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出生。25歲。馬賽——不是出生地而是姓名。這令我又忍不住房看去一眼。
娃娃臉,至少減去了表面上的三四歲。
有種介於狡黠和沉穩間的氣息。
故而他看似乖巧地聆聽着汪嵐的講解,其實兩眼始終用直率大膽的目光注視着她。這是我突然發現的,某個絲毫不予掩藏的心機。
我媽生完七仙女,又生下我這個第八婆——熬到會議結束,我跟着汪嵐走,剛預備堵住她探聽究竟。身後一雙腳步聲追趕上來。那位名字古怪的新人停在她身旁,“汪經理。”
汪嵐需要擡頭仰視,“你好……”她在對方臉上打量了一番後翻找手中的名冊。
“我叫馬賽。之前你面試過我。就是那天,下雨的時候和你拼了一輛出租車到公司的。”
我立刻明白了一大半,目光也戲謔起來,回到一旁自己的辦公桌上探頭探腦地繼續追蹤下文。
透過隔板,汪嵐的嬌小身材只能露出她的半頂腦袋,令馬賽好像在和一頂帽子作着自言自語。他的神情褪去了先前刻意化的自信,流露出真切的熱誠來,像個尋常的年輕人那樣。確實是,舒展明朗,輪廓分明的驕傲,撞上額角的作品也會迅速癒合——都是神采飛揚的年輕,還沒有被消耗冷卻的光芒。
對比之下,汪嵐則始終心不在焉,我看到她第二次擡頭看鐘,口型大概說着“加油吧”,便動動手腕錶示道別。
仔細回想,好像那天我曾經與汪嵐在午飯時聊起過“下雨”和“出租車”的話題。她一邊換着溼透的鞋一邊和我抱怨兩句“糟透了。”
“車難打吧。”我當時正潛心吃着手頭一碗蔥油寬面。
“是啊,出租車司機享受幾個女孩子爲了爭奪他而大打出手的美好時光。”汪嵐一直沒有拿到駕駛執照,據傳她接連五次掛在倒車考試中,最近守在門外觀看直播的教練想到家裡八十歲的老母親和八歲的兒子開始掩面抽泣。“我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汪嵐隨便自己在方向感上的欠缺,她或許就是那種被上帝選中註定要在森林裡遇難的人選。聽說起初汪嵐是由未婚夫接送的,但自打婚事告吹後,汪嵐的未婚夫人選便一下擴大到整個城市的所有出租車司機。只是他們照樣會有簿情時刻,在大雨天載着別的女性堂堂馳過,順帶濺人一身泥沙。
“等了多久?”
“差不多半個小時,眼看來不及了。我實在沒辦法,跑去抓住剛剛攔到車的一個人,問他上哪兒。我本想不管怎樣,擠上一輛車到時候再掉頭開也行,沒想到居然還真的順路。”
“趕巧呀。”“是啊,不然真糟糕了,今天還碰上我要面試,一堆人底下等着呢。”
“誰讓你開不了車,出租車司機,很容易遇上幾個特別不靠譜的。”
“愛侃吧。我前陣子碰到一個,口水都能當汽油開。特別誇張。我剛說到北京西路,他就答話說小姐是高級白領啊。”汪嵐回憶那段長篇史詩,“然後說什麼他弟弟在這裡買了房,他妹妹在這裡開公司,總之吹完這個吹那個,然後追着我問結婚沒,怎麼還不結婚。”
我撓撓下巴。
“自來熟型的大叔啊,直說‘你別想着找百萬富翁’‘男人錢太多反而不可靠’‘找個潛力股吧’,家裡有個三四十萬的底就可以了。”
我抽口氣,“……三四十萬,到底是胸懷高架放眼內環的神人,見多識廣,開口比誰都大。”
“嗯,一路沿着城市建設跟我討論剩女現象,‘你們就像這個大劇院,旁邊的快餐店肯定看不上了,想着隔壁的市政府吧?但市政府就一座呀,競爭多激烈’。”我剛要誇獎司機大步真有才,汪嵐就繼續說,“受不了哎。我最後開玩笑跟他說,說自己沒那麼些硬指標,找個真心相愛的人就行。結果你猜怎麼着,”她抽出兩團餐巾紙,塞進脫換下的皮鞋裡。
