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一邊幫我將行李扔進後備箱,一邊向我訴說她是如何遭遇前男友的背叛,“她居然有腳臭。”

“……你以爲你的腳有多香?”

“但不妨礙我嫌棄別人的臭啊。”

我被她的邏輯折服。事實上,這絕非章聿歷史上最莫名的分手理由,“他居然兩次約會都穿同一條牛仔褲”“他原來是金牛座,我最討厭金牛座”“他的聊天自體顏色太娘”“他脖子上有個黑肉球,你說倘若大一點也就算了,偏偏那麼丁點兒小,就跟不知誰彈了砣鼻屎在那兒一樣”。

“可你到底想要個什麼樣的人呢?”有一次我實在按捺不住。

“說不上來,感覺對了就行。”

“能和你對上感覺的人種,大概早在白鰭豚之前就滅絕了。”

“你不會覺得白鰭豚光溜溜的也挺噁心的麼?就跟全身裹着個避孕套似的。”

“……我說你呀!快對國家保護動物道歉!”

然而章聿相信廣播種,精收糧的方針,她擁有不屈不撓的意志,永遠不會被那些花樣百出的敵人擊退。我時常陪伴她穿梭於各個服裝專櫃前,看她津津有味地挑選着新款的皮包或外套,轉過頭來問我“這個怎樣,下次約會時穿。”那一刻,對於這位有如光動能手錶一般,除非地球毀滅,不然可以無限保持動力的傢伙,我的內心還是充滿了喜感。

到了下一個週末,我面臨該不該回家拜見父母的難題。八成老媽也同我一樣,怨氣雖然消了,但治標不治本,我們就像是家奄奄一息的鞭炮廠,再也承受不起零星火花來做客。有鑑於此,我給老爸打去電話說明由於上級前來視察,這周便不回家吃飯了。

“一會兒時間也抽不出麼?”

“嗯,忙得都快失憶了。”

“我還特地買了你愛吃的螃蟹呢。”

“算了,沒什麼,你和媽吃了就行。”

“好吧。哦,我聽她說了,你和她大吵一架。”因爲與朋友出門,那次老爸並不在場,“我在這裡偷偷跟你講噢,其實這回我也不那麼贊同她的做法。”

我得到大力支持,2000億資金流入A股市場帶來了強勁反彈,“就是啊!你說她是不是瘋了?她開什麼玩笑?”

“可反過來,你也要理解你老媽。她真的是病急亂投醫,是爲了你考慮。”

“……我不需要!”

“呵,你說歸說,但心裡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吧。你的婚姻是家裡眼下最大的事,我和你媽可能真的說不管就不管了?”

“那也不要什麼人都往我身上扯啊!我就是氣她那副恨不得拿我打個三折,放在菜市場去買的樣子。她把我當什麼了?”

老爸在那頭輕輕笑起來,“你們娘倆啊。”隨後他變換了口氣,話語間滿是憐惜,“只是,你也許會慢慢感覺,自己越來越沒法談戀愛了。想要和以前那樣——年輕人式的浪漫得戀愛——會變得越來越難。”

我還是完整地、重新將那段話默寫一遍吧。大學時代我並沒有結交男友,偶爾有一個兩個也只在曖昧過後迅速完結。但大學校園裡數量最多的不是梧桐樹,而是隨處可見的戀人們。

有一天我坐在操場旁的臺階上,這個看來跟微縮版羅馬競技場似的地方,臺階有三層樓那麼高,一圈橢圓形的紅色跑道在我腳下,聚集了不少人在踢足球或嬉戲玩耍。很快我的視線裡,一個人影從跑道上飛奔而出,幾秒後他撞上站在草地那頭的一個姑娘——我幾乎能聽到從那個擁抱中發出的“嘭”的一聲。我幾乎能聽到這個溫情而動人的聲音。

大概有幾分鐘,我凝視着他們,併攏的膝蓋中間夾着那本王小波的書。

“你不在我眼前,我面前就好像是一個霧沉沉、陰暗的海,我知道你在前邊的一個島上,我就喊‘愛!愛呵!’你喜歡傻氣的人嗎?我喜歡你愛我又喜歡我呢。”

“你知道嗎?郊外的一條大路認得我呢。有時候,天藍得發暗,天上的白雲好像一個個凸出來的拳頭。那時候這條路上九走來一個虎頭虎腦、傻乎乎的孩子,他長得就像我給你的那張相片上一樣。後來又走過來一個又黑又瘦的少年。後來又走過來一個又高又瘦又醜的傢伙,渙散得要命,出奇地喜歡幻想。後來,再過幾十年,他也許就永遠不會走上這條路了。你喜歡他的故事嗎?”

