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夢裡什麼都有
接下來去哪裡?
高仙芝心中沒有主意,但是張光晟卻已經打定了主意。
“高將軍,您曾經也是方節帥的部下,何不帶兵去汴州?
現在返回長安,無異於是自尋死路啊!”
張光晟苦苦勸說道。
他這麼說,當然是有自己的私心。
如果只是爲了逃命,恐怕幾個月前,他就已經在汴州了。但是,張光晟覺得自己驟然去汴州,身邊又沒有親信,這樣投靠方重勇,豈不是一切都要從零開始?
張光晟不甘心當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弟,他要帶一份投名狀回去。
於是張光晟蟄伏長安數月等待機會,卻又一直沒有等到好機會,直到控鶴軍在長安兵變爲止!
張光晟這纔想到,若是遊說高仙芝部,一起去汴州,絕對是大功一件。
這樣的話,方重勇就算嘴上什麼也不說,心裡一定會記得自己的好。
到時候,路不就走寬了麼?
不過張光晟的想法雖然好,但高仙芝等人卻明顯還有其他的顧慮。
“多謝張壯士前來提醒,我等安西將士都欠你一個人情。只是投汴州之事,並非高某一人之事,也非這軍帳內衆將之事。
這一時半會,高某沒法決定,只能對張壯士說句抱歉了。”
高仙芝雖然沒說到底想怎麼辦,但是拒絕張光晟之意已經很明確了。他們又怎麼可能被對方這麼一頓忽悠,就貿然投汴州而去呢?
“如此,那張某這便告辭了。”
張光晟對着高仙芝及軍帳內衆將深深一拜,轉身便走,沒有絲毫猶豫。
既然遊說不了高仙芝等人,那麼提前去給方重勇報個信吧。
張光晟長嘆一聲,離開高仙芝的大營,翻身上馬,孤身而去。
等他離開之後,高仙芝這才環顧衆將詢問道:“張光晟之言,你們以爲如何?”
去汴州?
衆將面面相覷,有點意動,也有點疲倦。
軍中大部分人離開安西北庭的老家已經很久了,家眷也都在那邊,不知家中如何,將士們思鄉心切。
但從現實的角度看,安西北庭的兵馬,至少是將領,絕對不能完全脫離於中原。
時間長了,他們就會被當成“外國人”了,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安西北庭也好,河西也罷,都不能完全跟中原脫離關係,否則就會在很短的時間內衰敗下去。
這些地方都是因爲貿易而興,同樣也會因爲大唐的衰敗,而跟着衰敗。大唐的興衰,與他們息息相關。
“將士們歸心似箭,既然內有控鶴軍在長安叛亂不止,外有李寶臣在洛陽虎視眈眈。
咱們這支從安西北庭而來,已經死傷無數,身心疲憊的孤軍,難道要加入宣武軍,繼續爲了爭權奪利而爭鬥不止麼?”
李嗣業反問道。
衆人默然,沒有誰開口說話。方重勇是他們的老上級不假,當年也曾帶着他們在西域縱橫捭闔。
但是,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當年大唐如日中天,他們忠誠的是大唐,是爲了大唐而戰,爲了保障西域的絲綢之路而戰,而非是爲了方重勇本人而戰!
現在天下分崩離析,雖然很多權貴嘴上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大聲疾呼什麼,然而他們正在做或者將要做的事情,明眼人一看便知道。
“老李說得對,將士們都累了,想家了。不能拖着他們加入到無謂的戰鬥之中。”
高仙芝微微點頭說道,比較贊同李嗣業的話。
“不如這樣吧,願意建功立業的,這次便留在汴州。想家的,隨本將軍回到安西,如何?
軍中招募的新兵,都是關中本地人,不會隨我們去西域。”
“如此甚好,那李某帶着這些人留下來。”
李嗣業沉聲說道,這話倒是讓軍帳內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因爲他之前那番話,明擺着是想回安西的,沒想到最後居然表態要留下來。
似乎察覺到衆人不太理解他的選擇,李嗣業解釋道:“安西北庭,周邊強敵環伺並不安穩。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我也說不太清楚。李某留在中原,多少有些念想,還記得安西北庭。若是李某都不在中原了,將來諸位在西域有難,誰還肯帶兵去救援?”
李嗣業說了個很現實的問題,如果大家都回去了,那麼對於這些中原勢力來說,就等同於是“外國人”了。
假定,吐蕃將來攻略西域。他們向誰求援,誰又願意救助他們呢?
李嗣業不想留下,但是他不留下又不行!
西域四周強敵環伺,大唐如今已經國力衰微,肯定會有餓狼要撲上來的。
高仙芝他們現在回安西北庭確實是舒服了,可將來遇到危險,又要從哪裡去找援兵呢?