“……不知道。”我撒謊。
“他哈哈大笑,‘喏,小姐,我和你說,你別怪我講話直接哦,我就是這樣的人’,”汪嵐模仿着對方的口氣,同時揚起右手配合重音一點一點,“你到了這個歲數,應該慢慢地也看開了,真要找個你很愛他他也很愛你的人——難!”她的手指定到空中,猶如按下某個按鈕。
我將手裡的新人名冊重新打開,停在馬賽的那一頁上。藍色背景襯得他頭髮染了似的發亮。像個剛剛出爐,被冷水定型後的瓷器瓶。
某些關聯的圖像,氣味——那些虛無縹緲的情緒化詞語,如同風箏般在我心裡再度浮現,忽遠忽近。我明白,自己隨後要做的就是屏息凝神,等待哭哭啼啼的雀鳥帶來足夠鼓舞的白晝。
早在使用第一瓶“美白麪霜”的護膚品時,我便明白了什麼叫思想與現實的差距——半個月後,我成功長出兩枚灰指甲。
所以即便激動地敲擊着鍵盤,對着屏幕那端的章聿彙報“上門修空調的是個‘王力宏’”。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在虛擬世界中推動着劇本,直到我往身上潑着水同時呻吟“好熱……”但在現實世界中,我啃着充當午飯的鴨梨,一邊用熬夜後壯碩的毛孔和他對話:“120?太貴了!80行不行啊?”
又或者,我也曾經爲斑馬線上經過的美少年走神片刻,趁着紅燈的幾分鐘在腦海內模擬怎麼把他一腳油門撞飛,免得落到其他女人手裡的計劃。而當綠燈亮起,理性迴歸後,唯一該做的便是用自己的豐田車將美少年的耐克鞋甩在身後,用尾氣和他永別。
理想是理想,不能與現實混爲一談。
那些沒事就抱着書本在走廊上被校樹校草撞倒的女人,早年我羨慕她們的超級好運,眼下我純粹認爲她們只是缺鈣。
畢竟剛剛整理好的文件被人一膀子撞飛,唯有理性的人才會發出正確的判斷“活見鬼”,而不是用那顆被福爾馬林浸泡過度的少女心去端詳肇事者的什麼眼睛輪廓,什麼耳垢鼻毛。
汪嵐顯然和我預想的一樣,即便沒有開口責備,但眉眼間充滿了不悅。她看一眼面前正忙不迭道歉的馬賽,做出了一個嘆氣的表情,然後移開目光,在接觸到我的時候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在過去的三個禮拜裡,我就像個熱情過度的榨汁機,滿懷要把一盤牛肉乾打出兩升血水的豪情。每次馬賽與汪嵐出現在一起的畫面,都能讓我自動把腦電波切換到“理想世界”——在那裡,暖風輕拂,鳥語花香,賓館房卡,少兒不宜。儘管回到現實,他們兩個人之間可能發生的接觸少得可憐。馬賽並不屬於我們海外部門,他所在的企劃部與我們隔江相望,傳說中只有空氣質量達到二級以上才能看得見的地方。
可這恰恰激發了我的鬥志,哪怕不能爲了這對牛郎織女上演精衛填海,我也願意傾其所有地幫助他們,好比把汪嵐一磚頭拍暈,然後藏在汽車後備箱駛入過江隧道。
我着實被莫名而強烈的激動持續煽動了很久。
“所以今天有那麼一瞬間,我都懷疑,是不是自己附體在男人的身上撞倒了她。”
坐在對面的章聿,對於汪嵐並不十分相熟,但不妨礙她把一段八卦聽得津津有味,“二十五歲?不錯啊,就像牛肉六分熟。不至於幼稚到分手後把你先奸後殺,也不至於成熟到分手後把你先殺後奸。法律意識還是很強的。”
“……不強的那是你。”我撕咬着嘴邊的午餐排骨,“可惜我那同事,連泡了水的火柴都比她易燃些。”
“也是正常吧,你前面也提到了,兩個人年齡相差多少?五歲?七歲?”