大家都離過去太遠了,很難想像曾經的情愫在今時今日還有捕獲我們。它的力量原本就單簿,僅能黏附年輕時天真而盪漾的物質,比如心,比如肩膀、斷髮或剪影,但在面對凹凸不平、複雜情況下的局面時,就如同超市出售的3M牌牆上掛鉤,印在背面的說明書上坦白地寫着它起不了作用。

然而我的好運氣似乎在小學班會上抽中一盒香橡皮的那刻便被徹底耗盡,至少未來幾十年,眷顧我的都是“此人已死”,垂青我的都是“此人已婚。”

即便如此,我還是不可避免地懷着激動和忐忑的心情等在商場門前,碰面的對象應該在五分鐘內出現,卻已經距離我們前一次告別過去了將近十五年。

所以在老媽報告有位陌生男子打來電話詢問我的消息時,我那無法心算兩位數以上加減法的大腦,直到聽到對方的名字,才終於進入狀況——讀初中時的同窗,拉過手的某體育委員。

“我告訴他你很早就搬出去住了,把你的手機號碼給了他,沒問題吧?”

“嗯……沒問題。”換作平常,我一定會慣例地埋怨,事實上老媽的確酷愛派發我的手機號,與滿大街“辦證”有同根同執著。

“他是誰呀?”老媽顯然也感覺到我的態度轉變,語氣熱切起來。

“沒什麼,一個初中同學。”

“初中的啊,突然找你不知道有什麼事哦?”

她說得憧憬,我心裡卻暗暗冷笑。難不成還是翻然醒悟,一猛子吃起十五年前的回頭草?這得是被怎樣強烈的雷劈了之後纔能有的病入膏肓,“八成是工作方面的事吧,又不罕見。”正如我所料,隨後打來的電話裡,前體育委員確實爲了公事,“聽班主任說起你進了這個公司,所以我就厚着臉皮來了,會麻煩到你麼?”

“哪有的事,跟我客氣什麼。”

他呵呵笑,“畢竟幾十年沒見了啊。說起來,你的聲音倒是一點兒沒變呢。”

“你也一樣嘛。怎麼,現在還踢球嗎?”餘光瞥到一旁的鏡子,倒映出的畫面上我居然不尋常的表情燦爛。

“頂多公司裡比賽時玩兩場,平時肯定沒空了。”他呵呵笑兩聲,開始引入正題,“是這樣,我老婆上個月自己去創業,但現在碰到點兒困難……”

章聿事後便在這裡跳出維護正義,“他提到‘老婆’的時候你就該掛電話了,還跟着嘮叨下去做什麼?說‘分手了,就別來找我’,不懂嗎?”

我懶得跟她糾纏偉人語錄的真僞性,更不會告訴她非但如此,我同時答應和這位已婚男士見面碰頭敘舊,因爲就章聿的口味來看,她一定會豪放地進言我做個勇敢的第三者,穿件低領上裝,再用眉筆畫條假乳溝之類,直奔最後遭遇天譴活活被湯圓噎死的結局。她的世界裡男女之間只有無情或姦情兩項選擇,絕無友情的存在。

但我又能斷言自己是單純情懷瞻仰友情的心站在商場門前的麼?這是城市的中心地標,也自然成了戀人會面最熱門的地點,衣着時尚的年輕情侶們各自揣着S和N的磁極,在我身邊反覆上演靠近、配對、死死相吸的戲碼。而我作爲這個完美世界裡唯一一塊不鏽鋼,堅持自己置之度外的掃興原則。說實話,這情形讓我感到悵然。

即使是童年時期的一段情愫,美好——或者說無聊——到只在脖子以下腰部以上發生過接觸,但當它隔空重現,唯美地說像突然在沙發後找到早年的告白情書,現實地說就像突然在沙發背後找到100元錢,都難免令人心潮起伏。

