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
我來了,洛陽!
洛水在身後靜靜流淌着,皇甫惟明看着面前的洛陽皇城,一陣陣的心潮澎湃。
和幽州、鄴城等地方比起來,洛陽對於河北叛軍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佔據洛陽,便意味着河北叛軍,已經獲得了一個極具政治意義的“國都”。
更是證明河北起兵的皇甫惟明,和他麾下一衆將士,不再是一個地方性小軍閥政權了。
他們獲得了爭霸天下的資本,甚至有機會趁勢席捲關中,改朝換代。
多麼的雄偉壯闊!
那些從前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現在都變成了視野之內的物件。
踮起腳尖就能拿到。
尤其是這一次,皇甫惟明的大局觀,以及非比尋常的戰略定力,贏得了部下們的擁戴。
和那些鬧熱的丘八們相比,皇甫惟明“指路”的能力,是那些人不能比的。
當初一幫丘八嗷嗷叫的要南下汴州,渴望攻城略地。看起來氣勢洶洶,其實卻是在浪費人力物力。
正是皇甫惟明力排衆議,非要等關中與河東的兵馬分出勝負,再動手奇襲洛陽。
不得不說,他是有眼光,也是沉得住氣,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的人!
正因爲皇甫惟明的堅持,纔有了今日河北叛軍入主洛陽,虎視長安。
“大帥,請入皇城。”
李歸仁走上前來,恭敬的對皇甫惟明做了個“請”的手勢,面色恭敬。
此番入主洛陽,爲皇甫惟明爭取了不少人心。
洛陽城的格局,跟長安大有不同,它被相對規整的劃分出了四個區域。而東西走向的洛水,將整個洛陽分割出了南北兩片。
其中西北區域,是宮城與含嘉倉所在的大宮殿;
而東北、東南、西南區域,則是被劃分出大小不一的坊市,許多官員與百姓居住其中。其中東北區域有北市,東南區域有南市,西南區域有西市。
各區域相對獨立,城市結構也比長安城的佈局更合理。
更加宜居。
不僅如此,洛陽城自皇甫惟明河北起兵以來,就沒有經過大的破壞。
城牆防禦完善,城內人口衆多。
得到這樣一座大城,皇甫惟明如何能不高興?他簡直興奮得要引吭高歌了。
“是你部先登最先攻入洛陽,所以李將軍先入城,本帥豈能搶了你的風頭啊。”
皇甫惟明微笑着輕輕擺手說道,壓住內心的興奮,不讓其顯露在臉上,將此殊榮交給了李歸仁。
這點小恩小惠,拿來當人情送出去正好。
如果要率先入城,那也一定要是長安才行啊!只有這樣纔有意義。
洛陽嘛,始終還是差了點意思。
“那末將就卻之不恭啦!”
李歸仁抱拳行禮說道,不再推辭。
看着他在前面引路的背影,皇甫惟明心中暗暗想道:
李隆基帶着邊軍主力進軍長安,關中守軍打得不可開交,居然還一戰把本錢全輸光了,簡直天助我也。
皇甫惟明感覺自己就是潛龍在淵,有上天庇佑。
只要看準了機會,攻城略地就跟撿錢一樣,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
走進應天門,一行人來到當年武則天處理政務的明堂(又稱萬象神宮)前。
皇甫惟明凝視着面前這個外形呈現圓形,且有三層高的“佛塔”,微微皺起了眉頭。
他不喜歡洛陽宮殿的格局,看起來像個寺廟一樣,也不喜歡如今這裡的蕭索破敗。
但……現在只能這樣了,不然還能如何呢。
攻取長安纔算是“終極之戰”,只不過從麾下兵馬攻克洛陽後的狀態看,似乎不能對其給予過高的期望。
所謂攻克長安,不見得在短期內能夠實現。
皇甫惟明看到那些窮怕了的丘八。一進洛陽城就忍不住要搶劫,哪怕三令五申都止不住,目前也只是暫時壓下去了。
心就一陣陣的下沉。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些披堅執銳的丘八就如同嗜血的猛獸。
不把他們餵飽,他們就要噬主。
“跟將士們說,待攻克長安後,本帥重重有賞。”
皇甫惟明吩咐李歸仁道。
“得令!末將這就去辦!”
李歸仁抱拳行禮說道,並未多說什麼。
似乎察覺到對方情緒不高,皇甫惟明連忙叫住他,小聲說道:
“順便派人去洛陽本地大戶那邊轉轉,就說天下不太平,盜匪衆多。
希望他們捐點財帛與糧秣出來勞軍,勞軍以後,本帥麾下的兒郎們肯定會關照他們的。
要是不肯出錢也可以,到時候如果出了盜匪入室的事情,本帥可管不過來那麼多,別怪我們醜話說在前面。
拿到財帛以後,給將士們都分一點。
本大帥入了洛陽,也沒忘了弟兄們的賞賜。”
一聽這話,李歸仁立馬興奮起來了。
“得令!末將一定辦好!”