“年齡怎麼了?”我慣性地反問,“你也會拘泥這些?”章聿前些天還突發豪言壯語,她爲自己下半生擬訂新的計劃,意圖做個高中教師,在與學生搞出一場轟轟烈烈的禁斷之戀後被逮捕判刑。“我常常被監獄裡其她女囚犯抓着頭髮撞牆,她們一邊罵我‘’‘’,但我一聲不吭,每天繼續給他寫信,因爲我知道這纔是值得的愛……”我捧着一杯熱茶,鼻尖也被水汽烘得亮晶晶,全情幻想自己青一塊紫一塊的摸樣。
“我不拘泥於這些,但你那位同事就不忌諱麼?普通人還是很現實的吧?自己喝一杯紅酒,回頭看見小朋友手裡拿着一罐紅牛?”章聿夾起肩膀打寒戰,一副完全忘記之前要大搞跨年戀的摸樣。
是因爲這些麼?在我時不時的旁敲側擊中,汪嵐確實沒有格外心動的徵兆。“這次的新人比去年強些,但誰讓去年的那麼弱,真懷疑是不是小時候集體遭受了自然災害,被同一場水災泡過。每次看他們衝我搖頭表示‘不會做’,我都有種被腦漿濺到的錯覺。”她撐着桌角,輕輕搖晃右腳上的高跟鞋。
“我發覺分到企劃部的那個不錯,叫什麼來着?名字很古怪的。”
“哪個?”汪嵐一臉茫然。
“唔,哦,馬賽。”
“哪個?”她維持表情的不變。
我有些失落,“就是挺高,娃娃臉的那個。”
“啊?……哦……是嗎?跟企劃部沒什麼接觸”
話題到此完全中止了,像個從胖子口中奪過的薯片包裝,怎麼也搖不出半點兒剩渣。我有渾身的力氣卻無處使,成了從前線退下的老軍醫,眼下卻只能負責挖雞眼。可沒準兒真相便是如此,一切都只是虛構在我理想世界中的。是我在期待着,久無波瀾的生活裡可以沾染些屬於他人的歡喜。好像自己生活在病房,只能每天靠傍晚時分牆外的臭豆腐香來開葷。
“這個好,最新的,《全城熱戀》。明星特多。”馬路邊的盜版商人一邊嗑着西瓜子一邊推薦。
“……行,拿一張。”下班後我蹲在路邊挑選着盜版碟,再汪嵐那裡受了挫之後,我急需找些可以振奮自己的愛情電影補充一下氧氣。當然在看完之後大叫上當,給章聿發消息“要把導演剁了餵豬”是未來的事了。
那時有個聲音從我肩膀上傳來:“啊……你好。”
我狐疑地回頭,隨即迅速彈立起來,“哦——啊,哦你好。馬賽?對麼?”天知道我裝得多麼毫無瑕疵。
“對對對,盛姐還記得我?”他有些喜悅的樣子,看來又純真了幾分。
可這對我來說絕非值得高興的因素,“……恩。你也來挑碟?”
“是啊,之前在電子市場裡,後來聽說搞檢查,給衝了不少,又轉移到這兒來了。”
“哦,這樣,”我掃他一眼,“呵,品位很高啊。”
“別這麼說,都是裝的,擺譜罷了,都扔家裡積灰呢。”他有些不好意思,把手裡的幾張影片扔給小販,“一共多少?”
我也同時遞上自己手裡的貨,“這些呢?”