曾經我和汪嵐閒聊過同學聚會這件事。比起網上部分極端誇張的刻畫,我和汪嵐一致認爲自己所經歷的沒有那麼露骨和功利。或許大家同爲名校出身,眼下普遍過着買肯德基不用優惠劵的奢華生活,也就沒了心理失衡的陰暗土壤。話題仍以回憶爲主,唱歌吃飯、拌嘴逗趣、喊着當時的綽號,陳年爛穀子煮成珍珠白玉湯,氣氛始終愉快。而同學聚會的另一個作用就是重續讀書時未成氣候的前緣,男生們一旦踏上社會,腰圍的增長擴大了底氣的容量,早前只敢默默守護前排那個她的一兩根落髮,真心藏得像包子餡,現在是一批腳癬藥,坦蕩蕩表示要七天內見效。

“還真成了幾時。”汪嵐描述,“原先還挺驚奇大家能把當初的感情維持那麼多年。我參加的那些婚禮,新郎的開場白幾乎都從‘那是入學後見到你的第一眼’開篇,深情含淚的樣子,都像是在泌尿科行醫的,明明天天面對着前列腺。”

“意料之外的長情啊。”我贊同,“‘真愛’和‘緣分’就是這麼回事吧?”

“我以爲不是‘真愛’也不是‘緣分’,更多的是大家都現實了吧。”汪嵐輕描淡寫地否決,“原告含蓄又害羞,朦朧美至上,一丁點兒小事也能換來夭折或破滅,人都是活在‘她解不出習題的表情’或‘他閃過走廊的背影上’上,明白了‘取捨’和‘盈虧’,從思想家轉變成了行動派。”

“啊?”

“不對麼?問問爲什麼兩人當年沒有成功,她看不上他滿臉痘印,他看不上她外在平庸。可幾十年以後,一個有了高收入,一會學會了化妝,就能夠兩相抵消,重續前緣?那真愛這東西比自動馬桶還擅長粉飾太平。”我眼看汪嵐把一件理當用“終成正果”形容的喜事解析得像堆甘蔗渣,內心閃過反駁的衝動,然而電腦跳出消息窗口提示下一場會議即將開始,打斷了我躍躍欲試的不甘。

約定的時間過了沒多久,有個人影擋在我近前,他臉上有遲疑,一如我同樣恍惚。“哎,啊,啊啊……”我終於喊出前體育委員的名字。

十幾年之後,我們得以在(用汪嵐的話說)現實社會中再度重逢。和許多結了婚的男性一樣,他發福不少,早年的模樣已經被完全稀釋,濃度參考“忘記往水裡摻奶”的典故。所以比如常理,此刻我的心情應該像隆胸手術失敗後的硅膠那樣,不斷下滑,可事實上我只覺得親切和激動。

“真是認不出來了。”在臨街的茶館坐下,前體育委員開始連連搖頭。“你變化更大,”我嘲笑他,“現在站直了還能看見自己的腳尖麼?”

“看那東西做什麼,知道沒缺一個少一個不就行了?”他呵呵地樂。

“說起來,你怎麼找到我家電話的?”

“啊?哦,之前老班長提起的——同學裡我只和他還保持着聯繫,前陣子他剛搬完家,聽說在小區裡遇見了那誰,就是班主任的女兒……”他絮絮地講述來龍去脈,而我時不時插嘴打斷詢問他人的情況,整個話題變得像條貪食蛇那樣歪歪扭扭地延長。

“你呢,現在在哪兒呢?”我問。“一個公關公司。”他習慣性地掏出名片。

“區域經理,不錯呀,負責華南還是華北?”

“你還真信呵。我們公司按照辦公桌朝向劃分,朝南朝北朝東朝西,區域經理就有八個,兩桌麻將。”他半開玩笑,表情有些玩世不恭。於是曾經的熟悉感迅速拂過我的心臟,像顆隨跑動而鬆脫的鈕釦。

“結婚了呀。”我折過話題。

“是啊。”

“幾年啦?”

“快五年了。”

“這麼久了?!”

