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我聽到最多的兩句話便是“你要求太高了”和“你別要求太高了”,包括七十九歲的姥姥,都能張口就來一句“小曦啊,是不是你要求太高了呀”。我看着她那已經連續九年吃蘋果得先打成泥的牙齒:
“我要求怎麼高啦?”
“這個我不清楚……不過,肯定是因爲你要求太高。”
假期裡大家族的聚會,飯店裡訂了兩桌,一年裡也許只在此刻碰面,猶如彗星接近地球卻遠不及它美好的交際活動。許多親戚我連該如何稱呼都不知曉,依靠對方的樣貌來判斷是伯伯還是叔叔。可即便如此,最後免不了,親戚們接力着血脈中那一線微薄的使命感,將我放置在話題中心,傳達一個主題思想。
“別挑啦。”
三姑姑六婆婆湊齊了花色,輪番打着牌,語氣好像一塊溼抹布那樣反覆打着我的臉:
“年紀不小了,再挑下去真麻煩了。”
“要求那麼高,最後受罪的是自己啊。”
“你媽媽等着抱孫子呢。她多着急。”
我溜出一眼逮住老媽,她那完全是支撐起來的笑容,勉強得像一把壞雨傘。
局面很熱鬧,而飯店的水準很高,如果發飆摔碎幾隻碗,最後還得自己掏腰包賠償,所以我只能改天拉着章聿在陽臺上對着明月狼嚎“我要求高個屁啊?!”“高你孃親啊?!”“高你舅母啊?!”“高你三叔啊?!”但這兩句話是所有剩女必定逃不掉的宿命,岳飛背上是“精忠報國”,剩女背上就是“我要求高”,諸葛亮淚灑《出師表》,剩女淚灑“要求高”,荊軻刺秦王,剩女要求高,鄭和下西洋,剩女要求高,林則徐銷煙,剩女要求高,改革開放好,剩女要求高。
“這個世界到底還有沒有邏輯?!講不講天理?我怎麼就要求高了?我不過希望對方和我條件旗鼓相當而已!合着我找個三等殘廢,然後小學畢業在馬路牙子上修自行車胎的才叫要求不高了?!”我氣得可以靠自己的雙腿跳到小區水池裡的荷葉上去,“敢情我拼命考上大學,在公司加班加到能靠老繭增高兩公分,就是爲了將來被人指責‘要求高’?有些人自己不知道好好修煉,提高水準,反而把趕超他們的女生都貶爲‘要求高’?”
沒錯,“滿腔悲憤”也不足以形容我的氣結。眼看自己被無端端放大,好像一座墳頭突然被插上了登山隊的旗幟,圍觀羣衆紛紛發出“好高啊,好高啊”的歡呼——我體內的怨恨經年累月,足夠發動一輛汽車開出十公里,餘下的還可以煮熟兩鍋芋頭湯。
章聿不知是第幾杯酒了,她的手指半截涼又半截髮燙,“很多人死命地賴在平均工資水平線下,有空咒罵卻沒空好好靠自己的本事賺錢。怎麼?難道我們的收入都是彩票中來的、燒香燒來的?而眼下他們似乎終於逮到了發泄和攻擊的機會——‘你們不是拽麼能幹麼?那你們就剩着吧!’這麼一想,我倒也坦然了:寧可開私車背名牌地繼續孤家寡人,也不會委屈自己嫁給幾年只捨得買水果罐頭的猥瑣男們!”
我和章聿默契點頭,又幹掉幾斤頂級的糯米餈荔枝,在那個寧死不屈的夜晚,流着鼻血拈花微笑。
或許這個世界上,把自己訓練得太能幹也是一種損失。就好比老媽曾經連我報名學習游泳都持反對意見,“小姑娘要學那麼多做什麼?”許多年後我在游泳池裡看見許多男性借“教授”之名把兩手乘機託在女伴的雙峰之間,歡聲笑語,水波盪漾,而我不得不跟隨一羣平均年齡五十八歲的大叔大嬸繼續下一個來回,老媽的先見之明終於顯現。
章聿同樣,她在讀書時代便是體育標兵,據說當年光靠體育加分,她即使在高考考場上吃熱乾麪也照樣能被名校錄取。可進入大學沒多久,眼看周圍一個個弱不禁風樣的女友都被人用玫瑰花和吉他接走,而章聿只能在這幅浪漫畫面中,繼續扔鐵餅和推鉛球。“那時我常常想,我前世的戀人到底得有多蠢多二,導致今生轉世成一個鉛球?”