“去吧。”
皇甫惟明雙手背在背後,背對着李歸仁,看着明堂眼中有一絲精光閃過。
如此輕鬆的拿下洛陽,是他沒有料到的。
這是上天在明示他,天命在我。
皇甫惟明一邊感慨世事無常,一邊走進明堂後才發現,明堂中央有八根粗大的柱子,將龍椅包圍着。
如同衆星拱月一般,看上去頗爲氣派。
這裡有帝王之氣!
這纔是帝王該有的待遇!
只不過原本柱子上刷的硃紅油漆,因爲多年的風霜而斑駁脫落了不少,露出原木的底色。
看上去有些破敗,如同某個生病的人,臉上露出愁容一般。
皇甫惟明在明堂內踱步,他圍着那八根排列環形的柱子轉了一圈,想了又想,最後還是剋制住了內心的衝動,沒有坐到那張龍椅上。
小不忍則亂大謀,有些事情做了好處不多,但影響卻很壞。
不能做,做了容易落人口實。
皇甫惟明深吸了一口氣,心中天人交戰。
浴血奮戰,平定天下以後,就當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然後把皇位讓給榮王李琬?
甘心麼?
他心中有個聲音,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那可能麼?
那怎麼可能呢!
別說皇甫惟明自己不答應,就連手下那些人也不可能答應啊。
李琬何德何能,他也配麼?
如今李唐宗室威信大損,將來這天下還姓不姓李,都要兩說。
英雄豪傑,就應該趁勢而起,改朝換代。
不能五鼎食,那便五鼎烹。
敢問世間誰能爲天子?
兵強馬壯者爲之!
皇甫惟明心中有個想法,可是他不能明說,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想當天子,一個堂堂正正,名正言順的天子!
而不是什麼狗屁權臣。
不知爲何,皇甫惟明忽然心有所感,擡頭看向明堂中央八根柱子圍起來的穹頂。
上面雕刻着星辰日夜,寶石做成的星宿,反射着微光。這一瞬間,他彷彿看到熒惑守心與長庚伴月同時出現。
然而待他仔細觀摩之時,卻又發現剛剛只是幻覺而已。
……
一天之後,“天子”李琬從鄴城來到洛陽,跟着一起來的,還有那個臨時拼湊起來的小朝廷。
皇甫惟明也沒有廢話,直接召集衆將,當着李琬的面,在明堂內商議軍務。而李琬這位算是“登基未繼位”的皇帝,全程當做看客,說不上半句話。
他甚至連行軍打仗的地圖都看不懂。
很難說這是不是皇甫惟明故意在衆將面前演一出,不過也沒人那麼傻,把話點明。
大家都是看破不說破。
河北叛軍內部,也是派系林立,暗流涌動。
皇甫惟明讓李琬參加軍事會議,是對他這位“天子”的尊重。而李琬自己抓不住機會,聽不懂軍議,無法提出任何意見與建議,那是他自己的問題。
將領們都是很直接的,你是廢物就閃一邊去別說話。
久而久之,很多事情都會水到渠成。
對於皇甫惟明的“客套”,李琬還真是挑不出毛病來。
“諸位,今日招你們前來,便是爲了商議攻打長安,進軍關中之策。
在場各位將軍可以暢所欲言,百無禁忌。”
皇甫惟明沉聲說道。
他環顧衆人,在場那些五大三粗的河北邊軍將領,都是露出一副深思的模樣。
沒有誰貿然開口說話。
此番河北叛軍攻克洛陽的行軍路線,是從黎陽出發,兵分兩路。
一路走河內,攻破北中城後,從河陽三城繞路到洛陽以西。
另外一路過黃河走虎牢關,直接從洛陽以東的路線插入。
兩軍會合於洛陽。
當然了,第二路人馬的糧道,因爲大半都在黃河南岸,所以理論上是無法保證安全的。
所以兩軍在洛陽會師後,接下來河北叛軍的糧道,便是直接從黎陽那邊先轉運到河陰縣,再從河陰縣轉運到洛陽。
一路走水,不再經過河南地界。
然後在冬季結冰前,河北叛軍需要在洛陽含嘉倉內,儲存足夠多的糧秣,以供軍需。
之後一切以洛陽爲中心,轉運糧草和兵員。
簡單來說,如果把河北叛軍所佔據的地方,當成一個國家的話。那麼這個國家的重心,現在便要完全轉移到洛陽了。