“還行吧。大學時和她一個社團。”

“啊啊,是麼……”

“嗯。”他反問道,“你呢?”

我晃晃空蕩蕩右手。

“不會吧。”他說得吃驚,語氣聽着倒並不十分配合。

“會的。”我故作灑脫地聳聳肩,“沒辦法。”

“女強人都如出一轍嘛,想當初你連音樂課考試也要爭第一。”

“你怎麼不提……”我突然停頓住,“行了,說說你老婆那新公司,到底怎麼回事,我看看怎麼幫。”

敘舊是一回事,戀舊則是另一回事了吧。有些內容可以隨意地提,無所顧忌地、地提起。有些內容則雙方都明白還是放着不動比較好。“現實”這個詞有強大氧化作用,會很輕易讓某些稚嫩過往變得面目全非。我總算部分理解了汪嵐的想法:和早年的朋友坐在咖啡館,我穿着黑色羊毛外套,他的手機擺在桌面上,有一兩條短信亮了桌面,我看見上面夫妻倆的合影照。我與他談着市場份額,談政府批文……只是到了此刻,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心情正在緩慢地下滑,像塊黃油抓不住的瓷碗的內壁。

大家都離過去太遠了,很難想像曾經的情愫在今時今日還有捕獲我們。它的力量原本就單簿,僅能黏附年輕時天真而盪漾的物質,比如心,比如肩膀、斷髮或剪影,但在面對凹凸不平、複雜情況下的局面時,就如同超市出售的3M牌牆上掛鉤,印在背面的說明書上坦白地寫着它起不了作用。

老媽卻在週末的晚餐上把話題又端上了桌,而一顆憧憬希冀的心被我毫不留情地打成了紅豆泥。

“是他老婆?那你還幫這個忙做什麼?”老媽和章聿發球我一國,並且她倆確實一見如故,每次碰面都聊得十分投機,導致將我相親失敗的對象伺機推銷給章聿,“對了,上次那個註冊會計師——介紹給小章怎麼樣?”

“得了吧。你不放過章聿,也當是放過那會計師行麼?”就章聿的毒性,我一直懷疑她今世作的孽足夠下輩子投胎做個沙袋,人民羣衆將連夜排隊等着揍它。

“人家小章不見得和你一樣短視。”老媽孜孜不倦,“就你那一根筋的腦子,有小章靈活?你不知道變通,也許人家小章知道。到時候你看着小章出嫁,別來埋怨我爲什麼沒先照顧你!”

“……行了,她剛談了個新男友!”我火氣上升。

老媽立刻受到打擊,“……你看看別人,你看看別人,唉……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了,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呢,你到底有什麼要求呢,怎麼會一個也相不中?”

我皺着眉,“早說了,我沒什麼特別要求,看緣分吧。”

老媽長嘆一口氣,“最糟糕的就是你這種。問其他人,你想找個什麼樣的,‘有錢的’‘有貌的’,哪怕說‘資產兩千萬’,‘帥個像金城武’,人家至少還有個看得見摸得着的標尺,而你呢,連標尺也沒有,‘緣分’‘緣分’,怎樣纔算有緣分?你倒是買兩斤看看,讓我也好有個數啊。好比走進餐廳,店員問客人想吃什麼,你張口‘隨便’,一點兒誠意也沒有!”

我居然被她噎得說不出話,只好像:“……沒錯我就是隨便,我就點隨便,怎麼了?!”總算等到老爸以調停者的姿態出現,“好了,今天不說這些,我今天換了種新醬油,這條魚味道可好——”

它朝我翻着死不瞑目的白眼。

換作十五年前,我坐在體育委員的自行車後座上,仰視他那個剃成短茸茸的髮型下露出的白色頭皮,絕不會想到未來有一天,他將帶着妻子站在我面前,我們形成了一個狀似三角,可實際是一條橫線分作兩邊的圖樣。

“小瑚說我話不全,親自和你談談會更合適。”做丈夫的乾笑兩聲。

“還是做公關的呢,回來被我問一遍,這個也不清楚那個也不記得,你說說,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呆頭呆腦?”做妻子的勾着丈夫的手肘,歪着腦袋嗔罵着。於是我旋即明白了,老同學是個厚道人,八成把我和他過去那點兒芝麻綠豆的事在洗衣板和電腦鍵盤登場前都交代清楚了,故而做妻子的親自上門,既爲公事,也爲監視。

