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召見商議,節度使之間也有個排位順序。玄宗把全國九節度召集到一起,這還是首次。說起來衆人的官階都差不多,以散官來排序也難免心口不服。李林甫和高力士一合計,既然是敘功,就以去年各節度使的功勞大小來排序吧。
結果自然是王忠嗣當仁不讓居右次位,在李林甫之下,其次是范陽節度使裴寬,在左側牛仙客之下,接下來是河西節度使王倕、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還有北庭、嶺南節度使,就連安祿山這個尚未成爲節度使的傢伙,也排在了田仁琬的前面,讓他不由得一時爲之氣結。
看來聖人對小勃律國歸順吐蕃一事有較深的執念,他這次遠征未能成功,在陛下眼中還不就是一事無成麼?
安祿山回過頭來,瞧見他臉色不好,連忙拱手笑道:“田中丞,祿山功薄德淺,不敢居於前,要不,您請上前一步?”
田仁琬翻了他一眼,這時候你讓個屁,這不是讓我難看嗎?
安祿山見他神情不樂,又鄭重地拱手道:“田中丞,祿山是真心想讓,絕無取笑你的意思。”
“我知道,安將軍不必費心,站位座次乃是依功勞排定,豈能平白相讓,你不要再說話了。”
安祿山訕訕地笑了一聲,轉身擡頭挺着肚子站立。
這時高力士又從側門樓廊走出,揮動拂塵說道:“各位,陛下已經在樓上,請諸位跟咱家上去。”
李林甫回頭睨了一眼,當先跟在高力士身後走進側門,牛仙客等人魚貫而入。衆人沿着木樓梯拾階而上,臺階上鋪着地毯,使得走動不會發出太大聲響。
上樓之後繞過迴廊,一根根硃紅廊柱次第排列,鵝黃色的宮帳隔出層次感,四名宮娥推開了格子門。高力士引着衆人往閣堂而去。
勤政務本樓二樓的勤政閣寬六丈,長二十三丈,玄宗常在這裡宴請百官或商議政事,閣中右側有門窗七十多扇,開窗可見遠處龍池風光,而從門扇走出便是廊臺欄杆,正面可望勤政殿前廣場,能夠觀看千人以上歌舞,也可點閱兵馬。繞到另一面則是道政坊前橫街,萬千民居、層疊重檐盡收眼底,每逢千秋節或上元佳節,百姓們組建花車和樂舞隊來到樓下,與天子同樂。
節度使們魚貫來到勤政閣,左右分列兩旁。李隆基坐在臺基繡塌上,身後站着兩名掌扇宮女,雙手持宮扇交叉。由於不是正式場合,皇帝的坐姿並不規範,一隻手臂靠在繡塌扶手上,頭往右側手撐着額角。他的眼袋略顯浮腫,青須中夾雜着花白,看來沒少幹傷身的事兒。
李林甫帶領衆人稽首叉手:“我等參見陛下。”
“免了,都坐下。”
衆人轉身跪坐在地上,雙手扶着膝蓋,等着右相李林甫開口。
李林甫側身叉手道:“陛下,前日九節度使所呈送的敘功奏疏,臣已經一一批覆,並呈交陛下御覽,其中可有……”
誰知皇帝竟不搭他這個茬,反而問道:“四日後就是大朝會,可有外國使節未至的?”
李林甫回答:“多數已經到了,均在鴻臚寺館下榻,吐蕃使者從邏些城前來,昨日剛至。大食使者從大馬士革前來,興許還在路上。”
“大小勃律呢?石汗那,護蜜,帆延,訶達羅支,這些小國的國主爲何沒有來?”
李林甫閉上了嘴巴,心想陛下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小勃律國還沒打下來,何談大勃律,這些小國受吐蕃挾制,無法派使節前來。
田仁琬知道這是朝自己興師問罪呢,主動膝行挪到中央俯身叩首:“陛下,這是臣之罪過,去年整兵出征,未能攻破婆勒川連雲堡。小勃律國,依然聽命於吐蕃。”
玄宗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擺了擺手說道:“不美,終究是不美,朕改元天寶,寰宇澄清,天下昌盛,然而外邦終究是大患,若不能遙制,吾心何安?”