李嗣業覺得自己留在中原,這邊就有人替高仙芝他們說話了。出了事,他總可以站出來勸說一下上位者出兵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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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備而無患,這種事情誰說得準呢?這難道不比大家一起回西域要強麼?
“你們覺得如何?”
高仙芝環顧衆將詢問道。
“如此甚好。”
程千里點點頭說道。
中原與西域的聯繫不能斷,要不然,他們回去以後也不安穩。
其實衆人心中都想到,卻始終沒說的是:如今的情況,涼州也好,安西北庭也罷,已經實質性的獨立於大唐,不再繳納稅賦,不再提供兵員和軍隊,不再接受唐庭的官員指派。
高仙芝他們回西域後,就只有李光弼所率領的唯一一支河西兵馬,還在中原地區。
他們這些人未來的路,一定比此刻所能預料的,更加黑暗,也更加殘酷。
“糧草不多,某這便去軍中傳達,然後分兵。
安西北庭兵此後向西開拔,剩下的人,跟李某繼續向東,晝伏夜出進入汴州。”
李嗣業對軍帳內衆將說道,這種行爲,在某種程度上說,算是“斷後”。
他的大無畏犧牲精神,確實令人佩服,但是軍帳內卻無一人要求跟他同去汴州。這幾年來的征戰,幾乎是一無所獲。而且關中朝廷還破事不斷,大家都累了,不想再做無謂的犧牲了。
然而,當李嗣業拿着高仙芝的軍令,去軍中傳令時,那些入伍不久,在關中本地招募的新士卒徹底不幹了!
他們壓根就不想去汴州!
這些人很多都是同鄉,彼此串聯消息後,拿着兵戈要去找高仙芝理論。而那些西域老卒,則是沒費什麼力氣,就解除了這些譁變士兵的武裝。
無奈之下,高仙芝只得站出來對這些人喊話。願意留在軍中的,跟着李嗣業一起去汴州,不願意留下的,脫下軍服,留下兵戈,可自行離去。
令高仙芝萬萬沒想到的是,那些新兵竟然一點面子都不給他,直接有一大半要走!
願意跟李嗣業去汴州的,居然連十分之一都沒有。
老實說,就算安西老卒裡面願意跟李嗣業走的人,也不止這個數!
說到底,還是他們這些將領太過想當然,考慮問題的時候,都是把基層士兵當做貨物一般,從來不在乎那些人怎麼想的。
無奈之下,李嗣業從那些願意跟自己去“建功立業”的新兵之中精選了五十人,配了五十匹馬,離開軍營向東而去。
而高仙芝則是帶着其他人,返回了潼關。他帶着安西北庭軍的老部曲走了,留下一個叫馬璘的將領,帶着剩下的人守潼關。此人也是關中本地人,對於高仙芝來說,馬璘願意接手這個爛攤子,再好不過了。
……
軹關陘素有太行八陘之第一陘之稱。
這條路的起點,在侯馬南峨嵋嶺和紫金山相交處的鐵剎關,距離蒲州不遠。向東南方向從王屋山與中條山之間的垣曲盆地穿過,終點在河內的濟源城,位於河內。
從地理條件便能很明顯看出,這條路行軍危險性極大,而且道路狹窄崎嶇。
但它卻有一個最明顯的好處,就是近!
千不好萬不好,都抵不過一個“近”字。
這是蒲州到河陽三城,近乎於直線距離的道路,也是兩地之間最近的一條路,沒有之一。
而且這條路,是春秋時期便已經成型。千百年來,路線十分成熟穩定。地質災害也少。
經過一番長途跋涉,李光弼帶着一萬河西兵馬,抵達了軹關道的出口濟源城。這裡只有李寶臣麾下的一千老弱鎮守。
花費了不到一個時辰,李光弼命人拿下此地,十分輕鬆。
並且打聽出了前方的敵軍兵力部署。
安守忠領兵一萬,分別屯紮於河陽三城,以爲前鋒,具體分佈不明。
而北面的濟源城,只不過是作爲預警的前哨而已,這座城的府庫內幾乎是要什麼沒什麼。
此外,李寶臣還在洛陽留有數萬兵馬以爲後援。
簡單說就是,寶臣大帥嚴陣以待,防守密不透風,完全沒給李光弼一點機會。
一時間,李光弼亦是感覺目前的戰況有些棘手。
這天,他站在濟源城的城樓上眺望遠方的北中城,視野盡頭,只能看到一個很小的黑點。
心情變得煩躁起來。
“控鶴軍現在在哪裡?”