當然了,要實現這些,皇甫惟明所面臨的困難還是有很多的,所以他也不得不“拉下臉”去做一些以前不願意做的事情。
比如說劫掠本地大戶,來籌措軍需。
“大帥,末將以爲,走軹關,過王屋山,直插河東蒲州爲上策。
此路爲主。
再以一路佯攻正面潼關,牽制住敵軍主力。
此路爲輔。
雙管齊下,分進合擊,兩軍在關中華州會師。
然後再直搗長安,則大事可成。”
李歸仁對皇甫惟明建議道。
不得不說,這條建議有點出乎常人意料。
李歸仁的意思其實也說得很明白了,李琬或許聽不懂,帶兵打仗的皇甫惟明肯定明白。
雖然潼關距離洛陽比較近,但是這條路卻不好走,而且正面進攻關隘難度很大。
反而是走軹關,也就是太行八陘的第一陘,直接從河內到河東,偷襲蒲州,勝算更大些。
只要攻破蒲州,則潼關守軍也沒有堅守下去的必要了,此關可謂是不攻自破。
偷襲蒲州的問題是糧道不好保證。
當然了,如果河東的李抱玉帶兵南下,幫忙關中的兵馬守蒲州,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歸仁的戰法,頗有點“避實就虛,聲東擊西”的意思。
皇甫惟明沉吟不語。
其實他有破潼關的絕招,可以一招制敵。
只要潼關被破,剩下的事情就好說了,完全沒有必要搞些花裡胡哨的東西。
但他自己不方便說。
話說出來,被人質疑就不好收場了。
忽然,皇甫惟明的眼角餘光,看到此番攻打洛陽立下大功的安守忠!
正是安守忠力排衆議,強渡黃河,從虎牢關突入,這纔打亂了魯炅的部署。
後者不得不帶着殘兵從宜陽跑路。
要不是因爲這一戰,安守忠壓根就沒資格出現在洛陽宮明堂內。
皇甫惟明心中一動,看向安守忠詢問道:
“安將軍,此戰你以爲如何?”
他突然點將,讓在場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啥?
安守忠正在想,要不要忙裡偷閒,在洛陽找幾個貌美的官宦家美婦人,給下半身的“小兄弟”開開葷。
忽然被皇甫惟明點名,一時間也有些錯愣。
這攻打長安,進軍關中的大事,也是他這個人微言輕,目前還處於“戴罪”狀態的武將該說的麼?
不過既然皇甫惟明問到了,那就是個機會,不能隨便敷衍了。
“大帥,末將以爲,李將軍的方略太過複雜了。
末將有一策,可破潼關,大軍從潼關長驅直入關中便是。
犯不着花那麼多心思。
當然了,末將也不是說李將軍的方略有問題。”
安守忠將自己以前的謀劃和盤托出,當然了,隱沒了攻破潼關的具體辦法。
“這樣吧,本帥覺得二位將軍,說得都有些道理。”
皇甫惟明看到安守忠很上道,於是站出來“打圓場”。
“李將軍帶兩萬兵馬走軹關,攜帶七日干糧,攻蒲州。安將軍領兵五千爲前鋒正面佯攻潼關,本帥親率主力爲中軍接應。至於破潼關之策,便不在這裡說了。”
皇甫惟明環顧衆將說道。
李歸仁心中咯噔一聲,暗叫不妙。自己剛纔得意忘形,犯了官場大忌!
果然被皇甫惟明打發去打佯攻了。
主導進擊關中的人,只能是皇甫惟明,而不能是其他人。
如果不能親自帶兵攻克關中,那皇甫惟明,也不過是不姓李的“李琬”,變成了蕭何一類的人物了。
他將來如何能服衆?他如何能保證自己的地位。
出了事,到底是聽皇甫惟明的,還是聽李歸仁的?
等進入長安以後,誰纔是軍中最大的那個“大哥”?
李歸仁心大,感覺自己之前主導了主要戰役,所以按照習慣,這次攻克關中,也會是自己主導。
沒想到卻被皇甫惟明給敲打了。
“末將領命!”
李歸仁對皇甫惟明抱拳行禮道,那樣子看起來有些誠惶誠恐。
李歸仁也在心中好奇,皇甫惟明和安守忠二人,言之鑿鑿的說可以攻克潼關,到底是用什麼鬼辦法呢?
他們是英雄所見略同,還是事先商量好的呢?
安守忠是不是已經被皇甫惟明收爲己用了?
帶着一系列疑問,後面的軍議李歸仁都沒怎麼聽進去。一直到軍議結束後,他才失魂落魄的回到城外大營,準備點齊兵馬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