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七年春夏之交,基哥“毫無徵兆”的調整了一大波邊將任命。
除了方重勇繼續擔任河西節度使兼西域經略大使,不做調整外,其他邊鎮多多少少都有些重大人事調整。
由於來自草原上的軍事壓力幾乎消失,基哥把皇甫惟明調動到朔方,擔任朔方節度使。並從朔方各軍中抽調了總計一萬人,充實范陽節度使麾下各軍。
與此同時,調任安祿山擔任范陽節度使,併兼任平盧節度副使,暫時兼領營州兵權,而平盧節度使之位暫時空缺出來,沒有填補空缺。
除此以外,基哥還將河北道採訪使的職務,也交給了安祿山。一如方重勇兼任隴右道採訪使一樣。
安思順從河東節度使調任劍南節度使,接替他的,正是原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
這次的調動,意味深長,讓很多人都疑惑不解。但不管怎麼看,安祿山這個胡人,成爲此番調度最大的贏家!不僅從前的營州兵權沒丟,反而又掌控了富庶的幽州,其權勢已經不可小覷!
朝廷的調度如何,方重勇管不着。因爲和安祿山打擂臺沒過兩天,他就帶着一衆親隨離開長安前往涼州了。遠征西域箭在弦上,涼州那邊一直在做遠征的準備,哪怕現在基哥要停,也沒辦法停得下來。
至少一萬精騎出徵,是鐵板釘釘的事情,再怎麼窩囊也得到蔥嶺以西的諸多西域小國轉一圈,弘揚大唐國威之後再回來。
另一邊,兼任兩鎮節度使的安祿山,輕車簡從的來到蒲州,並渡過黃河來到風陵渡口,順利的與久候在此地的張通儒和五百河北精兵會合,一路上沒有出現任何意外!
安祿山也不做他想,見到接應自己的部曲,懸着的心終於放回肚裡,與張通儒在風陵驛的客房內商議行軍路線問題。
張通儒給安祿山分析說,雖然現在他樹大招風,但想動手的人,也不可能真的在關中動手。如果真出事,那麼在河東出事的可能性最大。安祿山平安抵達風陵渡,更是強化了張通儒的預估。
張通儒對安祿山攤開一張大地圖,其中標註了很多路線。在安祿山沒來之前,他已經規劃好了退路,只是需要安祿山來選擇確認而已。
從長安到河北,如果不算羊腸小道,大體上有三條路線可以走,分別是北線,中線,東線!
走北線,需要走數不盡的山路,從延安到陝北再到塞外,沿着古長城行進到雁門關,從這裡直插幽州!可謂是一步到位!
只不過這條路沿途不是草原就是沙漠或者山脈戈壁,補給十分困難,道路崎嶇難行。唯一的好處就是地形複雜適合隱匿。
張通儒給安祿山準備的逃跑路線,就是這條路。嗯,所謂逃跑,就是安祿山被基哥免職查辦甚至要滅門,逼不得已的時候要走的小路。
安祿山若是走這條路離開,基本上就不會回大唐了,將來浪跡塞外草原,浪到哪裡算哪裡。
如今身兼兩鎮節度使的安祿山,顯然不必如此狼狽離開長安。這種事情傳出去都是笑話。
介紹完北線再說東線,所謂東線,是走長安到洛陽之間的主幹道,都在黃河南岸,要經過潼關與虎牢關。這條路的特點就是道路極爲寬闊,沿途驛站不絕,一路上會非常舒適輕鬆。
但走這條路有兩個壞處。
第一個是方有德有大量兵馬屯紮河陽,可以嚴密監控洛陽一帶的情況。如果真要打悶棍,他們根本不必埋伏,知道安祿山的行程後,在洛陽周邊找個機會把他宰了就行。
第二個壞處,就是必須要乘船渡黃河。由於春夏之交黃河漲水,渡河不確定性非常大。
安祿山走這條路最大的問題,就是安全性極低!被人暗算的機會不少!
就連非官方勢力,都能找機會執行暗殺。
比如說在安祿山渡黃河北上的時候,就很容易出現意料之中的“意外”。說句難聽的,到時候一個水性好的漁夫,在黃河中央悄悄鑿開船底,都夠安祿山喝一壺了。
而且潼關附近是山連山,峰連峰,谷深崖絕,山高路狹,中通一條狹窄的羊腸小道,往來僅容一車一馬。
這裡是殺人越貨的好地方。
很顯然走這條路也是不行的,安祿山壓根就沒考慮過走這條路。甚至他來長安的時候就沒打算走,是路過河陽的時候,被方有德派神策軍“押送”,才經過潼關入關中的。
所以剩下的,就只有中路可以走了。
事實上,無論是張通儒還是安祿山,都傾向於走這條線,當初分頭辦事的時候,就已經商量好了。
安祿山輕車簡從到蒲阪,過蒲阪橋到黃河對岸的風陵渡,與張通儒和來時的五百親衛會合於風陵驛,一切順利!