曾經我是怎麼形容的?對了,“年輕人”,就是這樣。雖然眼下,我偶爾還會在辦公桌上放兩個“適合年齡1~7歲”的kitty貓擺設,宛如我最後的青春有掉漆的他們坐鎮。但畢竟,還是不同的,我、汪嵐、章聿,我們與20歲出頭的年輕人之間,所謂三歲便是一條代溝,我們之間的差距幾乎能構成一整個地下河。馬賽長得不錯,算是好看,娃娃臉的特質又加分不少,穿着隨意和清爽,顯出與年齡相適的活力。並行的短短十幾米里他和我簡短地閒聊,聽我說自己獨自在外居住便一臉羨慕,“我前天和幾個朋友去看了場球,回家晚點兒還被我媽唸了半天”,他微蹙着眉,從聲音到神態都透着“年輕”兩字。但這份“年輕”離我足夠遙遠和陌生,它們不是能夠帶來吸引力的差距,它們只是單純的差距而已。非常的現實,沒有半點兒理想的生存之地。
我想起反覆從各個途徑聽到的那句話,“到了你們這個年紀,想談真正的戀愛,只會越來越難。”它們變着法子就是爲了描述“理想與現實的差距”。
“那個註冊會計師對你還挺有好感的喏。”今天是週末,所以我回到父母的晚飯桌上。而老媽再度老調重提,反過來想想她也是硬着頭皮,她已經很久找不到可以爲我介紹的對象了,包括她去參加社區腰鼓隊也與強身健體沒有半點兒干係,完完全全是爲了擴大人脈,以求可以找到誰家的弟弟的兒子的鄰居,她像孜孜不倦的警犬,爲了在茫茫人海嗅到一個半個仍然單身的大好男士。
我想象她繫着腰鼓,在“金蛇狂舞”的背景前與人打聽“誒,你們誰有合適的人選可以介紹給我女兒”,想笑又笑不出來,“所以呢?”
“你啊,聽媽媽好好跟你說,先別那麼急地拒絕,別那麼抵抗,老媽難道會是處於惡意嗎?我是經過考慮的,對方年齡雖然是大了些,但眼下這種少見麼?你沒見那個地了諾貝爾獎的,那個誰?搞水稻還是搞飛機的?他娶的老婆纔多……”她警覺地意識到我的臉色變冷,“我的意思是,有些情況下年齡真的不是問題,你別那麼反感,抽個空去喝杯咖啡,聊聊再說,像上次,你和對方話也沒有說上幾句,一門心思就想着否決,那肯定,對方哪怕優點再多,你也不會發現的。”
“可我真的對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
“你老媽的意思是你先試試,聊個天兒又不會少你塊肉,等聊了幾次,發現實在不合適,再否決也不遲。”這次連老爸也出面表態。
他們的態度異常誠懇,以至於我發現我有哀求的意味,我一咬牙,“行行行,就約個時間再見個面好了。”
“真的?哦,太好了!”老媽立刻撂下飯碗,“我這就去給介紹人打電話。”她難掩雀躍,走過我身邊時甚至忍不住瞅了一把我的臉,好像對待小孩子那樣,又恢復了寵愛的心情,雖然仔細想像是不無諷刺的。
如果這個是現實,我就面對現實。
我看看現實究竟會帶來什麼吧。
有個週末我與章聿聚在一起,兩個租了不少眼下正當紅的韓劇日劇,大多是在簡介上逃不了“摯愛”“真愛”“癡愛”字眼的“教育片”,光看內容大綱就覺得那叫一個大愛無疆佛海無量。
我買了兩盤白斬雞,配了啤酒,與章聿東倒西歪靠着沙發後,按下播放鍵等待被感化。
“來了,果然又來了,在他們的國家大概不得個白血病就沒臉出門和人打招呼,頂不濟也要咳出半塊肺掛在嘴邊纔敢上街。”
“男二號絕對是個有性功能障礙,不然怎麼可能除了‘按兵不動’外什麼都不會?天涯何處無牛糞?何必單戀一陀屎?”
“懷孕六個月後還讓女主角人工流產?還不知道直接給她一刀來的痛快。”
“真是辛苦男主演了,接了這麼個腦門兒被夾過的角色,其實他內心也很痛苦吧?很想臭罵‘什麼鬼臺詞’吧!別顧忌了,儘管怒吼吧!”
“這頭女主角就應該賣到深山老林,洗兩年豬圈就沒這麼多毛病了。就她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還打算得到幸福?我整個人生觀都快被顛覆了。”
章聿最後長長嘆了口氣,我看見從她嘴角緩慢淌出的半根蔥花,“……網上還‘廣受好評’‘好評如潮’,你說我還能相信什麼?”
“你跟純愛片較哪門子真兒?男主角挺帥不就行了?”
