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易之見到權策,已經是一個多時辰之後。
“相爺,下官初膺重任,無所適從,不知如何釐清真相,亦不知當如何裁定量刑,特來請示方略,還請相爺示下”
張易之神色算不得從容,腦袋一直深埋着,掩飾滿臉陰鬱。
權策淡然一笑,不以爲意。
他將張易之晾在一邊,也是有考量的。
張易之妄圖通過合縱連橫,在朝堂站穩腳跟,自立一方,這個幻夢已然註定破滅,只有掉頭重新抱穩武后的大腿,才能在漩渦中掙扎求存,而此刻,權策便是武后唯一的代言人。
只要張易之還有野心權欲在,便只有忍耐,別無選擇。
權策自然要遵從武后的意圖,將張易之和張昌宗兄弟逼迫回她的身邊,牢牢綁住,但以何種方式,卻是由他做主。
一個事關生死存亡,一個只是儆猴熬鷹,權策自然有拿捏的資格。
同是武后倚重的心腹親信,權策這個帶有羞辱性質的姿態,既代表着他的主導地位,也代表着刻意拉開的距離,他與二張政治立場相同,但卻絕不可以做成盟友。
“寺卿言重了,說起來,也是本相有所疏漏,一向少了關照,早年寺卿入神都,多歷艱險,家眷更因此罹難,不知如今,可曾查探清楚,禍首誰人?”權策沒有給出答覆,顧左右而言他。
張易之愣了愣神,擡眼看他一眼,謹慎道,“承蒙相爺動問,此事下官也做過些追查,許是時日久遠,尚無頭緒”
“令弟張大夫曾在宮中中毒喋血,幾至於死,可曾查明,兇手何人?”權策繼續沒頭沒腦追問。
張易之繃緊了心絃,沉聲道,“朝中有人因此獲罪,案件蓋棺論定,但卻了無實證,難以取信,是爲下官心中經年塊壘”
權策笑了,慢條斯理地道,“本相失禮,揭開寺卿沉痛往事,只爲說明一個道理,朝中大案,真相併不重要,是否有人證物證,也不重要,只要參透朝局,向正確的方向辦案,即便千瘡百孔,也可以辦成鐵案”
“敢請相爺教我”張易之站起來,抱拳躬身,一揖到地。
權策端起茶杯,含笑道,“寺卿請起,坐,喝茶”
張易之依言起身,思量片刻,試探道,“相爺,下官有意窮究董氏和李重福二人黨羽,以董遊入手,將其族親家人,連同同僚好友,全數下獄,不知,可妥當?”
權策臉上笑意收起,眼神陡然凌厲,“寺卿對東宮一脈痛下殺手,可是有意另投他人,以此做個投名狀?”
張易之正雙手捧着茶盞啜飲,聞言手一抖,滾燙茶水濺出,手背上登時起了個燎泡,他咬緊牙關忍着,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音,緩緩將茶盞放回桌案上,抿着嘴脣,“相爺問罪,下官擔待不起,下官辦案……”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他想到了權策方纔說過,他的當務之急,並不是辦案本身。
權策粲然一笑,闔上雙目,並不言語。
“此事雖出在東宮,但實在蹊蹺,必有人上下其手,從中漁利,伸手之人,則是獲利之人”張易之嘴巴無意識開合,臉色慘白一片,“以此推論,朝中涉案之人,絕不在少數”
“呵呵,張寺卿果然心思縝密,是辦案好手”權策滿意地點點頭。
“我只提醒你兩點,一者,質量並舉,盡抓些小蝦米,不能服衆,也不能懾服人心,若定案之後,還有人敢於出聲質疑,則前功盡棄,二者,閉門理刑,莫受干擾,給一人講了情面,則等同得罪了旁的所有人”
“這些,都是經驗之談,許是並無用處,寺卿姑妄聽之”
張易之木然站起身,拱手道,“謝相爺教誨,下官告退”
他行到門前,權策又出聲叫住他,一邊翻檢文牘,一邊漫不經心地道,“張寺卿,有句話,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眼下有多少血淚,未來便有多少榮華,共勉”
張易之驀然止步,轉頭看着他俊雅冷漠的臉,腰桿筆直,淡定從容。
恍然後知後覺,眼前這位高深莫測,令人越發不敢直視的強悍人物,也是屍山血海之中爬出來的,作爲蕭淑妃的後人,他所經歷的磨難,不比任何人少。
更難得,他能在夾縫苦難之中,匡扶天朝,建功立業,強兵富民,相比皇親貴胄,更像是斕衫釋褐,華選入朝的士大夫。
這,其實是張易之夙願想要成爲的模樣。
張易之神色複雜,搭手施禮,快步離去。
黃昏時分,安喜門城樓上。
依着番上戍衛次序,今日神都四門,由右武侯衛、右監門衛把守,左武侯衛負責城內坊市巡弋,左監門衛負責內城諸門崗哨。
右武侯衛大將軍王孝傑頂盔摜甲,按劍登上城樓例行巡視一週,將要下城,前往長夏門。
“報,大將軍,李大將軍率左武侯衛將士登城”城防校尉有些慌神。
王孝傑蹙了蹙眉,快速走了幾步,大馬金刀站在寬闊的石梯口,俯視着正在登城的左武侯衛大將軍李璟。
“李大將軍,可是記錯了番上日期?”王孝傑問了一句他自己都不信的話。
李璟腳步不停,擠上城門樓,雙臂一振,厲聲喝令,“給我拿下”
嗆啷啷,身後兵馬掣出橫刀,蜂擁而上,一股將王孝傑與隨身將佐包圍,一股直撲城門上值守的右武侯衛兵馬,電光火石之間,將他們控制住。
“李璟,擅自興兵,你要zào fǎn不成?”王孝傑一手按着劍柄,怒發如狂,他是朝堂宿將,在沙場進出不知幾何,卻與個黃口孺子並列,早有一肚子窩囊氣。
李璟整了整身上披風,“王大將軍,我是奉命行事,接衛尉寺張寺卿行文,你涉嫌與李重福亂黨勾結,即行拿捕”
“放屁”王孝傑怒吼一聲,伸手就要拔劍。
身後突地一股大力傳來,腰椎一麻,軟了下去,卻是遭了黑手。
在後頭待命的大理寺官差上前來,將他五花大綁了起來。
帶隊的大理少卿林一狄,拱手道,“多謝李大將軍協助”
雖說是感謝,卻殊無笑意,他總覺得不對,因爲按照原本的計劃,他們是要在王孝傑府中實施抓捕的,而不是軍事重地的城門樓上。
“林少卿多禮了,請便”李璟卻並不理會他的情緒,自顧自揚聲大喝,“右武侯衛將士,今日番上,由左武侯衛暫代,王孝傑之事,無關爾等,立即整隊回營,聽候指令”
右武侯衛羣龍無首,南衙十六衛以左爲尊,李璟本身地位便高於王孝傑,當下無人反抗,相繼聽令撤離。
“搬把椅子來”
李璟在安喜門城樓正中央坐定,融入夜色之中,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