有有些不齒,但轉念想想那也是人之常情,停了幾秒後換上笑容,“行,確實我們直接聊更方便。樓下有家店,要不去那裡坐坐?”同時走前兩步踏上電梯,一旁的落地下班投出倒影,他們是兩隻黃鸝鳴翠柳,我是一隻孜然烤雞翅。

老同學的妻子長得不錯,面容甜美、皮膚白皙,耳朵稍稍招風也不顯得扣分。只不過她既然身兼二職,鐵定要在各種時機向我普及和丈夫間的感情有多麼堅固,言辭就像防盜門的電視廣告,恨不得拿手榴彈出來證明什麼叫一婦當關,萬婦莫開。我心裡雖然無奈,但沒有其他辦法,只能託着下噗點乾涸的笑容,同時犯灌礦泉水,宰相**能撐船。

“我有個姨媽原先推薦我幹別的。她說自己經營影樓快十年了,現在每個月生意接不完,尤其2010年開始,手下門個攝影師天天輪軸轉。”好不容易回到主線上,她的目光在我無名指上繞了兩圈後說,“盛小姐你知道麼,每年全市有五萬對新人結婚,市場居然這麼大哎。”我動動嘴角,“唔,是嗎?不怎麼了解。”

“是啊,起初我還挺心動的,可後來是他不同意。”

“太累了,也顧不上家,況且我們年內還計劃要個孩子。”老同學後知後覺不少,和我掏心。

“啊——那是不能太操勞了。”我隨口應。

“所以咯。”做妻子的終於等到時機,“不過日後盛小姐這方面有什麼要幫忙的,其他不說,婚紗攝影肯定能替你打六折。”

“呵,謝謝,”我動動嘴角,“可惜我還是單身。八字沒一撇的事。”

“哦是麼……”

奇妙極了,那個瞬間,我在她臉上看見的竟然是遠遠壓倒了警惕性的優越感。她眼裡懸着明亮的勝利的喜悅,冉冉升起,投射在我身上便成了居高臨下的憐憫。這激起我瞬間的不快,“怎麼?”

“啊沒。”也許是想到日後還難免有求於我,她把話放軟,“盛小姐肯定是爲了事業,平日實在太忙碌了。”

我心裡掛上包拯親筆的“關你屁事”四字牌匾,隨便點個頭打算將話題帶過,卻被對方視爲一種退讓,她依向老同學掮產,揣着函授馴獸師的自信伸手向我的虎牙,“其實兩人世界遠不及你那樣瀟灑啊,前天我們爲了該看哪電影而吵架。雞毛蒜皮也能搞得不開心。

“對哦,“我眯起眼睛,來人,拖下去鍘成餃子餡,我也不覺得結婚有什麼值得喜慶的。不就是找了個合法的上牀對象麼。”

“這氣平時我媽給我受就罷了,憑什麼讓人外人蹬鼻子上臉?你說有兩百個空便池,可她偏偏要捱到我身邊尿尿,那我不撒她腳上撒誰腳上?”

章聿在電話那邊哈哈大笑,“你快被我附身了!”

“可別,我相信你出手會更狠,你一出門都會引來蚊子百鳥朝鳳,我還差得遠。”

章聿不計較我那杆正在胡亂走火的槍,“別說你了,連我那小表妹,每次見了面都要跟我得瑟她的醜老公。區區電信區裡的小處長而已。臉上那痘大得喲,不說清楚還以爲是顴骨凹陷,她還真是抗衝擊。偏偏前兩天對我放話,‘再這麼下去就沒人要了’,好大的架子,到底是哪兒來的邏輯,她覺得自己‘有人要’就比我高一等?因爲她駕馭了一匹神獸?”

