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狼與八祖三年相處,不可能在幾句話裡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明白。郎萬一應道:“你問。”
“之前聽我同伴傳報,你知道光明頂中有清幽小院師父對你提起過院中人?對院中人,師父怎麼說?”
渡船上、大車上、路邊的客店驛站內,常常可見素不相識的旅人聊得熱火朝天,甚至平日裡不會和朋友、親人吐露的心事,都會被拿出來做爲和陌生人的談資爲何會如此?只因明日醒來大家各奔東西,窮此一生也未必會再見面??。
大家都明白,今日面前喝酒說話到面紅耳赤之人,將來再不會和自己有絲毫牽扯和聯繫,反倒容易掏出心裡話。一樣的道理,荒山三年相處陸角八和郎萬一說了些自己的事情。
郎萬一記得,陸角提起院中人時,皺了下眉頭;
郎萬一能看出,蹙眉不是‘難過’或‘麻煩’,而是擔心,陸角在擔心。
簡單講過‘院中人’的來歷、身份之後,陸角緩緩說道:“光明頂山核結廬非我本意。那時離山根基初成,除我之外八位兄弟,或道法精深或劍術了得,有他們主持,門宗漸露崢嶸再說回我,我本是個跳脫性子,不喜拘束,也不願一輩子枯坐山中,既然離山有了個模樣,我就打算與藍祈一起去遨遊天下,走到哪裡修到哪裡,做一對畫本中才有的神仙眷侶,豈不快哉。”
那個時候的陸角八。境界上自然不曾圓滿,可修爲上、鬥戰上,想要行走天下怕也沒幾個人惹得起他,何況他身邊還有一個莫耶藍祈.
“打算下山,總要和兄弟們說一聲,我最先找到的是劉旋一。”離山九祖,劉旋爲長,九兄弟的大哥。
是兄長,但也如師如父,尤其對幾個‘年紀小’的兄弟。劉旋一照顧有加。
想要下山的原因、有關與莫耶女子的情事。陸角八和盤托出,讓他頗爲意外的,劉旋一併未如他想像中那樣開心恭喜、再含笑罵他幾句‘你這小子,現在纔來對我說出事情。該打該罰’之類。劉旋一隻是點點頭:“你把她的情形。再仔細說與我知,還有她的修行。”
陸角不隱瞞,依着劉旋一的吩咐又是仔仔細細的一番講述。而後劉旋一雙眉微皺、開始沉默了。
‘莫耶地。邪魔地’那是尋常修家的見識,先不提其他,就以九兄弟之間的情誼,老八認準的女人,老大絕不會再計較她的出身。且陸角要帶藍祈去‘遊歷四海’,本也存了不給兄弟和離山劍宗添煩惱之意。
等了一陣,見劉旋一還在沉思,陸角問道:“你可是嫌棄藍祈來自”
劉旋一‘咳’了一聲,搖頭而笑:“莫說莫耶女子,就算你要娶邪魔地的男子,只要你自己願意我也不會阻攔。”
陸角的轉述、再被郎萬一轉述,聚精會神傾聽的蘇景嚇了一跳:“真這麼說的?”
郎萬一點頭:“陸角前輩當初怎麼對我說,此刻我如何講給你。”
蘇景失笑。在離山時他聽賀餘師兄講過,大祖性情沉穩,平時沉默寡言,偶爾對晚輩開口,要不就是指點功法關鍵,要不就是修天行道的道理,他老人家算得真正的‘金口玉言’,每一字都珍貴無比。
如今看來,對晚輩一個樣子,對兄弟又是另一份性情。
容蘇景笑了幾聲,郎萬一繼續講述。
一句笑話過後,劉旋一對陸角笑着點頭:“藍祈當是至情至性的女子,要恭喜你。”
陸角心底釋然,開心而笑:“兄長同意了?那我這就請他們幾個過來。”
“不忙,我還有話說。”劉旋一面上笑容散去,言辭歸於中正:“九兄弟中以你資質最佳,又修得金烏正法,老八,只要不出意外,你飛昇是板上釘釘之事。”
陸角不明白兄長爲何提及飛昇之事,點點頭未出聲。
劉旋一反問道:“那你可有想過,你飛昇之後呢?藍祈又當如何?”