這裡是關中前往河東的出發點,也是河東最大的驛站!沿路安全性和補給不成問題!
安祿山想出關中往河北,途經蒲阪是必然的。
現在安祿山跟張通儒的分歧在於,從蒲阪出發去河北,有好幾條岔路要選擇,已經贏了上半局,如何不在下半局翻車,是個很考驗心智膽量的問題。
安祿山作爲一個根基淺薄又身兼二鎮的節度使,大唐官場中盼着他死,然後分一杯羹的人不在少數。究竟會不會有人鋌而走險搞暗殺,誰也說不好。
張通儒的看法,跟安祿山截然不同,二者在驛站客房內爭執得面紅耳赤!
張通儒認爲,一路向東,走王屋山小路過軹關,再途經河內到相州(鄴城),這是最便捷的路線。
等到了相州,基本上就到了河北道採訪使的控制區了。
換言之,誰要在相州及以東地區對付安祿山,所花費的各種成本要比其他地區高得多!可以認爲安祿山到了相州以後的路線,基本上已經可以確保安全了。
沒有哪個河北世家大族,會得罪兼管東北二鎮的節度使!
事實上,安祿山來長安的時候,也是走的這條路。在所有路線中,這條路線的“危險路段”最短,道路相對最好走。
唯一不好的是,要經過方有德的控制區,而且必須通過目前由神策軍接管的軹關城樓,搞不好就直接跟方有德撞臉了!
張通儒認爲就算安祿山往方有德面前經過,對方應該也不敢把他怎麼樣!
哪怕安祿山跟方有德之子打過擂臺,哪怕一向都有傳言說方有德看不慣安祿山,哪怕安祿山之前清洗過方有德留在河北的舊部,二人早已結怨!
張通儒也依舊是篤定方有德不敢造反,更不可能大庭廣衆之下把安祿山如何!
可由於來的時候,安祿山就已經被方有德狠狠教訓過。所以這位狡詐的東北二鎮節度使知道,走這條路的所謂安全,也只是理論上的安全。
人性是不能揣度的,如果方有德那時候發狂了,殺安祿山連一炷香時間都不需要!
安祿山不可能把身家性命放在別人的守規矩上。萬一方有德是個瘋子,就是想玉石俱焚呢?
從小便精明狡詐的安祿山,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真不缺那種“我不想活就拉你一起死”的瘋子!
要是不能確定方有德的態度,那麼這條路就是最危險的路線,沒有之一。如果說潼關那條線只是在神策軍控制範圍的話,那麼這條路就是在方有德鼻子底下。
安祿山不可能讓自己送上門給方有德殺!
當然了,回河北還有另外一條路,而且更安全,只是稍微有點繞路。
從風陵渡走陸路北上,到絳州以後再繼續北上到重鎮晉州,一路向北到太原。再從太原東進,出井陘到河北。挨着井陘就是真定(石家莊附近)。
這裡已經是河北的縱深區域,而擔任范陽節度使的安祿山,到達這裡,基本上就算是已經接近赴任地點了。
這條路上安祿山不能直接掌控的區域,全部都是河東節度使的轄區。安祿山的堂兄安思順,是前任河東節度使,此時很可能還沒有處理完交接手續,依舊掌控着河東的兵權。
章仇兼瓊要從劍南趕來,途遙路遠,到河東估計都是夏秋的時候了,這次的調任,不會那麼快就執行完畢。
這條路在安祿山看來,是必由之選。
不過這些都是正常路線,除此以外,還有些“劍走偏鋒”的小路。有一條隱秘小道,是從風陵渡出發往東,從絳州通往澤州沁水縣,這條路不能通過軍隊,無法沿途補給。
到了沁水縣就好說了,走大路到晉城。既可以從晉城向東走滏水陘到相州,又可以從晉城向北走到上黨,然後從上黨往東出井陘到真定。
這條路的不利之處在於太過折騰,不確定性也很大,而不可能大部隊行軍。路上萬一遇到一個劍術高明的刺客,都能解決安祿山。
更何況,安祿山怎麼說都是身兼兩鎮的節度使,也犯不着這樣如同過街老鼠一樣東躲西藏般的回河北吧。所以這條路也被安祿山否決了。
此時此刻,安祿山與張通儒爭執不下,一個要往北,一個要向東,誰也說服不了誰!
“這樣吧,占卜一下就行了!”
身軀肥胖的安祿山,從懷裡掏出一卷羊皮製作的精緻紙卷,看起來不像是中原之物。
“這個叫喜悅卷,乃是我拜火教中常用的占卜之物。
今年三月三的時候,本節帥特意命人繪製當夜的星圖,以爲占卜之用,現在正是用的時候!”