這次換我哈哈大笑,“我真是服了你。”

“本來嘛。有些親戚一聽我還沒有結婚,那眼神瞬間好像在看菜場賣剩下的死魚。都什麼年代了,還一副有才算成功,沒對象就是失敗的標準。我挺正常一介大好青年,都快被他們折騰成獨身主義者了。”章聿在最近也不忘警告我,“和你老同學那一對儘早劃清界限吧,省得被氣到胃酸倒流。”

我抿着嘴,“嗯……再說吧。”

結果自然沒有那麼愛憎分明,老同學臨走前仍然一無所知地對我說了許多好話,“真的太麻煩你了,我老婆麼,你別看她表面上樂天派的樣子,其實心裡也挺着急的,所以……唔,我不是強求什麼,總之這次能找到你已經很開心了。”他的聲音溫和,徹底的好好先生。留給我的儼然只有一個選擇,“沒什麼,沒關係的。能幫我儘量幫。前面談的,我去問下我上司,然後電話你吧。”

“好的。謝謝,謝謝。”

我目送兩人走到街面上,他們挽着手,以及便被大衆潮流所不屑的,老同學拿着妻子的小揹包。可那個畫面讓我突然神傷,並非因爲老同學本人,而是另一種,更廣泛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物。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他的妻子驕傲在哪兒,將她推向高處可以俯視我的臺階是什麼。

如果真有足夠的論點論據,我應該首先從“剩”字進行反駁。爲什麼“剩”字天然帶有消極色彩,爲什麼它始終被定位在井底,誰都擁有可以下石的權利。可自從“剩女”這個詞彙誕生,我始終也沒有完備的理論去瓦解它。

我對章聿說:“你曾經想到自己會是剩女麼?”

“怎麼可能?誰預計得到這些?”

“嗯。”在自行車後座上的時候,擁抱自己的都是形容詞,清澈呀柔軟呀,沒有人能料想到未來它們將被徹底取代。年輕時是一面給點兒陽光就燦爛的鏡子,一年年過去,失去了反射的功能,也失去了光源,照出的不過是一團黑糊糊的影子,奉獻不出半點兒明媚的祝福。

“我想不明白,如果每年都有五萬戀人成家,難道說明並非是社會的問題,而是我們自身出了狀況?就好比,儘管你覺得那個妻子惹人厭,可我的老同學照樣與她情投意合呀。”

“緣分嘛,緣分誰能說得清楚。”

“你這話得讓我媽聽聽。”我笑着。

似乎世界上必然還是存在這個字眼的,它看不見摸不着卻不影響效力的發揮。儘管我在最近數年內聽到的盡是“年紀不小了,別追求些有的沒的”,一句話反覆地衝泡,淡出的已經不是鳥,是鯤鵬了。可豬的抗爭是減肥,鴨的抗爭是溺水,我的抗爭卻除了隨地吐痰外沒有更雅點兒的選項。急需向人展示“冥冥之中”確有其事,三十歲上下照樣有希望可循,可始終缺乏真實真例,一次次淪爲老媽嘲笑的對象。

當外籍總BOSS揮舞着體毛向我們告別遠去後,新員工的培訓又緊鑼密鼓地展開。汪嵐是主要負責人之一,下屬之二就是我。我們組成一加一等於二百五的強勢組合,儘管自己疲倦至極連進門密碼也不記得,卻依然能維持着神采奕奕的軀殼在會議室裡正座。

臺下的新人太多出生在1985年或1986年,順利入選的成果點燃了連帶的狂妄氣焰。我粗粗一算,抖腳的有三個,轉筆的五個,龍騰虎躍,虎虎生威。隨後在我身旁的汪嵐開始發言了,一如慣例全程使用英語。我用打量她,頭髮比先前長長了一些,穿着白色套裝時幾乎顯出逆生長的青春。身爲塗着脣膏的武松,她不僅繳下兩支圓珠筆骨碌碌滾到我面前,也順利將會議室內的氣氛直接從除夕夜奔向清明節。

——所以每每此時我總覺得不自信。這種不自信並非源自對她能力上的崇拜,我的不自信來源於,如果像汪嵐這類出色的女性也始終沒有一個美好的正果,我會猶豫自己是否需要繼續奮鬥。爬到山頂的結果就是被風吹死,這種悲劇留給行爲藝術家們去追求。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發現原來還是有人一將功成萬骨枯,成了唯一的活口。我朝後排後側那張始終處變不驚的臉看幾秒,比對手裡的表格找出他的身份。照片上的人看着反而老成些,現實中的那個更稚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