“哦說到這個,他剛纔脫了外套走進浴室那幕,倒回去再讓我看兩遍——兩個多小時的片子,只有那段腹溝是值回票價的。”
從導演到編劇到演員所拼命表現的愛於痛,哭與喊,垂死與掙扎,瘙癢與紅腫,統統無法打動我們。我們鑄就鋼鐵般的意志,有能力把所有飛撲而來的昆蟲撞出肉汁。那些虛擬世界中的愛恨情仇,其實有多麼的不堪現實的驗證——在我看來,把日後的問題一個個擺開,問問男女主人公酒席打算擺幾桌,小孩打算送什麼幼兒園,私立公立,贊助費準備多少……便足以讓那些悽婉纏綿的山盟海誓消失得比肇事司機還要快。
“我好像老了……”章聿坐在沙發上,把整個身子埋進膝蓋,她伸手撥弄自己的五隻腳趾,上面仍然塗着醒目的紅色。
“我們都老了,”我算是笑着安慰,靠過去攬一把她的肩膀,“這是必然的。”越來越活在現實中,選擇留在海洋裡而放棄陸地。
在第一面的可以疏遠下,我壓根兒沒有把那位註冊會計師的名字放在心上,只隱約記得他之前穿件風衣,有些鬍子拉碴,無論從外形還是年紀都接近那位黑白色的辛德勒。
但顯然我內心繼續作最後的掙扎,如同想從旋風式吸水馬桶中生存下來的一頁衛生紙。在第二次碰面時,我精心挑選了餐廳,希望藉助光線、角度等多項輔助,能夠讓辛德勒先生看起來比早前年輕些。
“抱歉抱歉,我來晚了。”“辛德勒”一入座便直道歉。我漫不經心地擺手,同時看到牆上的壁燈如何把他額頭的皺紋打成“王”字形。
“昨天剛回國,所以睡得晚,鬧鐘上了也沒用。”他繼續解釋。
“哦,辛苦了……”我避免與他目光直接接觸,在咖啡杯的杯沿上打圈。然而很快那裡倒映出他半個影子,我又坐直身體,“做這行很累吧?”
“倒是真的,一年下來沒幾天能好好地休息。錢雖然是賺得不少,可沒一分都是辛苦錢,”他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你好像也瘦了,最近很忙麼?”
“啊……恩……錢不久總經理剛來視察過。”
“一剝就是一層皮呀。”辛德勒做出身有感觸的樣子。
我禮貌地笑笑,拿勺子在咖啡杯裡胡亂攪兩下。
“平時沒什麼休閒活動麼?有什麼興趣愛好?”他拿着最傳統的相親談話路線。
“談不上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我也懶得扮演淑女,用經常反穿的衣服的能耐對人吹噓是如何擅長手工女紅,“平日也就逛街吧。”
“看來還是很忙呀。”
“恩,事業拼幾年,一眨眼就老了。”
“我也有同感啊。兩者根本沒辦法兼顧,”他注意到一旁路過的服務生,喊住對方又轉向我,“不好意思,剛纔出門太急,沒有吃飯,叫兩份蛋糕。你要添點兒什麼嗎?”
其他人是怎麼回事呢?怎麼做到的呢?其他那些相親成功人,是一見鍾情還是日久生情呢?而所謂的生情,具體的界限又在什麼地方呢?到了什麼地步,你可以對自己坦然地說,對方是想與之共度餘生的人,是發自內心地希望與他組建家庭,沒有什麼結婚壓力,沒有逼迫?
我回想自己過去隔三差五的相親經歷,即便沒有碰到特別驚悚的例子,但也常常是在短暫接觸後,只希望手邊能有根甘蔗讓我把對方揍出糖尿病。
話不投機的。——“沒有這個智商就別跟我開玩笑!那些網絡段子我早在八百年前就看過了!”
興趣不合的。——“就他那體重還愛好‘騎馬’我完全可以控告他虐待動物!”
性格差異的。——“前三十分鐘聽他滔滔不絕怎麼在醬菜市場挖到第一桶金,後三十分鐘我就專注於他嘴角邊忽大忽小的白沫了。”
純粹討厭的。——“你確定他不是太監?真不是?”
然而,偏偏老媽從來不理會我的各種判斷,她一口一句咬定是我太挑剔,似乎認爲沒有什麼不能克服,“誰是完人?”
“那我就能和所有這些不是完人的物種結婚了?包括太監?”