“眼下不是有男友嗎?”我猛然回想起來,至少半個月前,章聿已經走出了單身一族纔對。
“什麼?誰?哦,你說那個,之前就結束啦——”章聿將頭髮攏到胸前又嫵媚地一甩,“你怎麼想得到,一個胸肌硬到可以拿來打乒乓的人,他的愛好居然是‘十字繡’——我真的很怕再過幾天發現他的上臂有隻喜羊羊的刺青。”
和章聿在一起後,我常常能發現世界如此繽紛多彩。例如她曾經收到追求者送的生日禮物是一隻傳說中的迷你兔,但不出一個月它就長到了十五斤,龐大到總讓人錯覺角落裡還有張單人沙發。這份愛的口糧要放到舊社會,足夠救濟一家子五口人撐過半個月。
“可就這樣,讓我老媽知道了,她一如既往怪我太苛刻。‘說明他內心很細膩體貼啊’。”章聿一個勁兒搖頭,“那還有什麼話好說?”
“是啊,沒什麼好說。”
“要求放低點兒。”
“我要求怎麼高了?”
“別挑啦。”
“我爲什麼不能挑?”
“年紀也不小了。”
“關你屁事。”
連我自己也覺得這是一種擡槓式的爭吵,像衝鏡子揮舞爪子的小貓,永遠也等不到勝負分明的那一天。可還是,時不時地,時不時地,當某種再熟悉不過的語氣,用看似勸慰,實則瓦解你、攻擊你的力道,它們上前握住你的手掌,彷彿那些膚淺的溫度便能掩蓋住內心齷齪的意圖:
我只想告訴他們我剛剛上完大號還沒洗手。
從汪嵐的辦公室裡突然傳出的哭聲讓我背上國慶閱兵般站直了一片雞皮疙瘩。我探出腦袋,卻是汪嵐安慰着別人走出門。女孩用手託着臉,兩側頭髮嚴實地垂落下來,但哭聲無法掩蓋,僅僅是指縫中交代的情緒也足夠激動了。而她一個強硬的甩肩將汪嵐拒絕在容許的範圍外,汪嵐用頗爲尷尬的眼神和我對視一眼。
“怎麼了?……”我和她一同目送女孩遠去的身影,對方急切逃跑的腳步像顆從坡頂掉落的杏果,“那是小米吧?”
“去吃飯麼?”汪嵐擡手看看時間,“正好午休到了。”
“好。”
第一股冷空氣帶來的降溫,讓馬路上積起淺淺的落葉,汪嵐一張臉被吹得像捧淡水,她邊走邊對我說:
“派她去印尼常駐三年。”
“去印尼三年……”我鸚鵡般重複一遍,在關鍵字上下了重音。畢竟連保潔阿姨也知道,什麼地方迎接你的是芝士和香檳,什麼地方迎接你的是地震和海嘯,“小米結婚了麼?”
“還沒,她剛剛和男友談及婚嫁,分開的話會很辛苦……”汪嵐交握着雙手搓一搓,表情裡的一絲無奈如同現形了一般在她手指上纏繞起來。
“那是挺麻煩。”我想起類似的日劇或電影,這年頭,唯一能夠戰勝“遠距離”這件事的應該只有洲際導彈,“你說她會答應嗎?”
“只能說服她答應。”汪嵐卻朝我搖着頭。
“也是,辭職的話代價太大了,如果在印尼挺過三年,回來後必定被晉升吧。男朋友這種,大不了再找一個。自己的前途不能放棄。”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心的,可汪嵐忽然停下看着我,我的臉上劃過不知是北風還是其他的細微撕扯感,“怎麼了?”我問。
“想起那年你來面試時的事了。記得麼?”