“她的修行也不差,或許最好是能一起飛昇。”
“難。”劉旋一一字回答。
兄弟間講話無需忌諱什麼,陸角混不在意,笑道:“飛昇自非易事,不過兄長沒見過她,是以不瞭解,她的資質了得,修持的法度更有獨到之處,至少以我看來,飛昇是有機會的,且機會不小。”
“和資質、功法沒太多關係。”劉旋一搖頭:“是性情。”
“你想和她一起逍遙人間,我絕不會攔你,其他幾位兄弟更無須擔心,你快活了,大家都會開心痛快。萬一弟妹不小心露出形跡,外門人物若有異議,不妨先來和姓劉的劍囉嗦一番。”劉旋一聲音穩當,字字清晰。
說完稍頓,他又把話鋒一轉:“不過,遊覽人間了不得兩三千年的快活,攜手飛昇纔是永世廝守、亙古逍遙陸角,你面前有一道題目,你得仔細想清楚。”
說着,劉旋一伸出雙手,同時在地面上寫字,兩手,兩書。
大祖左手所寫:兩三千年的人間快活;
他的右手成書:兩三成並肩飛昇的機會。
若真放手打鬥,劉一與陸八孰強孰弱不得而知,但論起對修行的見解,那時陸角八遠遜兄長。
‘情’之一字,輕易不會影響修行,正相反的,性情中人若能得采得性情,還會對修行有所補益。可是事分兩極,入極則生障,情事尤爲突出。
藍祈便在此例,這是沒辦法的事情,莫耶女子就是如此,不動情則以。一動便不可收拾,入極巔、入瘋魔,最後那影響飛仙的一障,她逃不過了。
極障不是不能破,但想要破它絕非易事。
如果依着陸角的想法,攜美同遊玩耍人間,於藍祈而言,‘情’無礙,但‘性’卻是鬆散了,時時刻刻守在心上人身邊。情再深性卻平和。難破障難飛仙。
兄長想出的辦法,便是藍祈的漫長歸宿:山核小院。
荒山之中,八祖端坐樹下,對着一頭惡狼訴說往事。當時郎萬一很想聽下去。可他已經完全迷糊了。到底還是一頭狼。不解人間風情。更不曉得修行道理,他能不糊塗纔怪。
陸角只是在講自己的故事,哪怕唯一的聽衆都聽不懂。他也無意解釋什麼,繼續道:“老大想出的辦法,是以‘得失’之悟破她的情極障。”
她在院中,不見天日。她有家、有陸角,卻沒了世界。
他的解釋牽強,以她看來其實就是自私。可她無怨無悔,她也千年沉悶。
直到一天,時機成熟。他一劍劈開那小院,領她見同門、見弟子、傳書天下她爲吾妻、與吾偕老,那一刻天地同歸舉山齊賀,整座世界攜萬鈞喜悅直衝心竅那就是藍祈破障、悟道的一刻!
能不能成功,大祖也沒有把握,不過兩三成的勝算,但值得一試。
“酒。”蘇景道。
郎萬一又取出一枚酒袋地上,蘇景接過來,並未昂首痛飲,只把一口酒灌入口中。不急着吞嚥,讓烈酒在舌尖來回滾蕩,當然不是品評味道,他只要那種‘刺激’喉舌的感覺。
事情和蘇景所知大相徑庭,不是沒人知曉光明頂山核中藏了藍祈,這個主意就是大祖所出;更不是陸角怕她的身份會影響自己、影響離山,那些都是爲了繃緊她心性的做作之詞,陸角如此對待藍祈,只是爲了爭一個機會。
窮盡天地仍並肩廝守的機會。
不過此事也只有大祖知曉,陸角八沒再告訴旁人。
只是提前的算計再如何周密,也追趕不上後來的變化,陸角放鬆了身體,對面前的惡狼笑了下:“後來,我被惡魂侵體。這份傷害來得極大,只有我自己明白,魂魄受損,我飛昇的希望渺茫。但她還有機會可時機未到,她的境界還不夠,那時候劈開光明頂沒有一點用處。”
“我奪了一頭神物的魂魄來殺滅侵體惡魂我心裡明白得很,飲鴆止渴罷了,神物的魂魄滅掉惡魂,可它何嘗不是另一頭惡魂!”
“既然如此又何必麻煩,還平白害了一頭神物?神物無辜,我的公道何在?”陸角八聲音喃喃,似有痛苦,卻並無悔意,自問自答:“我總得撐到她飛仙后再死。”
“可到底還是敗了。我以爲至少能在堅持三四個甲子,她就快破入第十二境了,當來得及。沒想到奪魂神物之後,我只撐了七十年。來不及了。”
話說完,紅袍老者沉默。長長的講述,其間有幾次老者都面露笑容,可他的眉心始終微蹙,他擔心。
他已無能爲力,但無法放鬆心懷,擔心。院中之人,生死牽掛。
“院中人,師孃藍祈早已破開小院,不久後一朝悟道,破界飛昇,如今已置身仙庭。”蘇景忽然開口。
“當真?”郎萬一猛擡頭,望向蘇景。
“千真萬確,她飛仙時,我就在身旁。”
蘇景笑了,郎萬一也笑了。
笑容裡有開心,有唏噓,有感慨,也有敬佩。雖然後來事情接連變化,可大師孃藍祈最終飛昇的道理,正是大祖劉旋一所說的‘以得失破情極障’。
藍祈飛昇,陸角得償所願,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
特意向郎萬一問起藍祈,只因蘇景心中小小的一個‘結’,師父把她藏在山核,自私了。
此刻蘇景釋然。
陸角八就是陸角八,不負他的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