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春雷滾滾,閃電劃破天際。一道閃電劈中了華清宮所在驪山上的一棵大樹,頓時引燃了山火!頃刻間火勢便是地地道道的“山火燎原”,不可阻擋。
華清宮內的宦官、宮女、神策軍士卒都被動員起來滅火,大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才停。幾乎小半個華清宮被燒成白地,還有一片偌大的山坡被燒成了黑炭。
有不少人滅火的時候被燒死、薰死,當真是慘到了極致。
“天罰”如此嚴重,怎麼看怎麼不像是好兆頭,不禁令人忍不住遐想連篇。作爲華清宮的主人,基哥當然感覺到了那種不可抗拒的恐懼。
當初在翠微宮的時候,基哥是一點都不擔心,因爲起火點距離宮殿還相當遠。但這一次不同,山火的起始點,就在基哥寢宮北面一點點,相隔不過十數丈而已!
要是反應慢一點,要是當時基哥正在寢宮,指不定頃刻就被山火燒死了。
更何況,當初翠微宮遇險的時候,基哥知道縱火是人爲的。他認爲自己是“代天牧狩”,有老天給自己撐腰,基哥什麼都不怕。
但這次明顯不一樣了。
這次的山火不僅距離很近,還是“天罰”,這讓基哥感到心虛。
他認爲,這或許是上天對自己的某種警告,只不過一時間還不知道具體是什麼。
反正無論如何,華清宮是不能呆了,必須得換個地方纔行。
不得已,基哥只好命崔幹佑帶着一衆神策軍,護送自己回長安興慶宮。並且以華清宮需要修繕爲由,撤走了所有宦官和宮女。
然而,基哥剛剛回到長安,在興慶宮內屁股都沒坐熱。刑部尚書張均便跑來哭訴,讓基哥爲他主持公道,將西域經略大使方重勇及麾下親信數人,如何昌期、車光倩、王難得、封常清等,抓來長安,扭送大理寺受審。
基哥在興慶宮不問政務,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看到張均在自己面前跪地哭訴,還以爲出現了幻覺!
“力士啊,張尚書說的是什麼事?”
基哥對身邊的高力士小聲詢問道,他把政務都丟給高力士了,自己完全是兩眼一抹黑。
“回聖人,張均之弟,駙馬張洎奔赴西域接替方重勇擔任西域經略大使。結果在石國驛館,遭遇盜匪襲擊。整個使團只有遊擊將軍劉希暹,因爲武藝高強倖免於難逃了出來,然後寫了封奏摺回來稟告此事,現在人還在柘枝城。”
高力士簡明扼要的將事情說了一遍。
“朕那麼多兵馬在石國,居然還有盜匪?”
基哥一臉莫名其妙,因爲這件事怎麼看怎麼像是方重勇做的。也只有他這個身份的人才敢做!
不然蔥嶺以西其他勢力,哪怕是大食人,也不敢這麼對着大唐騎臉輸出啊!
然而問題是在於,方重勇有膽子也有能力殺張洎等人不假,但他沒膽子違抗聖旨,更不敢造反,也沒人會跟着他造反!
方重勇殺張洎又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呢?
殺了張洎,朝廷還是會換個人接替他擔任新的西域經略大使。
或者乾脆就直接撤職,反正西域經略大使也不是常設的職務。
方重勇這麼做,純粹是噁心張氏一族,純粹是給朝廷難堪,對他自己並無好處。
基哥想不明白動機。
既然沒有殺人動機,那就最多隻能給個“玩忽職守”,罰酒三杯而已。
對於基哥來說,事實的真相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事人的想法,以及他這個天子的想法。
“聖人,劉希暹在奏摺中抱怨,安西遠征軍正出徵木鹿,也就是大食人的老巢。
對石國國內的防衛太過於鬆懈。足以見得,方重勇當時並不在石國,唐軍主力也不在。
再說了,就算真殺了,何必留一個活口呢?死無對證豈不完美?”
聽到高力士的解釋,基哥微微點頭,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北庭都護府就曾經有正都護(等同節度使)叛亂,鬧出的動靜比現在這個大多了,都是簡單粗暴,揭竿而起。真沒有見過誰搞方重勇這種花式操作的,丘八們都喜歡一刀砍下去完事。
“張卿家,這裡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呀?方國忠這麼做,對他自己也沒好處啊!
朕要換掉他這個西域經略大使,不是他殺一個大臣就能辦到的。朕就把話放這裡,該換他還是會換。”
基哥裝出一副痛心的模樣詢問道,實則對自己這個女婿完全無感!事實上,他連張洎長什麼樣都忘記了。
駙馬而已,大唐的皇子和公主也就那麼一回事,更別說駙馬了!
死個駙馬算球啊!
在心中權衡了一下,基哥還是感覺數萬安西遠征軍,與數千銀槍孝節軍精兵更重要一些。駙馬連一個師都沒有,不能打就站一邊涼快去吧!