“……哦……”我當然記得。
六年前,二十四歲,簡歷投到第二家便有了迴音,經過兩輪筆試後,最終回的面試安排在週一。同時等候在廳外的三個人裡,有個男生從最初便坐在我旁邊,眼下我還能大致回憶他的模樣,而在當時,我以爲他像匹剛剛蹚過水的漂亮的烈馬,那層濡溼的憂鬱感便來自他在聊天過程裡對我流露出家境的艱難。他說自己的父親很早去世了,母親是靠擺早點攤把他拉扯大的,“所以一直等到我讀小學前,我都以爲全世界的人早餐都吃蔥油餅誒,還是那種四周烤成焦黑色的餅,其實只是我媽技術不好吧,難怪她的生意一直好不起來……所以,如果能領到第一份工資,會先給我媽買個烤箱吧——不過烤箱能做蔥油餅這種東西嗎?應該不行吧?”他看着我笑,像一層結在牛奶上的膜,所以我當時就暈頭轉向了吧?我像個被刺破包裝的果凍一樣,開始允許自己的不可收拾,我就是揣着滿懷的不可收拾的柔情,被喊進面試室的時候,前十五秒都在扭捏着自己的手指,並在汪嵐從桌子那頭又一次喊出我的名字時,簡直毫無悔改地說“我想放棄這個機會”,我沉浸在把自己美好的寓意恩惠給競爭者的悲情中。
“那個時候才二十四歲嘛。喝一瓶啤酒就會吐,被超市大媽插隊還會哭呢。”我衝汪嵐擡擡眉毛。
“我可是嚇了一跳。”那時汪嵐見我說不出理由,她好心將我的面試又往後推了一天,讓我回去再考慮一下,“還以爲你家裡出了什麼事。畢竟我當時很看中你的簡歷,如果放棄是很可惜的。”
“嗯……”我在家將這份天真的情感炙烤了兩天後終於冷靜了下來,卻仍舊堅持自己那時的衝動是唯美的,彷彿櫥窗中的燈光,我即便是枚再普通不過的石子,沐浴着它便會發亮,“所以你說……小米會爲了男友而辭職?”
“可能吧,愛情和麪包,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們一樣選擇麪包的。”汪嵐拉着我在桌子旁坐定。
“麪包多好吃啊,口味豐富還有營養。”我開始無趣地和她打岔,接着被口袋裡的手機喊到一旁。“喂,哦,章聿?怎麼?嗯?汶繡路?新建的國際展覽中心附近吧。你還真去?不怕受刺激?……行了夠了。”掛了電話,接過汪嵐遞來的視線,我嘆口氣,“朋友要去參加個婚禮。她也一樣,單身很久了,所以問她怕不怕受刺激,你猜她怎麼答的?”
“什麼?”
章聿一定是邊收拾自己耀眼的妝容邊對我抱以不屑的吧,她長長的睫毛傲氣地翹着,對我說:“怎麼會怕?我最近都聽《金剛經》開車上路。小宇宙淡定得像用婦炎潔洗過。”
但婚宴這事對我來說還是有些殺傷力過大——便秘的話吃些香蕉酸奶就行,何必動用耗子藥呢?況且很多時候我受到的間接傷害也有不可小覷的力量。常常每次一開房門,我的毛囊便會準確收到空氣中瀰漫的悲劇因子,隨後擺放在桌面上的兩盒喜慶巧克力便挑明瞭真相:父母剛剛從一場婚宴中返回。我看着那幾顆巧克力,就跟看樟腦丸沒什麼區別。
而老媽顯然不像章聿那樣受到《金剛經》或《大悲咒》的指點,她腦海中依然迴盪着《結婚進行曲》,讓她食不下咽。
“許叔叔的女兒比你還小六歲呢,怎麼那麼早就結婚了呢?”
“你管人家幾歲結。”
“他們原來是高中同學誒。高中時候就好上了。”
“是啊,我讀高中時你說要是早戀你就拿掃帚打斷我的腿。”那把掃帚現在還尚方寶劍似的掛在廁所,爲我的剩女之路保駕護航。
“哦,難不成你現在都怪到我頭上了?”她轉念想起來,“對了,你和那個會計師之後還碰過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