安祿山將羊皮卷展開放在桌案上,張通儒定睛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畫着星星點點,乃是一副製作非常精良的星圖,手藝不遜欽天監裡的那些“老江湖”。
此星圖上的星象,呈現人身蛇尾,手託運頭,頭上火團,右手月團,左手金珠,可謂是惟妙惟肖。
圖是這張圖,只是如何解讀很難說,張通儒也不懂。
看着一臉虔誠準備占卜的安祿山,他不知道要說什麼纔好。見過很多離大譜的人,安祿山還算是靠譜,嗯,大部分時候。
你以爲他不認識幾個字,其實他是個會占卜的胖子!還是拜火教的什麼祭司,本事大着呢!
安祿山拿出兩枚潔白骨頭質地,大小几乎完全一樣的骰子,將其拋擲到“喜悅卷”上。隨後看也不看點數,就雙手合十,閉着眼睛祈禱,嘴裡振振有詞,說着張通儒完全不懂的粟特語。
不久之後,安祿山驀然睜開眼睛,看到桌案上的骰子,臉上露出微笑說道:“火神說,往北,大吉!”
“安節帥,這個……”
看到神神叨叨的安祿山,張通儒無語到了極點,震驚得半天吭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遇事不決問鬼神,你踏馬離不離譜啊!要不是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寄託在這位節度使身上,張通儒早就罵娘了!
“我意已決不必多言,明日開拔前往太原!”
安祿山擡起手,示意張通儒閉嘴。占卜過後,安祿山身上的猶豫不決被一掃而空,剩下的只有堅定不移!
等到了幽州,天老大他老二,海闊憑魚躍,要什麼都有!
安祿山心中燃起熾熱的火焰!
……
當年,也就是大唐武德三年(公元620)二月的時候。
太宗追擊反隋勢力劉武周部大將宋金剛於雀鼠谷,一日八戰,皆破之,俘斬數萬人,獲輜重無算。
此戰奠定了大唐的根基,也是奠定了太宗在唐軍內部的領頭羊地位。
雀鼠谷,全長數十里,山路狹窄崎嶇,卻又是晉州通往汾州的必經之路,亦是安祿山繞路太原奔赴河北的必經之路,一如當年太宗帶兵攻劉武周。
爲了麻痹圖謀不軌的人,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安祿山,將隊伍一分爲二。
其中兩百人由張通儒帶領,沿途出示節度使的節杖,敲鑼打鼓的從風陵渡出發,渡過黃河,在黃河南岸走官道過潼關,過虎牢關,一路高調前行。還時不時飛揚跋扈,路過一地就要找當地人的茬子。
而安祿山帶着剩下的三百人,則是用布袍掩蓋盔甲,一路低調,無驚也無險的風餐露宿過絳州,過晉州,來到雀鼠谷。
這裡已經是河東節度使管轄的地盤,雖然在附近沒有駐軍,但外人要在這裡搞事情,難度也不是一般大!
想起太宗當年在雀鼠谷一戰建功,安祿山眯着眼睛,心中不斷涌出豪情壯志!
這大唐天子,李家人當得,我安某人就當不得?
想起在長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糟糕體驗,安祿山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將來一定不會讓別人在自己面前大聲說話!
正在這時,安祿山身旁兩側的山道上,有數不盡的滾木奔騰而來!
“結陣!”
安祿山抽出佩刀大喊了一句!
他的應對不可謂不及時,但還是太晚了一點。一路上的順利行軍,讓隊伍裡所有人都喪失了警惕之心。
安祿山過雀鼠谷,竟然只是讓斥候提前一里地打前站,連山路兩旁是否有埋伏都沒確認!
滾木帶着極大的動能,將安祿山的親兵隊伍衝得七零八落。山道兩側山坡上衝下來數不清的“盜匪”,很多人身上披着唐軍制式明光鎧,似乎壓根就沒打算隱藏身份。
安祿山嚇得亡魂大冒,他還來不及躲藏,就被一個驍勇矯健的“盜匪”,一刀斬下頭顱。
那頭顱像是皮球一樣在地上滾了很多圈,死不瞑目。那人走上前來踢了兩腳,隨即提着他的頭顱就朝着某個山頭走去。
不遠處的某個山丘上,一面寫着“皇甫”二字的戰旗迎風招展。
一身灰色布衣的方有德,抱起雙臂凝視着山道上的廝殺,對一旁矗立不動,提着安祿山人頭的何昌期說道:“伱快去西域躲一躲風頭吧,萬一查到你,就在西域躲着別回來了。”
“喏……節帥,這安祿山真是禍國殃民之人麼?”
找由頭從方重勇身邊脫離,前往晉州部署暗殺事務的何昌期疑惑問道。
“對,殺了他,大唐的太平盛世就來了。不過將來在西域揚我大唐軍威,要靠你們了。”
方有德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說道,拍了拍何昌期的肩膀,朝着山下一片狼藉的戰場走去。
“節帥,您這是要隱退?”
何昌期大驚失色問道。
“隱退倒不至於,不過按我那不肖子的說法,這叫摸魚。
累了幾十年,讓我也摸摸魚吧。”
方有德回頭嗤笑說道,一臉的風輕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