基哥以其精明的權謀大腦,瞬間就判斷出了現在的狀況:
人死不能復生,死人不會帶來任何利益,所有的戲都是演給活人看的。
所以,張洎死了也就白死。事後敲打一下方重勇,也就只能這樣了。
“聖人,我大唐在西域各國中如同天神,派去的使節猶如天使。誰有那麼大的膽子,敢火燒驛館,殺死使節?
這件事只有方重勇敢幹,也只有他幹得出來!聖人,長此以往,他一定會造反的啊!”
張均跪在地上懇求道,可謂是聲淚俱下。哪怕猛獸看到了,都會忍不住心軟。
要是換了個皇帝,說不定耳根子軟,真就找個臺階下了,一道聖旨送出去,和稀泥讓方重勇回來當面對質。
可是,基哥不是別人,他是一個上了年紀的頂級精緻利己主義者。
基哥考慮問題的角度,只有這件事對他本人有沒有好處。而不是對國家、對朝廷、對其他人有沒有好處。
考慮到方重勇麾下三千銀槍孝節軍,已經在西域證明過他們神勇無敵,非常能打。所以基哥瞬間就pass掉了張均的提議。
還抓捕回長安受審,你塔瑪德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真不怕丘八們振臂一呼造反啊!
基哥是懂陰謀權術的,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心中卻是對張均的提議嗤之以鼻。
這件事無論真假,都不是方重勇一人能辦得成的,最起碼在銀槍孝節軍內部,已經形成了廣泛共識。要不然,誰會冒着誅三族的風險幹這活呢?
使團也有衛士的,不是完全沒有守備力量。幹成這件事,沒有百人以上的精兵完全不可想象。
或者換個角度看,這已經不是方重勇一個人的意思,而是他手下一羣人的意思。這個羣體甚至已經擴大到了基層士卒。
因爲這件“小事”處置方重勇,就是給銀槍孝節軍三千將士難堪。這支軍隊馬上要調回長安,作爲戍衛興慶宮的核心骨幹來使用。
萬一引起軍隊譁變,讓自己這個天子有什麼三長兩短的。到時候哪怕殺光張均一族的人,又能挽回多少局面?
難道人頭砍了還能長回去?
對於利害得失,基哥心中是有比數的。
“胡鬧!你是刑部尚書,難道不知道誣告反坐嗎?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你也敢說?真當朝廷是你家的麼?”
基哥恨恨的拍了一下桌案,指着張均大罵道:“張卿家,要是有人證有物證,你就趕緊的拿出來!你要是什麼都沒有,方國忠身上還掛着御史大夫的頭銜,豈是你可以隨意毀謗的!”
“聖人,只要他回長安,微臣願意與他當面對質!一定可以抓到他的破綻!請聖人明察!”
張均不甘心的跪在地上說道,幾乎是在咬牙切齒!
“夠了!朕不想再聽你聒噪!這件事朝廷會給張氏一個交代,以朝廷的文書爲準,伱可以退下了!”
基哥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示意高力士送客。
“張尚書,請吧。”
高力士走上前去,將伏跪在地的張均攙扶了起來。
“微臣,告退……”
張均不敢看已然盛怒的基哥,只得跟在高力士身後,被“禮送”出了興慶宮。
等高力士回來以後,他才發現基哥坐在御書房的桌案前,面露困惑之色。
“力士,你覺得,這件事是誰做的?” 基哥忍不住開口詢問道,雙目直視高力士。後者心中一驚,隨即躬身行禮道:“聖人心中已經有答案了,奴何必獻醜呢?”
“對啊,除了方國忠以外,不可能是別人。”
基哥嘆了口氣,卻沒有說這件事有什麼不對的。
看到天子似乎並無懲罰方重勇的心思,高力士便建議道:
“聖人,張洎這個人接任西域經略大使,本身就不是您的本意。是朝廷諸位相公和尚書們強加給您,才勉強去赴任的。
聖人只要再給河中都護府發一道聖旨,換個靠譜,又跟張均他們沒什麼瓜葛的人去赴任就行了。
如果方重勇帶着銀槍孝節軍返回長安,那麼說明他並無忤逆聖人之心。是張洎辦事不妥,得罪了那幫丘八咎由自取。
若是方重勇推脫不肯回歸,那……哪怕他是方全忠之子,也留不得了。”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建議道。
他的意思很明白,張均怎麼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方重勇將來要怎麼做。如果方重勇帶兵回長安了,接受了聖旨的內容,移交了身上的職務,聽從基哥的安排,那麼張洎死了也白死。
過去的事情,並未造成什麼實質性損失,就讓他過去吧。
因爲基哥人事調整的戰略目標已經基本達到了。
但方重勇要是不願意回來,不肯接旨,那就肯定是有了異心,到那時候朝廷纔是麻煩大了!
不派兵平叛,不足以平復事態。那時候,張均說什麼都好,只管往方重勇身上潑髒水就行了。
基哥怎麼可能在沒有證明方重勇有反心的時候,逼迫他造反呢?
而且還是連帶着銀槍孝節軍一起反!
