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履歷書用短短十幾行就公平公正地涵蓋了我的十幾年。“1980年出生”“女”“未婚”;“就讀於A高中”“畢業於A大學”“某年某月起在A公司就職”“某年某月進入B公司”“某年某月某日後在C公司出任某職位”。

完。

而我的人生只在第二段變着各種花樣,第一段則如同墓誌銘,恆久遠,永流長。

“1980年出生”“女”“未婚”,我顯然是與它們許下了不離不棄白頭到老的誓言。新郎新娘入場,上花圈,奏哀樂。

我的父母自然也發現了某些相似的共同點,他們在我面前打開戶口本,努力用調侃的姿態掩蓋自己的司馬昭之心,“上個禮拜去派出所作更新,你外婆的那欄都改成‘喪偶’了”,暗示我應該繼承這個好消息,與時俱進做一下有關“婚姻狀態”的改變。

他們的確將戶口本看做鎮宅之寶,誠摯地期待有天它會突然失蹤——“你表哥當年遭到反對,就是偷了了戶口本去登記結婚的,多好啊”老媽露出陶醉之情,“唉,前天他帶着兒子來玩過了,囝囝現在可愛得不像話,已經會走路啦”。

“你這麼想抱孫子,我可以給你買幾隻倉鼠先玩起來,”我慢條斯理的舀着碗裡的冬筍湯,“還是你想要盆栽?”

“你個死丫頭。你還不急,你不看看——”她又老調重彈,上百次佈道的結果令她可以做到復讀機似的一字不差。

如果有另一版的履歷書,公平公正的記錄我家餐桌上的會議變遷史,那麼前三行還是大同小異的“好好讀中學(高中、大學),不要急着早戀”,變化在第四行開始,“你要好好工作”“你要好好賺錢”地拉扯了四五年後,突然中央指示發生歷史性轉折,“抓緊談戀愛”“促生產,談戀愛”“大幹快上談戀愛”,用詞逐步升級,語氣日漸強烈而最近幾個月,老媽神色哀怨沉痛,大作自我檢討,“當年應該勸你早戀纔對,唉,我真是糊塗了”。

我知道她一個高級知識分子的內心有多麼孤高驕傲,但歷史無法修正,我依然不能在歡樂喜慶的節日帶給她更多歡樂喜慶的理由。元旦前夜我們結束晚餐離開飯館,她默默地地看着駕駛座上的我,目光中用下的力氣大概已經讓我兩百個頭皮毛囊關門歇業。

最後她轉過頭朝向窗外,“又一年過去了啊……希望明年坐在這裡的是個男人”

我從後視鏡裡打量她,又瞄一眼與她同個陣營的父親,把已經跳到喉嚨口的玩笑話忍了回去。車內終究沉默下來。我打算方向盤拐上高架路口。在這個交匯點上,幾十根車道填的的滿滿當當,留給我的就是清一色的紅色尾燈。

我有些煩躁

繼續前文,假設還有第三版履歷書,擡頭寫以“戀愛”兩字,我相信自己可以將它寫滿兩頁A4紙,沒準兒還在封面上做個燙金搞個蘇繡啥的,總之精心對待。的確從小學開始我便在情海上揚帆,和同桌男生靠每天早上的袋裝牛奶恩愛地劃了幾年舢板後,連分手也鬧得很轟轟烈烈,“你這個陳世美!”感謝當年那部《包青天》讓我增長見識。然後初中也維持陽線走勢,一舉收復同班體育委員、鄰班體育委員、高年級體育委員等多個整數關口,但建立在跑道上的感情基礎沒有超過800米的未來,他們終究是像幾隻蒼蠅般點綴了我年少的夏天。

高中那會兒真正的早戀了一次——所以母親的自我檢討大可不必,她應當預見白色恐怖無法撲面地下黨的革命熱情——但也還是如期夭折了。故而整個大學我都處於慰療情傷與埋頭苦幹的狀態。直到踏上工作崗位,雖然有過很短暫的交往經歷,可它的劇情還不及一則三十秒廣告來的跌宕起伏。

於是我的“戀愛”履歷最終用一個虎頭蛇尾的摸樣宣告停止,而更適合的表達也許是被迫塵封。畢竟幾年下來,它身上早已紅土三層,黑土三層,芳草萋萋,牛羊成羣,整個一綠色環保原生態。

