遂也不上前,就這麼靜靜等着一曲終了。待到曲音一反平日結束時聲拍促速,只一聲長音徐徐而結,他不禁爲之動容。
“好曲子,只是演奏手法不甚了了。怎麼,元元是帶着自家樂人,到這梨園來挑戰高手的?”
玉真公主見杜十三娘抱着琵琶挪動身子後低頭行禮,她少不得亦是站起身來襝衽見過兄長,隨即笑着說道,“曲子不是我做的,人也不是我的樂人,怎敢說是來挑戰高手?只是新得了曲譜,奇器,所以攜來妙人一見阿兄。”
“哦?”
李隆基這才真正奇了。等撇下其他人徑直上了高臺,他見玉真公主掣出曲譜與了他,立時展開一看,待見落款時,他登時眼睛一亮,將一卷樂譜一合便沉聲問道:“這是司馬先生所著樂譜?”
“正是《清心吟》,阿兄可覺得心緒安定了。”
“不錯,果真有些效用,不愧是司馬先生的曲譜。那所謂奇器爲何?”
“十三娘。”
儘管在兄長面前誇下海口,可此前進入玉真觀見玉真公主時還有些惴惴然,更何況如今是在宮中,面前是大唐天子,杜十三娘只覺得一顆心都快跳出了胸腔。然而,當初在崔家所學禮儀進退終於在眼下之際發揮了作用,她起身之後姿態優雅地到了李隆基面前,隨即雙手呈上了那一具琵琶,待到東西被人接過,她方纔後退數步款款立定。
剛剛玉真公主說這彈奏琵琶的少女並非是她的人,李隆基忍不住趁這機會上上下下很是打量了其一番,發覺容顏固然清秀婉麗,但並無其他特殊之處,不禁心下大爲狐疑。然而,當他審視着手中的琵琶之後,這一絲狐疑立時被他丟到了九霄雲外。無論是面板還是背板,全都被他仔仔細細端詳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方纔若有所思地說道:“這琵琶莫非是傳說中的邏沙檀所制?竇十郎曾與朕提過,他曾見過此等奇珍,怎會在你手中?”
“琵琶是杜十三娘兄長之物,曲譜亦是司馬先生贈其兄長的,阿兄問我,不如問她?”
李隆基酷愛音律樂器,其他的宮外事情也許未必盡知,但竇十郎在豆盧貴妃壽宴上帶着竇家一堆小字輩,跳了一曲別開生面讓豆盧貴妃爲之大悅的胡騰舞,而後宋王岐王又沉迷於杜十九郎所獻的幾首新曲,他倒是聽說過,不但如此,那幾張樂譜他也見過抄本,確實是別具一格。可相形之下,杜十九郎惹出來的那一樁事情,便傳得更快了,兩日前他聽說的時候,恰逢讖語之事而心煩意亂之際,一時爲之更怒。
“杜十九郎便是你的兄長?”
天子這話中聽不出喜怒,杜十三娘只覺得異常緊張。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勉強把目光稍稍擡起了一些,隨即應道:“正是臣女兄長。”
“你那兄長好能耐,府試在即在長安洛陽之間打了個來回,爲人劫殺卻還能趕到京兆府廨應府試,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儘管這話聽着彷彿是褒獎,可杜十三娘又不愚鈍,聽出這其中隱隱帶着慍怒,她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這才擡頭說道:“陛下垂詢,臣女不敢隱瞞。府試固然要緊,可府試一年一次,手足兄弟卻失去了再不復得。臣女和兄長並無嫡親兄弟,兄長此前和崔十一郎同求學於嵩山,彼此情同手足,聞聽其大半年之內連失祖母和父親,心中哀慟不眠不食,若他這時候不趕回去,但有閃失,這輩子都會於心不安!”
見李隆基面色微變,但並未喝止自己,杜十三娘只覺得膽量蹭地又大了幾分,遂又大聲說道:“至於路上爲人劫殺卻最終取勝,臣女兄長要感激的,亦是陛下!此次護衛他從洛陽趕回長安的崔氏從者五人,都是已故趙國公心腹,爲首之人當年更是曾從趙國公於陛下麾下平亂,故而方纔有此勇謀!故而在此番先謀縱火再謀殺人的兇徒面前,他們方纔能夠臨機應變,以寡敵衆,最終把人一網打盡!就連此番回程的坐騎六駿,亦是當年趙國公蒙聖恩賞賜的御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