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宮乃是太初宮的離宮,位於太初宮西南處,地勢較高,兩側有山巒環抱,另兩面爲洛水支流,與九洲池相通,依山傍水,可俯瞰大半個洛陽城。
武后正旦大饗萬象神宮,曾駕臨上陽宮,所見破敗,遍地狼藉,大怒,因此事處置將作大匠、冬官侍郎、上陽宮監數人,命司農少卿韋機重修整飭。
如今十個月過去,一切齊備,上陽宮恢復了其宏偉富麗本色,規制雖不如太初宮浩大,卻風格獨特,雜糅江南園林、北方庭院建築特色,廣用嶺南等地綠植花卉,內有大量精巧機關,處處與星宿天象相合,頗得武后歡心。
可惜負責營建的司農少卿韋機未曾等到武后賞賜,先等到了衆臣彈劾,因上陽宮太過華麗奢侈,遭到免職。
太平公主來東都後,就一直居住在上陽宮甘露殿,武后也會時不時駕幸上陽宮,在正殿觀風殿起居。
今日,一對至尊母女,攜手同遊芬芳殿,此殿東臨谷水,有一條一里長的水廊,深秋時節,肅殺蕭條,冷風迎面,實在沒什麼好看,侍從的宮女女官紛紛撇嘴,但武后和太平卻偏偏樂在其中,相依在一起,指點前後嶙峋雄健情態,讚不絕口,母女二人不時撒下咯咯笑聲。
水廊盡頭,跪着兩個白衣男子。
“臣侯思止,拜見天后,拜見公主殿下”
“罪臣權策,拜見天后,拜見公主殿下”
侯思止中氣十足,權策氣息虛弱,神情渙散,身軀不自覺發抖,屈膝跪拜之際,白色的外袍微微敞開,露出裡面血跡斑斑的裡衣,因爲要面見天后,頭面打理了一番,讓臉上傷痕不那麼駭人,侯思止借了件外衣給他,遮掩身上傷處。
武后愣了好半天,才醒過神,眼前跪着的,確乎是權策。
太平公主卻不管那許多,噠噠幾步邁上前,用力把權策拽起,應當碰到傷處,疼得他眼睛瞪大,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臉頰幾番扭曲,定格爲溫順恭敬,“謝殿下”
“無用之輩,何曾有半點皇家貴氣”太平公主突地怒氣橫生,叱罵一聲,一耳光重重揮過來,將本就站立不穩的權策打翻在地,一時間全身劇痛,不知幾處皮肉綻開,鮮血殷殷,又將這件白色外袍浸透。
見此情形,太平公主更是驚怒,轉而一腳,將侯思止踢翻,拳打腳踢,“你這狗才,母后尚未定罪,竟敢濫用私刑”
侯思止在地上縮成一團,身上不痛,只是心涼,看了眼同樣倒在地上的權策,想起當日,給他戴起枷鎖,在洛陽城內招搖的時候,他說,你我之輩,生死何曾操之在手,卻是透徹極了。
走神了一小會兒,權策臉色轉青,嘴脣發白,側臥在冰涼的地面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抽搐,大驚失色,往後膝行幾步,連連叩首,“殿下容稟,權策日日承受酷刑,性命垂危,請召御醫醫治”
太平公主這才住手,回身一看,卻見母后輕輕擺手,早已到位的御醫,腳步紛沓,將權策擡回就近的上清觀醫治。
“天后,權將軍內腑元神無恙,根本未失,只是外傷過多,血氣損耗過巨,善加調養幾日,溫補一番,便可復原”御醫最喜的病患便是這種,看起來嚇人,實則醫治起來不費事,還可顯出手段高明。
“退下吧”武后揮退御醫,在上清觀正堂的案几前端坐,“婉兒,令內侍省將奏疏搬到此地,朕在這裡處置政務”
“是”上官婉兒領命,嫋娜而去,面上憂思難解。
“侯思止,權策之事,並無實證,就此結案吧”武后又對旁邊侍立的侯思止吩咐道,“去一趟義陽公主府,傳訊給他們,權策傷重,暫居上陽宮”
“是,臣告退”侯思止心下大鬆,緩緩倒退出門外,秋日暖陽照在身上,渾身舒坦。
上官婉兒帶人捧着數十個漆盤的奏摺回來,伺候武后批閱奏摺,太平公主坐聽了一會兒,就失去了耐性,起身去了內室,宮女在御醫指導下,已經爲權策全身擦洗,清潔包紮了傷口,從裡到外換了衣服,身如潤玉,錦繡滿身,恢復了貴公子本來面目。
太平公主讓宮女退下,歪着頭上下打量他,嘀咕了聲,“這纔像個樣子”
權策的手微微抖了抖,太平公主遲疑着伸手去握住,權策順勢用力一拉,將她拉着歪倒在牀榻上,埋頭在她胸前,口中不停呼喚,“姨母,姨母”
太平公主微微一愕,旋即側身坐穩,抱着他的頭,幽幽一嘆,皇家近支,小一輩子孫漸多,權策年齒僅次於王暉,是第二大的,也是最有出息的,可惜,攤上個不省心的父親,遭到的磋磨也最多,細細算來,這外甥兒不過才16歲。
念及他與自己的緣分,太平公主倒有幾分真心疼愛。
過了好一會兒,太平公主將他放回榻上,走了出去。
日落時分,權策清醒過來,宮女伺候着用了一碗蔘湯,一盅鹿血羹,恢復了些許精神,出內室拜見武后。
“罪臣……”
“罷了,不用跪了,去那邊坐着”武后運筆如飛,堆積如山的奏疏,已然沒剩多少了,隨意翻看了幾份,都是瑣碎雜事,索xìng jiāo給上官婉兒處置。
“世人只知道你文采了得,練兵也有獨到之處,怕是甚少有人知曉,你竟還有幾分謀算天分”武后聲音平和,就像在閒話家常,“朕很好奇,你的人手,從何處得來?”
“迴天後,世叔,武攸暨侍郎與臣投契,見臣手頭緊張,便贈了些生意乾股,臣便用這些錢招攬了些城狐社鼠”權策真假參半。
“哼,朕問你,因你之故,死傷這許多人,心中可有愧疚?”武后眼睛緊盯着他。
權策嘴脣哆嗦了下,叩首道,“臣有愧於人,無愧於心”
武后面上神采大放,仰天哈哈大笑,“便是如此了,但教問心無愧,便是殺盡世間人,又如何?”
權策垂首咽口唾沫,天知道,他並不是這個意思,他的刀下亡魂,各有取死之道。
武后似是得了大解脫,笑吟吟走上前來,和顏悅色,“既是要做蠟燭生意,朕可令市舶司安排,助你另開商路,此路朕賜予你,非你家人”
“謝天后”權策拜謝。
“唔,千騎朕交給武延義統帶,你還是做迴文官吧,鴻臚寺少卿如何?”武后繼續加恩,鴻臚寺主管對外事務,恰巧可以看顧他的蠟燭商路。
權策口中稱謝,心神不定,凡人禮下於人,尚有所求,何況武后一國主宰。
“朕有一樁事,交給你去辦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