高力士在心中大罵張均讀書讀傻了!完全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去想問題,壓根不肯站在天子的角度去想。
被趕出興慶宮,碰了一鼻子灰,也是咎由自取。
“堂堂刑部尚書,見識居然不如高將軍,現在朝堂上都是些什麼廢物啊!
不如哥奴遠矣!”
基哥忍不住感慨嘆息道,不得不說,高力士說中了他的心事。
將方重勇調離,只是因爲這位能力太強,衝得太狠,已經有振臂一呼,鬧出大動靜的能力。
這已經脫離了基哥當初讓他去西域的初衷。
表現太好,也會打亂基哥的佈局。
至於後續是誰接任,核心是讓王忠嗣,這個方重勇的岳父來扛着。
以及讓一個有眼力勁的太監和一個會和稀泥的中樞大臣,外放爲地方官盯着,不要窩裡鬥就可以了。至於這個太監和這個文人到底是誰,基哥是無所謂的。
他知道張均那幫人的小心思,卻懶得去點破。
Wшw ¸ttκā n ¸℃o
張洎在中樞已經是高官,還是駙馬,卻差宰相差了一步。
這次他外放,就是想混一個“封疆大吏”的資歷。有了這個資歷後,再次返回長安,張洎幾乎是板上釘釘可以擔任宰相,這便是大唐有名的“出將入相”遊戲規則的標準玩法。
而張洎意外身亡,表面上看是一件小事,但實際上卻是直接打斷了張均一幫人的蓄力槽,直接打掉了一個未來幾乎鐵板釘釘會成爲宰相的重量級中樞大臣!
張均剛纔來興慶宮,那可不是隻爲了他弟弟抱不平的,還有更深刻的政治目的:推薦自己想推薦的人,頂住張洎空出來的官位!
結果第一步“博取同情”都沒走完,就被基哥打發走了。後續的套路壓根就沒法提出來!算是吃了個啞巴虧!
在基哥看來,這些中樞朝臣給李林甫提鞋都不配。他們只要一開口,自己就看穿了這幫人的心肝脾肺腎!
“近期還有什麼別的事情麼?”
基哥一臉疲憊的詢問道,對於張均這樣的臣子,他真是感覺膩歪了。
“回聖人,確實還有一件事,就是幽州節度使皇甫惟明上書,希望回長安入相。
奴覺得不妥,不打算迴應這份奏摺,所以就沒有報上來掃聖人的興致。”
高力士將一封奏摺遞給基哥說道。
“讓他繼續待在幽州吧。
王忠嗣是方國忠的岳父,方全忠是他父親,河西與隴右,遍佈這些人的舊部。
倘若沒有制衡,哪怕方氏父子沒有反心,王忠嗣對朕忠心耿耿,那他們的繼任呢?當地那些邊將呢?
誰敢保證他們不出問題?
朕需要有一塊石頭壓着西邊。”
基哥嘆了口氣說道。
皇甫家底蘊深厚,基哥自己還未當皇帝的時候,就有個王妃是皇甫惟明的姐姐,不過已經過世很久了。
如今大唐的格局,就是東南不值一提,北邊一根扁擔挑東西兩頭。
南面的劍南與嶺南鎮兵少管的地方大,影響力遠不如北方邊鎮。
扁擔是河東和朔方兩鎮,東西兩頭就好說了,一邊是河西、隴右兩鎮外加西域全部,一邊是幽州、平盧兩鎮。
很明顯西北的力量大於東北,基哥需要皇甫惟明能鎮住大局。
他要是回長安爲宰相,那誰來控制邊鎮?
基哥一時間也找不到跟自己關係親近,又跟河西隴右那邊不對付的人了。
邊軍可不只是節度使啊!當地會有很多紮根本地的將門家族,依附於大唐的城旁部落。他們都有各自的利益,有時候會綁架裹挾節度使。
基哥並不是把希望寄託在某個人身上,當然了,他也不相信某個人就能煽動邊軍造反。
這個平衡非常的微妙,輕易不能折騰。
調回方重勇到長安委以重任,快速提拔王忠嗣的親信,卻不提拔他本人,稀釋他的權力。以及駁回皇甫惟明希望入相的奏摺,都是這個思路。
權謀的遊戲,平衡不能亂!
“聖人,既然如此,那張洎的事情,該怎麼辦呢?聖人您說個譜,奴便去安排好。”
高力士低聲問道。
“等方國忠回來再說。
對了,有大功不賞,肯定很多人心中對朕都頗有微詞。
這次等方國忠回長安,朕便要給他封王,以示恩寵。一如當年中宗時期張柬之等人的王爵。
你以爲,起一個怎樣的封號爲好啊?”
基哥摸着下巴上的長鬚,微笑詢問道。
對於這種給個名頭又不花錢,就收買人心的策略,他向來都是很上心的!
“聖人,方國忠平定西域,揚我大唐國威,不如,就給他一個平西郡王吧,簡稱平西王。
沒有這個封號就造一個。”
高力士腦中靈光一閃,幾乎是脫口而出。
“平西王麼……不錯!”
基哥微微點頭,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