老媽沒有料到女兒的人生在此出現紕漏,每個週末我回家吃飯,總是慣例地帶些禮物過去,這次給她買了件外套,下次給老爸帶了條皮帶。他們一番口頭感謝,卻總能擁有神奇的方向感,好像被帶到江蘇省境內照樣會原路返回的咪咪流浪記,每次必將話題引向那句“我們不需要這些,我們需要女婿”上去。

雖然我偶爾覺得他們太不知足,好歹我眼下經過多年打拼,在世界五百強裡站穩,手下管着幾十個天南地北抱括印度國的新人。每年還能帶着二老歐美旅遊一次,讓老媽翻着花樣變化她鏡框裡的合影——不過,沒錯,她那神奇的方向感,是我掏出數萬塊花費的旅行最終還是逃不過一個結局,“下次的合影裡有個女婿就好了”

我凝視相框裡那片埃及沙漠,宛如凝視自己的葬身之地。

每個週末夜晚我從小區駕車離開回到自己的住宅前,老媽還是會到樓下來送我,即使我握着這把方向盤已經有兩年之多,她還是虔誠地相信自己身爲一個母親的祈願力量。所以我一次次在腦中複習她被路燈染出的輪廓,冬天時分天氣寒冷,她抱着手臂又掖緊領子。我知道她的確是蒼老了。

說我忽視她的感受也不盡然。哪怕她常常氣急敗壞,“別人都說女兒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你呢?你這個鋼絲球!”但我很清楚她內心依然是驕傲的。她知道我的拼搏,我考這門證書那門證書像個得了怪癖的收集狂,知道我每次送她的外套都有個不菲的價錢。

然而她不滿足於只能對鄰居們炫耀那些昂貴的外套,她會毫不猶豫的披個麪粉袋,只要有天可以向別人介紹說“這是我女婿”。

可惜上帝是公平的。他給你一個能幹的女兒,就給你一個氣態的女婿——想和他一起吃飯?那個起球來裝吧。我慢慢踩着剎車停在斑馬線前,想起章珒的說法。她擁有一整個“上帝是公平的”系列詞典,三大章,十小節,九九八十一般變化。最近一次我和她碰面,她挖了整塊芥末壓碎在醬油碟裡,“上帝是公平的”“有女人陪你吃蛋黃”“就沒男人來吃你的蛋黃”。我鼻腔和眼眶瞬時蓄滿流淚的衝動,大口灌了班輩橙汁才抵抗住芥末和章珒結伴後的殺傷力。

我似乎已經提起“履歷書”這個詞很多次,等我回到自己的家,才意識到原來是自己最近正在忙着查看招聘會後收到的幾分簡歷。那幾天我也頗不道德地與章珒長時間通電話,將各種匪夷所思的自我介紹念給她聽,有些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內容乾脆拍了照片直接發送。

她在電話那頭笑得像煤氣中毒,身體嚴重缺氧。

“我做不了什麼,只能替他父母禱告”章珒說話帶有非常可愛的鼻音,和大學時相比幾乎沒有變化,除了當年那個鐵人三項似的短髮眼下經過染燙吹,成了日本美眉似的栗色長卷她脫胎換骨地愈發美麗,卻莫名地總是沒有安定下來。

“不提了”。當我在電話中轉而部她新年安排時,她又恢復慷懶的語氣。

“前些天不是說你姨媽給你介紹了個工程師麼?”

“不提了。”第二遍聽來更顯消極,“他脖子上長的不是腦袋,是個被水泥攪拌車攪拌過的電飯鍋。我真不應該跟他約在飯館,應該約在五金店。”

我忍不住地笑,“人家好歹事業有成。”

“盛如義!水泥攪拌車哎!“她提醒我不要忘記核心問題。”

“行行行。有空麼?改天出來逛街吧。”

“啊……我爸媽訂了去南京旅遊的車票。我大概得一個禮拜後才能回來了。

“這樣啊,行。有空打我電話。”

“好。”