“話也不是這麼說……”她又開始王顧左右,“總之,你要學會接納別人。”是的,她把我的愛情狀況作出單方面解釋,一切原因都只在我身上。
我抽出壓在一側身體下的手掌,看辛德勒在對面解決代替午飯的蛋糕,他完全沒有在意我剛纔徹底的走神,“怎麼樣?有時間嗎?”
“啊?什麼?”
“去塘鎮玩兒一圈兒,下個週末,你有時間嗎?”
“這個……可能不一定,現在還不好說。”
“希望你來,放鬆下,那邊桃花開的正好。”
“那到時候我聯繫你吧,可以去的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推託還是應允。
“呵,好。”
臨到結束,他搶在我要均分賬單前先付了錢,隨後將我送到直達車庫的電梯前。我一走入轎廂,便將手指按在了關門鍵上。
這個纔是現實世界啊。我自己也清楚的很。這個纔是可以探討戶口、房子、子女教育問題的現實世界。電視劇的美少年,病到寧可掛半塊肺在嘴邊也要娶你爲妻,那是因爲他確實病得不輕啊。
這個時候看到精神奕奕的馬賽,我的心情再度沉到谷底。對於必須生活在現實社會的我來說,他一件檸綠色的T恤都讓我覺得刺眼。
馬賽棒着一堆紙盒朝汪嵐的辦公室門前張望了片刻,然後回過頭找到我,“盛姐,汪經理不在嗎?”
“有事出去了。你要轉交的?”
“是。下個月的樣品,讓我拿過來給汪經理先過目,具體細節等她——”他見我揮手打斷了自己一股腦兒的勁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先放她桌子上?”
“恩,我會轉達的。對了,你精通電腦麼?幫我看看,屏幕五分鐘黑一次,頻率快趕上眨眼了。偏偏IT部門的人今天正好放假——”我話沒說完,馬賽卻一下子笑開,倒令我有些詫異,“怎麼了?”
“沒沒,想起前陣看的電視劇,‘喂?你好,這裡是IT部……你試過關機重啓了嗎?……你電源插頭插了嗎?’”他朗讀地背誦着臺詞,絲毫沒有也許讓我一頭霧水的擔憂,“好像許多人對電腦都不在行。”
我坐在另一側的沙發上,抽過一旁的報紙隨便翻幾頁,“聽汪嵐說,你面試正趕上和她一輛出租車?”
“啊?”馬賽蹲在地上,剛剛拆開機箱外殼,“哦……對。特別巧。”
終於等到突破口,“運氣不錯呀。”
他並沒有聽出我的潛臺詞,“沒想到汪經理不開車啊,倒挺意外的。”
“她能幹在其他方面。”在馬路上碾壓無辜行人除外。
“呵,想也是吧。”
那是,汪嵐很能幹,”我卻沒有棄捨話題,“公司裡最年輕的經理級別就是她了。所以難免讓大多數覺得高不可攀啊。你怎麼樣,會覺得懼怕嗎?”
馬賽繼續笑,“汪經理大概很少聽到別人形容自己是‘高山’呵。”他兩手撐着地板坐了幾秒,翻身站起來的時候,像只在最後的步驟中完工的紙船,帶起一些風,“不過是挺不錯的……我的意思是,她很了不起。”一邊揉搓着手指上沾染的灰塵,“修好了。顯卡風扇掉了而已。應該不會再出狀況了吧。”
“是麼?好了?”我無謂地用手敲敲屏幕側沿,“啊,真是謝謝。”順帶將一份名冊遞給他,“下午汪經理會去你們那兒開會,這個就由你到時候給她吧。”我拿不準他是否聽得出語序倒裝的暗示,畢竟大多數男性擁有再怎麼纖細也能力撥千斤的神經,因而在馬賽利落的腳步離開後,我依然找機會在午飯時逮住了汪嵐。
“一上午沒見你人影。”
“別提了,對方突然說還有個資質壓在工商局沒發下來,一下把我折騰得夠戧。”汪嵐似乎染上了感冒,說話過程中時不時停下來扯嗓子。
“剛纔企劃部派人來過了。”我把馬賽的話簡單轉述,“你知道吧?”