李光弼詢問身邊的郝廷玉道。
按照計劃,高仙芝統帥的潼關兵馬,會和控鶴軍交替掩護,在黃河南岸圍城打援。
要是照正常進度,他們也該打到洛陽城下了。
所以按照正常的情況來說,河陽三城的兵馬應該會收縮到一處,讓出北中城,便於洛陽的兵馬增援。
而官軍會多點進攻,順帶打援。
李寶臣要分出三路兵馬作戰,兵力無形中被攤薄了,可謂處處都是破綻。
按道理,應該可以偵查到敵軍在頻繁調動纔對。
但好像,目前李寶臣……還挺坐得住?
李光弼心中直犯嘀咕的,戰況跟自己預想的差太遠了。
南岸的官軍現在早就應該掀起攻勢狂潮了呀?
“大帥,現在這情況,是不是有點不對勁啊?”
郝廷玉小聲問道,並未回答李光弼的問題。
他們派出斥候,沿着黃河兩岸都偵查了一番,結果讓李光弼大吃一驚!
壓根就沒有看到什麼官軍,倒是發現汴州的宣武軍,在滎陽以西建了一座規模巨大的營寨,防守森嚴。
而高仙芝也好,李懷光也好,他們的部曲,連個鬼影子都沒瞧見。
“按照腳程,我們應該是最慢的一支兵馬,爲何我們都拿下濟源了,卻不見河對岸的兩支兵馬?
我們只是一支偏師呀。”
李光弼自言自語道,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們的糧道不好維持,所以計劃是迅速打通河陽三城,然後通過南岸的糧道,緩解一下自身缺糧的困境。
但現在看來,他們居然變成了一支“孤軍”!
而且目前剩下的糧草,已經不足以支撐他們返回蒲州了!
“大帥,顏侍郎來了!說是有要事相告!”
一名親兵在李光弼身後稟告道。
顏侍郎?
李光弼回味半天,纔想起來,所謂的“顏侍郎”,那是顏真卿的族兄,兵部侍郎顏杲卿!
“本帥這便去,你也一起吧。”
李光弼對郝廷玉吩咐了一聲,二人匆匆忙忙來到濟源縣的縣衙,就看到身上穿着單薄布衣,一身落魄如同乞丐般的顏杲卿!
要不是見過顏杲卿,李光弼都懷疑此人是假冒的。
“怕節外生枝,故而喬裝改扮。”
不等李光弼發問,顏杲卿便面色尷尬的擺了擺手說道。
“顏侍郎有話請直說,這裡是縣衙,卻也是軍營。”
李光弼直言不諱說道,面色嚴肅看着顏杲卿。
“控鶴軍反了,天子死於亂軍之中,長安淪陷一片混亂,大概就是這些事情吧。”
顏杲卿長嘆不止,一邊說一邊搖頭。
“你這不是坑我們嗎?”
郝廷玉上前一把揪住顏杲卿的衣領,見李光弼面不改色盯着自己,這才緩緩鬆開手。
“控鶴軍成叛軍了,高仙芝的兵馬,大概也不會來洛陽了,所以我們現在成孤軍了,對麼?”
李光弼沉聲問道。
如果是這樣,那麼之前觀察到的種種不合理現象,就完全說得通了。
顏杲卿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大概也沒必要去說了。
“那麼,現在只有汴州這一條活路可以走,只不過,也不是那麼好走的。”
李光弼指了指放在桌案上的地圖,對郝廷玉說道:“我們要一路向東前往河陰縣地域,在此渡過黃河。誰能保證,李寶臣不會帶兵追擊我們?”
顏杲卿無言以對,李光弼對於戰局的敏銳,遠勝於他。根本就不用顏杲卿開口,李光弼就直接問“怎麼才能去汴州”。
而不是該不該去汴州,或者該去哪裡這樣的廢話。
其實,在李光弼看來,這附近除了汴州外,四周都是絕地,哪裡還有其他活路可以走啊!
李懷光這個坑貨真踏馬該死!
李光弼在心中大罵此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大帥,沒有人接應,我們必定會被李寶臣圍而殲之。末將建議派人跟方節帥聯繫,讓他出兵接應我們渡河。”
郝廷玉對李光弼抱拳行禮道,完全將顏杲卿當成了一個透明人。
當帶兵的武將們聽到了控鶴軍譁變,長安淪陷,天子殞命的消息後,他們自己就作出判定了,壓根輪不到顏杲卿這個兵部侍郎對他們說三道四,指手畫腳。
更別說聽從安排和指揮了。
這世道變了啊,再也回不去了。
顏杲卿看着面不改色給部將下達種種軍令,把自己晾在一旁的李光弼,心中忍不住幽然一嘆。
屬於武將們的時代,終究還是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