我按斷手機,從冰箱裡找出一塊不知放了多久的芝士蛋糕。

聞了半天還是決定把那股怪味定性爲“芝士本來就是臭的”,自欺欺人地拿把勺子挖着往嘴裡送。

簡歷基本上完成了初步篩選,保留的大部分還是男性。這並非我的一已私慾,它來自上級管理層暗示的潛規則。從來公司在選拔時都慣例地優先男性,眼下哪怕是以女性爲主的傳統行業,例如教師或護士,但凡有個站着撒尿的玩意兒前來應徵,即便與他同臺競爭的女性通曉十六國外語包括松鼠話,照樣會有驚無險窨井蓋被盜後暴露的心。大衆遵循千古教條,骨子裡始終認爲女的應當持家,男的應當建軍業,但眼下諷刺的是女的越來越無家可持,而男的越來越無業可建。

依照我老媽的總結,她大筆一揮,“社會走樣了。每次她逮着我回家吃飯的時機,累積了一個星期後的新聞需要聽衆。王家的女兒離婚了,還沒擺酒就鬧翻,“社會走樣了”。張家的兒子結婚了,女方帶車帶房前來迎“娶”,“社會走樣了”。在許多文人騷客網絡遊民將這個總結安排在內幕,錢權交易之後,我親愛的母親眼光卻始終盯着婚介板塊。有段時間她乾脆鑽起牛角尖,直接怪罪到我的姓氏上;“偏偏姓個“盛”,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最後卻給剩了下來。”

我逼得父親也不得不出面維護,“說什麼呢,你怎麼不提豐盛也是這個字。”

“她要是能豐盛起來倒好了,現在就是個清泖白水鍋。每天公司到家兩點跑。乾脆你下次坐地鐵吧,別開什麼車了,沒準兒地鐵上還能多認識幾個人呢。”

“你又和我擡槓。”她沉着臉,“……公司裡呢,沒有單身的男人麼?”

“基本上都結婚了吧。印度人都生了七個孩子了。一串葫蘆娃。”

“哞,社會走樣了……”老媽憤憤地往我碗裡添飯。

公司如同小社會,許多特徵微縮之後如實照搬。女性職員裡未婚的有六成,除卻其中正打算和男友攜手朝民政局邁進的,還剩着一半面臨和我同樣的處境。或許正因爲這個大環境的“寬容”和“蕭條”,我得以浸泡在其中繼續保持心態的輕鬆。即使在邁入新年後,不出一個禮拜我就收到兩份請柬。新娘盡是跨了幾個部門,平時甚至沒有機會在廁所憑水流聲溝通的陌生人。我還在苦惱該怎麼辦,那天走進汪嵐的辦公室,看見她的碎紙機裡與其它文件一起變成蘭州拉麪的紅色請柬,頓時大徹大悟,心境橙明。對比我只敢把它們用來吐瓜子殼的差別,他確實擁有月收放翻我兩倍的權利。

“如義,下個禮拜的會議你去出席吧。在西安。”汪嵐比我大四歲,進公司早一年,算是我的頂頭上司,但我們沒有過多上下級之間的分界線,一如彼此都有名字稱呼。

“週三?”我接過她手裡的計劃書瀏覽一遍,“好,我安排一下。”

“唔,”她點頭,看一眼時間,“去吃中飯麼?”

“等我拿下錢包。”

我們坐着電梯下了樓,公司對面有條小弄堂,其狹窄程度就像是誕生於一次牆體開裂。那兒蘑菇似的佈滿小吃店。附近幾幛公司內的白領和出租車司機構成了它的消費羣體。我和汪嵐找了家粥麪館,它的店堂面積之緊湊,令身材嬌小的汪嵐看來也像女籃五號。四張桌子,二十把椅子,筷子伸長點沒準就夾到別人碗裡的薑片。

我和汪嵐擠在一個角落。很快她用筷子末端指指店內某個男性顧客。

我順着打量;“你認識”?

“嗯,十六樓那家印刷製品公司的部門經理。”

“怎麼辦?”

“Gay。”

我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那塊從我體neishe出的魚肉速度之快完全是六汽缸配渦輪增壓,“……你怎麼知道?”