“哦,知道。”
隨後我開始辛苦地佈局,首先要把話題繞得無限遠,“昨天晚上我又跑去相親啦。”
“誒?”
“嗯,嗯,對方比我大……”我仍然需要心算片刻,“差不多十五歲。”
“你尺度這麼寬?跟俄羅斯女人的褲腰差不多了。”汪嵐有些吃驚。
“誒……反正,也別想那麼多了,年齡什麼的,我媽說了,有時候年齡真的不算什麼。”
“呵,想得挺樂觀嘛。”
“你呢?對年齡有要求麼?”
“啊?……唔,應該沒有吧。”
“比自己大的?比自己小的?都沒所謂?”
“比我年輕的就算了。”
“……爲什麼?”我如同順頭澆了一盆涼水,“比如,小你五六歲這種?”
“處不攏。不可能。不現實。”一連串的“不”,“太不現實了。”
我確實有私心。有一點兒事例可以打破那層壁壘也好。有什麼可以成爲我希望的燃料,可以讓我對人宣揚,時間剩給自己的並非只有現實,理想仍然能在罅隙中找到它存活的空間,它可以找到擡頭呼吸的地方。
我希望能夠在汪嵐身上看到一出理想化的劇集。真真正正以愛情爲主體,那些附屬在外的問題可以擺放到一邊。
“你有時候太理性了。”
“大概是吧。”
“是真的,”我幾乎是有些不滿地盯着她,“你打算怎麼樣呢?接下來的日子,就這麼一直現實現實冷靜冷靜地過下去?你現在家裡的桶裝水誰來換?沒有送水工搭手你行麼?你生病的時候呢?你一邊咳血一邊去馬路打車?你就算在浴室滑倒,還得等趴到自然清醒後再扶着腰爬起來。”
“你怎麼了?”汪嵐自然不理解我突然的發作。
“……我的意思是……不現實一把也挺好的,爲什麼你連嘗試的意圖也沒有?”
“小姐,你讓我用現在這把歲數、這把筋骨去玩兒浪漫?去玩兒激情?”汪嵐也逐漸正色回答我,“有些事情你還是想得太簡單。”
“我不覺得。”
“好吧,就算我有一段姐弟戀,不錯,然後呢?他趕不上我收入的一半,也沒有自己購買房子的實力,只能先住在我家,休閒時候打遊戲看美劇,家務洗兩隻碗就算完成,沒關係,反正我感情基礎深厚,那這樣過去多久?三年?四年?我想實在不行了,要結婚了,他開始滿口答應,然後過兩個禮拜,‘乓’,告訴我,他沒有辦法,他還不想開始揹負壓力的生活,就一句話戳破之前吹了好幾年的肥皂泡,連半點兒殘留都不給你。怎麼樣?你覺得,怎麼樣?”
我凝視着汪嵐的眼睛,幾秒後才突然領悟過來,“……”
“沒錯,這事我已經遭遇過一回了。”汪嵐在我開口前搶先點穿,她的肩膀過了很久纔開始些微地顫抖起來,讓我意識到之前那是很長很長的一口吸氣。
剛剛轉過來鑰匙把車發動,風衣口袋裡傳來手機短信的震動。我拿出來一看,來信人“辛德勒”,看來我是完全拿綽號當他本名了。
辛德勒在短信裡徵求我的意見,“上次說到去塘鎮,你決定了麼?”
我回憶起之前那次碰面中,自己未必有咖啡更波動的心,說明我依然絕大部分將他視作普通朋友。
如果在早些年間——我指那些“年輕”歲月——自己一定是毫不猶豫拒絕的吧。
早些年間,我看那些白爛的愛情故事,可以哭到連放屁的力氣都沒有。
早些年間,我可以坐夜車揣着兩個剛買的熱包子去看自己所愛的人,眼見兩隻E罩杯的包子被壓了四個小時後變成A罩杯。
早些年間,什麼“現實”什麼“理想”,它們從沒有現身,我渾渾噩噩又洋洋灑灑地過日子。
但眼下,很可能只是因爲害怕以後沒有人爲自己換上桶裝水,我可以跟一個陌生人,以結婚爲前提,做些我過去從不可能做的事。因爲現實指着我說“你是剩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