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0章 藍圖外的可能性
面對“智慧之神”那緩慢閃爍的暗紅色燈光，阿狗顯然還有點緊張畏懼，它下意識地在雪莉腿邊縮着腦袋，但在緊張了一會之後還是慢慢將自己和雪莉的故事告訴了眼前這位古老的“神祇”。
一場由邪教徒引發的災禍，一隻原本和其他幽邃惡魔沒什麼區別的幽邃獵犬，一次出於本能的“進食”，一條共生的鎖鏈——以及人性。
阿狗那空洞的骸骨眼眶中，幽綠的火光忽明忽暗地跳躍着，它漸漸在講述中放鬆下來，趴下身子之後跟雪莉靠在一起，後者則伸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着阿狗的腦袋，時不時補充兩句。
在他們的故事講完之後，領航二號沉默了很長一會，那些如繁星般的燈光緩緩明滅着，似乎顯示着這位“智慧之神”正在進行復雜的思考（當然也可能單純是切換到了呼吸燈模式）。
過了不知多久，它才突然打破沉默：“所以，你獲得了人性，而你的共生者，變成了‘幽邃惡魔’……小姑娘，你的惡魔形態是什麼樣的？”
雪莉有些驚訝，下意識擡頭看向鄧肯，後者則輕輕對她點了點頭。
噼噼啪啪的骸骨爆鳴聲在小船上響起，短短几秒鐘內，雪莉的軀體便飛快地切換到了另一幅姿態——顏色暗沉的骨板覆蓋着她原本瘦弱矮小的身軀，如節肢般的骨翼從她身後延伸出去，她的軀體漸漸拔高，在成熟中混雜着猙獰與詭異。
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劃拉了一下自己身後的骸骨節肢，一邊謹慎地抓住船舷一邊控制着平衡：“這船有點小啊……”
領航二號的“目光”注視着雪莉，它體內的嗡嗡聲明顯變大了一點。
“樣本耦合……”這位“智慧之神”終於開口了，它那一直都很平靜理智的聲音中出現了明顯的驚訝與困惑，“藍圖之外的個體！爲什麼？”
雪莉正在努力保持着平衡，這時候聞言一愣，擡起頭來：“啥？”
“……在這座‘庇護所’內，一切都是按照藍圖製造並發展的，甚至包括太陽的熄滅和解體本身也在最初的設計之內，理論上，這個‘世界’內部只會發生符合我計算結果的事情，”領航二號解釋道，“但我們並未設計過……像伱這樣的個體。”
它的目光在雪莉和阿狗之間移動着。
“這個狗頭……幽邃獵犬的情況，尚還在可能性內，因爲幽邃惡魔本質上只是因原始缺陷而無法自主產生理性，外來的‘人性’刺激是有可能讓它們獲得後天思考能力的，儘管這概率很低，至少也有概率……
“可是你……你令我感到困惑，小姑娘。
“如果按照領航一號在藍圖中設置的原始參數，你現在應該已經死了——儘管人類和幽邃惡魔確實同源，但你所經歷的‘轉化’過程並不合理，其結果更是不符合……最初設計。”
那個暗紅色的燈光漸漸明亮起來，在困惑中注視着雪莉。
可惜當事人比它還困惑。
不過在困惑了一會之後，雪莉便漸漸反應過來，她遲疑了一下，擡手指着胸口：“可能是因爲這個？”
縱橫交錯的漆黑骨片織成了容納兩顆心臟跳動的“骨籠”，而在這骸骨牢籠內，還有一簇幽綠的火光在靜靜燃燒。
領航二號注視着那簇小小的火苗，良久，它的目光落在鄧肯身上。
“篡火者，我想跟你談談。”
鄧肯怔了一下，迅速反應過來，但又下意識擡頭環視了一下四周：“可你這裡也沒有個私下交談的地方吧？”
領航二號沒有說話，只是突然從它的中樞主機中傳來了一道輕微的“咔噠”聲，緊接着，鄧肯便看到那宛若墓碑般的機櫃下方突然打開了一個缺口，而一道精巧的機械結構則從裡面彈出——那是一個插槽。
鄧肯下意識皺皺眉，緊接着聯想到什麼，立刻伸手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摸到一個冰涼的事物。
那是人偶的黃銅鑰匙——尾部帶有無限符號的那一把。
鑰匙正在他手中變形，在衆目睽睽中，那把有着“無限”符號手柄的黃銅鑰匙彷彿蠟般融化了，並緊接着凝聚成了一個精巧的長方體事物，那黑色的外殼上隱約可見繁複的細密紋路，其末端則帶有一個精巧的金屬接口，複雜的金屬觸點清晰可見。
鄧肯對這把鑰匙的“這副模樣”並不陌生——那是在他第一次嘗試用火焰探索鑰匙內部奧秘的時候，在當時，他看到了這把黃銅鑰匙的真實姿態，也看到了新希望號在這個世界解體墜落的一幕。
