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換城城頭的上空,厚積的白雲彷彿被火焰燒着了一般,綻放出金色燦爛的垂暮景象。
金色的夕陽灑在城東的棚子區,不少人家用羊氈和木柱搭建出小氈帳,最簡陋的棚子也是這樣搭建的,地面上釘四根木柱,把羊氈的四角捆綁在木柱上,貧苦的一家人就躲在這四面透風的氈子下生活。
這片區域住着十幾個守寡的娘子,她們帶着未成年的孩子在城中生活,平日裡靠替城裡的軍卒們修補中衣戰袍來度日,日子過得相當清苦。
她們都是駐守撥換城死去的長征健兒的家眷,由於丈夫戰死,失去了經濟來源,只能將房子賣掉,住在最下等的城東貧戶區。
這個時期沒有從一而終的說法,不少娘子喪夫後嫁給了他們的同袍,也有不少娘子孤獨堅守了下來,只是爲了更好的養育子女。
元濤領着兩名兵卒,弓着身子在這片戶區行走,他們高大的身軀在別人家裡拜訪時,稍微不注意直起腰,就容易把房子拱塌掉。
他從兵卒們手中接過肉乾,挨家挨戶地遞過去,娘子們從棚子裡鑽出,朝他投來感激的一瞥。
“謝謝元旅率。”
“謝謝你。”
元濤低垂着眼皮不敢去觸碰娘子們的眼光,那樣容易激發他的負罪感。作爲倖存下來的十六個人之一,好像是死去兄弟們的鮮血,造就了他們生路。
他穿過這十幾個小羊氈帳之後,轉過身對娘子們說道:“這兩天,還可能還沒有,不過你們放心,有我和弟兄們的吃食,就有你們的吃食,絕不會讓你們餓着。”
爲今之計他只能這樣說,趙盧水校尉在的時候,私自將餉錢分給了一部分貧弱的娘子,讓她們帶着孩兒回中原去安家置業,如今校尉已經入獄,剩下的十幾個娘子遲遲等不到安家的錢。
安西苦寒,土地貧瘠,沒有丈夫的女子生存何其艱難。
元濤已經暗暗下決心,他和十四名兄弟在剩餘的時日裡,把所有的餉錢都一分不動地拿出來,爭取能夠把剩下的十幾名娘子給安置了,不讓她們留在安西繼續受苦。
幾名女子跪在了地上,漆黑茫然的眼睛像幽暗的泥塘,雙手伏地對着元濤祈求道:“元旅率,我們的錢何時能夠發放下來,趙校尉不是說要把錢全部給我們辦妥麼?這錢都到哪裡去了,爲何別的娘子都領錢安置了,唯獨我們沒有?”
元濤無從回答,她們根本不知道這是挪用軍餉的錢,也不知道趙盧水已經被都護府拿下押到了龜茲,這些女子滯留安西三年,生活日益拮据,似乎生命的所有希望都是在等這筆錢財。
“放心,錢一定會給你們湊足的。”
元濤轉身往棚戶外面走去,口中默唸盤算着錢的問題。甘州等地的田價是兩萬錢一畝,娘子們若是想帶着孩子存活下來,需要三畝田和一間房,每個娘子需要八萬錢,這十二個孤苦無依的娘子,則需要九十六萬錢。
他和十四名兄弟,平均每月的餉錢是一千五百錢,加起來是兩萬錢,也就是說,他們四個月的餉錢,才能夠安置一名娘子,要把這十二名娘子全部安置,需要他們四年的時間積攢!
這樣長年累月的把餉錢貢獻出去,光棍兵還能頂得住,可他們這些拖家帶口的,哪兒能夠熬這麼長時間。
其實解決此類問題不是沒有方法,只需要安排團裡的一些光棍與這些娘子搭夥過日子,她們有了生路,也不必離開安西回隴右。但這種事情只能順其自然,卻不能強迫!她們的孩子都是死去同袍的骨血,他元濤和趙盧水校尉,也只是在償還三年前在撥換城頭許下的承諾!
活下來的人要想盡辦法安置死去兄弟的家人,這本來不是特別困難的事情,就憑他們所立的戰功,在城牆下留下幾千具突騎施人的屍體,擋住蘇祿大軍二十多天的進攻,如此功勞不但能夠使活人升官進銜,朝廷頒發的獎賞本就包含了對陣亡將士家中的撫卹,有了這些錢,即使全部分給陣亡者的妻女又如何?
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二十多天的鏖戰,兄弟們橫死城頭竟然變成了寸功未立!三年前發生的那一幕,至今讓他們恨意難平。
蓋嘉運和王斛斯,北庭和安西的都護,他們斷掉了第六團和第十團的念想,僅僅以十貫銅錢和三百匹的絹布,就把他們這些真正的立功者拋諸腦後,然後去慶賀分享朝廷分配的功勳榮耀。
活人可以受委屈,但犧牲掉的兄弟們不能!所以他元濤就算這輩子的餉錢全部奉獻出去,也絕對不會讓袍澤的妻兒孤苦受寒。
元濤握着拳頭正往前走,卻被一個寬闊的身影擋住了道路。他皺了皺眉頭,轉身向左避開,對方向左阻攔,他向右躲避,對方向右阻攔。胸中窩着火的元濤擡起頭來,準備揪住這個不知好歹者的領口。
他身後的兩名兵卒驚嚇地後退了一步,元濤擡頭去看,卻是李嗣業攔阻在前面,居高臨下,目光中帶着洞察一切的敏銳。
“我總算知道趙盧水吞沒的軍餉哪裡去了。”
元濤的身上汗毛豎起,他立刻冷靜下來,冷哼一聲反問道:“李校尉是要去安西都護府告發給蓋賊獲取寵信嗎?”
李嗣業發出爽朗的笑聲:“我還沒有考慮好要不要告發,如果元濤旅率能夠幫我一個大忙,這事兒還有商量的餘地。”
元濤默不作聲,經過簡短思慮後說:“我從未聽說求人幫忙用這種方法的,李校尉何必如此,我本來就是你的部署,你有差遣我盡力而爲就是。”
“我怕把事情說出來,你元濤不敢幹。”
元濤苦笑一聲:“事到如今,除去打家劫舍,我有什麼不敢幹的。”
“雖不是打家劫舍,亦不遠矣。”
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此時天色已然昏黑,他只能看清李嗣業的輪廓,很難想象竟然會有這樣一個混在唐軍中的賊,而且還能混成校尉。
“做不做,你考慮一下。”
他還有考慮的餘地嗎?第六團的秘密被人發現,趙盧水早已被押送到了安西,曾經守護大唐,戍邊立功的夢想,變成了一個可笑的笑話,他堅守這兵的操守還有什麼意義?
“說吧,要我做什麼?”
“你跟我來。”李嗣業對他招了招手,轉身往前走去。
“這是要做什麼?”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