李林甫叉手委婉說道:“小勃律位於蔥嶺腹地,高山遠阻,冰雪苦寒,田仁琬到任後準備不足,行動倉促,致使遠征中途失敗,此事本不易一蹴而就,陛下可耐心等候,等時機成熟後,安西四鎮自當傾盡全力而一擊。”
李隆基嘴角滲出一絲笑:“我差點兒忘記了,哥奴,你遙領安西大都護,有統御全局之責,遠征小勃律失敗,你也要擔負很大的責任。”
李林甫慌忙拜伏:“臣督導管束不利,請陛下降罪。”
李隆基面露疲態揮了揮手:“你們兩個都起來吧,朕豈能不知小勃律路途艱險,冰川縱橫,吐蕃據地利之便嚴守頑抗。田仁琬任安西節度使不過一載,立功心切倉促出擊,這是欲速則不達,朕都明白。”
“陛下寬宏,令我等慚愧。”
剛剛談了不高興的事情,自然要提起高興的事情沖沖喜,皇帝朝着站在倒二排的安祿山招了招手:“安祿山,你上前來。”
安祿山笑呵呵地搓了搓手,繞過跪在地上的田仁琬,上前來叉手拜道:“末將安祿山參見陛下。”
然而皇帝再次另闢蹊徑,沒有問他功勳的事情,反而問道:“剛剛在下面,你給他們見面禮了?”
衆人臉色一變,以爲又要起什麼幺蛾子,看來這姓安的果真是個惹事精。
“沒錯,送了。”安祿山大大咧咧地承認道。
“爲什麼要送?”玄宗臉色一沉。
安祿山訕訕地笑道:“我聽說中原禮節,官員到任後要給同僚見面禮,向大家意思意思,日後也好說話,好辦事。”
此話一出衆皆愕然,升官後給同僚見面禮那是私底下的慣例,他們還從未見過把潛規則提到明面上,放在明面上辦的人,這個安祿山可真是個奇葩。
唐玄宗靠在了榻背上開懷笑道:“中原確實有此例,不過卻不能示之以人,人蔘倒也不是什麼貴重的禮物,你派軍士到白山挖參耗費了不少人力。話說……既然要送見面禮,爲何沒有朕的?”
唐玄宗笑語晏晏,朝着安祿山伸出了手:“拿來吧。”
安祿山慌忙在身上亂摸,田仁琬以爲他又能摸出一個盒子來,誰知摸了半天,這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陛下,俺忘記帶了。”
“哈哈,咳,哈哈。”李隆基笑得激起了咳嗽,伸手託着牀榻扶手。“祿山是個老實人,你們不可欺之以方。”他對高力士招招手說道:“言歸正傳,力士,把原幽州節度使王斛斯呈送的敘功奏疏,河北採訪使張利貞的考評奏疏取來。”
高力士端着托盤上前,李隆基從上面取下敘功奏疏,翻開隨意念叨:“六月,祿山帶本部兵馬西進,跋涉近百里,攻破奚人部落,斬首三千,俘獲六百。八月祿山又帶本部一萬人,西擊契丹部落,斬首五千,俘獲四百。”
李隆基的目光向下睨視,帶着情緒說道:“某些人好好看看,平盧兵馬使能做到什麼地步,你又能做到什麼地步。這裡還有河北採訪使張利貞的考課奏疏,安祿山有兩最四善,得上上之考評。對於對於盡忠職守的功勳臣下,朕從來都不會吝惜賞賜。”
衆人一聽都微微動容,能得上上考評的人實在不多,整個朝廷上下,也只有大權獨攬的李林甫能夠得上上,這人有什麼能耐,能得上上?
田仁琬暗自感嘆,能得上上的人,能是老實人嗎?
“安祿山聽旨!”
安祿山單膝跪地叉手:“喏。”
“朕命你爲平盧節度使,鎮撫室韋、靺鞨,統平盧、盧龍二軍,掌榆關守捉,安東都護府,屯平州、營州二州。”
“陛下請放心,祿山定不負所望,替陛下守好大唐的東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