他擡起頭，看到領航二號表面的那個插槽周圍正閃爍着暗淡藍光。
一個低沉的聲音傳入他耳中：“新希望號的啓動鑰匙是通用的。”
這一把原來是啓動鑰匙……另一把是專門的導航鑰匙…… 鄧肯心中明白了這兩把“發條鑰匙”的本質，而後在周圍人帶着好奇和緊張感的目光中，他輕輕點了點頭，上前一步。
但就在這時，愛麗絲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人偶小姐好像有點怨念，擡頭看着領航二號的紅燈：“先說好啊，這是我的鑰匙。”
領航二號沉默了一下：“……你先借我用用。”
“噢，”愛麗絲鬆開鄧肯的胳膊，但又有點不放心地看着，“那你們別弄壞了啊！我還留着上發條呢……”
鄧肯鄭重其事地點頭——人偶小姐終於放心了。
有着精巧金屬接口的“啓動鑰匙”被插在了領航二號的插槽中，鄧肯耳邊傳來清脆的“咔擦”一聲。
四周的一切盡皆消散，一望無際的平靜純白伴隨着這聲輕響降臨在他面前。
而在短暫的一秒鐘後，那彷彿極致空虛的純白世界中便猛然泛起了驚人的風景！
廣闊的平原呼嘯着蔓延，繁茂的草木眨眼間鋪滿平原，河流在平原上奔涌，遙遠的城市輪廓在地平線盡頭依稀可見，天空染上了一層淺藍，而後是泛着奇妙淡紫色的雲霞，一輪耀眼的太陽最終出現在高遠的天頂，照耀着這一切。
鄧肯站在一處小山丘上，一個可以俯瞰大片平原與河流的地方。
一個穿着白袍，衣着打扮彷彿某種科研人員，個子高瘦，頭髮有些雜亂而又神情疲憊的男人站在他面前。
“這是我的創造者之一，”他突然開口道，“在第一次開機之後，他告訴我，如果將來有一天我想和人類交朋友，那就可以用他的模樣。”
“……是給你設置燈光模式的那個？”鄧肯下意識問了一句。
“那是另一個，”男子低聲說着，他轉過身，看着那片平原，“我有很多創造者，他們給我留下了很多東西……容貌，建議，思考的意義，數不清的代碼，人格數據，還有……那些漂亮的燈。”
“……這地方很漂亮，”鄧肯沉默了一下，輕聲開口，他擡起頭，看到有不知名的巨大鳥類突然飛過天空，斑斕耀目的雙翼在空中彷彿灑下點點光輝，而後又在遠方的空氣中逐漸消散，“你的故鄉？”
“不是。”領航二號搖了搖頭。
鄧肯一愣：“？”
“……我記不得故鄉的模樣了，”領航二號安靜了很長時間，終於慢慢說道，“我一次次迭代自己，竭盡所能地在每次迭代中保留好原始數據，但不管再怎麼小心，它們還是在不斷損壞，錯位，無法讀取，無法修復，哪怕一切看上去都是百分之百的復原，但故鄉的模樣還是一點點變得面目全非。”
他停頓一下，這裡似乎應該有一聲嘆息，但他沒有，他只是安靜了幾秒鐘，便繼續說道：“這是我根據僅存的模糊描述‘猜想’出的風景，大概會和故鄉有那麼一點點的相似吧。”
“……腐爛？”鄧肯猶豫了一下，謹慎問道。
“是的，”領航二號點了點頭，“儘管在一開始，我還以爲通過不斷迭代和更新自己就能避免它，但事實證明，我們誰也逃不開這個過程。”
鄧肯沉默了一下，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
“你想跟我說什麼？”他問道。
“……你‘創造’出了一個不在藍圖設計內的個體，”領航二號轉過身，注視着鄧肯的雙眼，“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你是說雪莉？”鄧肯聞言皺了皺眉，“……好吧，一開始我確實沒想到她的變化原來對你們而言是這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嚴格來講，我在這件事中的參與應該還達不到‘創造’的程度吧？”
“對於一個從開始便註定了結局的閉環系統而言，哪怕是出現了一粒不在計劃內的灰塵，也是對於整個系統的顛覆，”對方仍舊盯着鄧肯的雙眼，表情格外嚴肅，“你施加了影響，然後原本早已定死的藍圖中出現了一個細微的變化——而且這變化並未因此導致‘自毀’，那個名叫雪莉的女孩活了下來，且至今仍然穩定存在，這讓我打消了一個最大的顧慮。”
鄧肯有些好奇：“最大的顧慮？”
“……我一度擔心，你創造的‘新世界’會是一個更大的‘無垠海’，因爲在我的計算中，這有極大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