“你不會想了解這段經過的,”她的表情在厭惡和痛苦間搖擺了一番後選擇了前者。儘管遠離了少女時代,汪嵐卻駐顏有術,摩擦係數等於零的光猾皮膚可以活活將我倆的年齡顛倒過來,她是張韶涵,我是蔡明宋丹丹。我進公司後第三個月,汪嵐那個原本應當和她探討“婚房該用什麼地板”的未婚夫棄婚了,我算得上全程目睹了它是如何被拔下生命維持儀的插頭。汪嵐請了兩個禮拜的假,最後累積太多工作使我不得不按着地址尋上門去。出乎意料的是她很快便應了門,衣着神態一切正常,並沒有同事們揣測的嘴脣染着雞血,嘴角粘着雞毛。我簡單對她說明來意後,她“唔唔”點頭,問我“進來坐會兒麼“,將我請進了房內。同樣,屋裡沒有滿地雞骨頭,她拉了小半幅窗簾,茶几上擺着一個裝滿了香菸屁股的菸灰缸。我此刻終於暗暗倒抽一口氣——就算拿着五百塊去菜市場全部用來買金針菇,也不過就這點兒規模吧。

幾天後汪嵐回到公司,她剪了新發型,下襬稍微吹卷的短髮,上了定型水後非常好看,灰色系的服裝配幾個漂亮的耳環,並很快把我注意力從她失敗的戀愛轉移到那款最新的卡地亞手錶上。“去香港買的,退了酒席後到手不少錢,乾脆換個手錶戴戴”,她注意到我的語塞,

“老總明天到?我去接吧,黃師傅昨天剛從桂林回來,我讓他這兩天休息了。”

她從花雕五年陳迅速進化到皇家禮炮二十年。品質上的,年份上的。

我剛剛在機艙裡坐穩,有人朝我喊“你好”,是個陌生男子,他撓着頭,“抱歉能不能和我換下位置?分座位時我和我老婆給拆開了”。

“哦,行吧。”

“謝謝,謝謝。”他忙不遷地道謝。

當我敞見新換的座位旁就是個抱着山嬰兒的年輕媽媽時,屯時覺得自己走了一着爛棋。於是很快,我的右胳膊上頻繁招來小孩子的無影腳,按照這個趨勢推進,離他魔音穿腦的獨唱也不會遙遠。我神魂塞上耳機。想起老媽在最近幾年愛心爆發,渴望兒孫的心情使她總在飯桌上繪聲繪色地和我描述表哥家的囝囝,“走起路來半個小屁股露在尿布外,可愛喲”。我不明白是什麼使得這個描述可以推出這個結論,又覺得小孩子總是可以莫名其妙地蠻不講理。“如果他長到十六剛歲還是這樣“可愛”,那表哥的麻煩就大了。“這樣的言論卻總令老媽傷心,”唉,你這丫頭,我什麼時候能指望上你……“

飛機等待塔臺指揮,停留在跑道已經很久。我腦海中出現汪嵐和章律,我忘了是和她們中哪一個說過,因爲那次我們顯然喝醉了。我記得自己迷迷糊糊地拆着面前一隻細長的火柴盒,對她們說“我努力不了”。

“我努力不了。我不知道怎麼努力。這事是沒法努力的。

在這個世界上,我可以靠自身的努力橫渡長江——你別笑,你說真的,我八歲就開始參加游擊隊,我還可以靠自身努力和三寸臉皮必勝客的沙拉疊到高過商場前那棵冬筍似的聖誕樹。我也可以努力晉升,賺錢,出國深造,買房買車。你看這些我都可以努力做到。我父母也明白。

但他們想要的努力不了。這不是我一個人努力就可以實現的。他們想要我打到一個合適的人,共同度過餘生,他們想要送我出門,給我穿上婚鞋,端兩碗湯圓出來表示和和美美,在小區門前放鞭炮,想改變我戶口簿上的內容,想爲了春節我無法回來過年而傷心——他們居然嚮往這種傷心,想要在產房門外等待我帶來下一代……

你說,這些事是我努力就可以實現的麼?我能怎麼努力呢?我頂多在每年支普陀山燒香時往貢箱裡多扔些錢吧……當然沒用了。

就像一個自由落體的皮球,是無法靠什麼‘自身努力’來改變下墜趨勢的。只有等待外力的出現。”

一整盒火柴都被我全部撕扯成碎屑,“如果他他一直沒有出現……我也不知道……別問我這個,幹嗎做這種假設?!”

任酒精灼燒的胃逼迫着身體做反應,它們理所當然地想表現自己的化學價值,我像被無數泡沫哄擡着的船頭,高高地在風暴中揚起最後重重摔下。

那次我的確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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