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如霜,天色剛暗下來。
霍去病乘車從城郊的兵府回城,在家門口下車,看見府外停着七八輛大車。
這些車駕的形制和車廂蒙布上的紋飾,都和長安常見的樣式有稍許差別。
是外地來的車駕。
拉車的也都是那種個頭不高,但馬腿強健,肩腹協調,機巧靈活的馬。
蜀馬。
是從蜀地來的人。
霍去病看見這幾輛車,都以雙馬拉乘,車轅厚重,在地上留下很明顯的車轍。車駕的基座增加了雙層樑柱,以保證安全和穩固性。
這種車可不是誰都能用的。
霍去病掃了眼幾輛車駕,再結合自家府上情況,便推斷出訪客的身份和過來的原因。
“家裡來人了?”
外院的管家嚴契,在府門處等霍去病回來。
劉清那邊也有兩個近侍在等候,三十來歲,目前總管侯府內宅諸事。
“是,蜀地來的,因爲卓氏的事。”
霍去病往宅內走去,嚴契跟在一旁說。
“來的是卓氏哪一支?”
霍去病另一邊是劉清帶來的兩個女侍,接道:“前蜀郡中郎將,文園令,及其正室夫人。還有蜀郡卓氏主支的家主。
公主也剛從繡衣那邊回來,在前殿。”
前蜀郡中郎將,文園令是這個時代最著名的人之一。
他被後世稱爲漢賦四大家,“賦聖”、“辭宗”。
寫下過‘興必慮衰,安必思危’‘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的千古名句。
他是卓文君的丈夫,皇帝的筆友司馬相如。
此時的侯府正殿,燈火通明。
殿內坐着一行十餘人。
劉清在女侍陪同下,坐主位,臉上帶着稍許笑意。
她下首左右兩邊,一邊坐的是個大胖子,打扮富態,眼神掃視,內藏精明。
另一邊就是千古留名的司馬相如。
司馬相如早年因爲《子虛賦》而被皇帝讚賞,召之入宮相見。
他隨天子游獵作賦,得任爲郎官。
之後又拜中郎將,奉使巴蜀。
這人文武皆通,對平定西南夷有功,對西南邊關的商貿流通等事也有功勞,地方治政也是好手。
他還有個文園令的官職,就是看守先帝陵園,是個閒職,但地位不低。
他天生體弱,後來修行漸高仍難祛頑疾,屢次因爲有病而辭官回家修養。
不過他以上所有功績,都沒有他千古渣男的事實,被後人記得清楚。
司馬相如時年五十七歲,面白留短鬚,常人身形,顯得瘦。肩膀略佝僂,除了氣質溫文爾雅,眼睛中神采內斂,實看不出他是當代詞賦第一,才名幾乎不輸董仲舒的司馬相如。
他對面那個大胖子,就是其妻父,當代冶鐵巨賈卓王孫。
卓王孫頂看不上這個把自家女兒拐跑私奔的‘賤男人’。其後來得皇帝看重,關係略微緩和,但看不上就是看不上。
卓王孫斜着眼睛瞅瞅侃侃而談,和衆人言談甚歡的司馬相如。
要不是今日來拜會的是冠軍侯和公主殿下,機會難得,卓王孫絕不會和司馬相如一起來。
劉清因詞賦的關係,亦知司馬相如之名,所以親自出面招待。
這時,一身戎裝的霍去病,在衆人簇擁下從殿外進來,
看見他回來,卓王孫,司馬相如,連同其身畔一箇中年女子,同時起身。
司馬相如和卓王孫不分前後的離開席位,以示尊重。
二人靠前數步,俯身行大禮道:
“蜀郡卓氏,卓王孫見過冠軍侯!”
“下官司馬相如,惜未能在身體康健時追隨侯爺,征戰四方,破匈奴,擊四夷,以揚我大漢不敗之威。”
司馬相如態度誠懇:“某雖在蜀地,亦聞侯爺百戰百勝,打的匈奴膽喪,四夷魂落。
此番侯爺在西域大敗匈奴,闢地千里。吾只恨未能早日來長安,親見侯爺當面。”
司馬相如說話文縐縐的,見面狂舔霍去病功績,口才便利,且以下官自居,用的是當年爲中郎將時,帶兵征討四夷的武將身份,以示親近。
愛逢迎的人,霍去病並不反感。
本質上大家都是侍強凌弱,不然爲何人人見到皇帝皆誠惶誠恐,還不是因爲身份差距,皇帝夠‘強’。
司馬相如所在席位旁,身穿水綠百水裙的女子,比他年紀要小些,風韻猶存,有一雙細長的鳳眼,眉目靈動,便是青史留名卓文君。
她亦是有名的才女,願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的作者。
Www_ttκā n_¢ ○
“卓文君見過侯爺。”
值得一提的是卓文君,司馬相如夫婦,在儒家一脈,都有很高的修行,天人層次。
一干人重新落座。
劉清在霍去病身畔道:“卓氏同氣連枝,蜀郡卓氏是卓懷的本家。
他們知道卓懷失蹤,特地過來的。”
卓懷失蹤,卓氏派人來,涉及到卓氏內部的財物,生意分配。
“青珂這些時日,一直住在侯爺府上,我等皆感念侯爺隆恩。卓家的事情我們會處理妥當,不會讓青珂受委屈。”說話的是卓文君。
在卓氏內部,她是卓青珂的姑母。
卓青珂就坐在卓文君身畔,嬌俏可人,一身果綠色長裙,垂首不語。
她對這位姑母頗親近,小時候還隨在姑母身邊學習過一段時間。
卓文君來長安,卓青珂便有了靠山。
那個大胖子卓王孫,來見霍去病,並不急於表現,垂首喝茶,默默觀察,是個謀定後動,很有城府的人。
一行人在府內攀談到夜色漸晚,才起身告辭。
卓青珂依舊住在侯府,沒人提及讓其搬出來,跟隨卓文君一起離開。
出了府門,卓王孫上了自己的車駕,招呼女兒卓文君過去吩咐了幾句,車馬便先行離開。
卓氏在長安有自己的產業。
卓文君回頭登上車駕,詢問司馬相如:
“夫君來之前,叮囑要讓青珂留在侯府,不提將其帶走之事,是阿父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我們都覺得青珂該留下。”
司馬相如道:“今日見到冠軍侯,你覺得如何?”
卓文君笑了笑:“夫君說哪裡話來,這位侯爺立不世之功,兵家將才,鋒芒蓋世。我如何有資格評價。”
司馬相如道:“這不已經評價的很好了嗎?
霍侯正是不世出的將才,十八歲立此奇功,前無古人,後亦難有來者也。”
卓文君妙目盈盈:“所以夫君和阿父,是想看看有沒有機會,讓青珂留在侯府,給人當妾?我卓氏則攀上一門顯親!”
司馬相如道:“我觀公主殿下對青珂頗多憐憫照顧,不是善嫉之人。
她若能得侯爺傾顧一二,對方方面面都好。
青珂也是命苦,卓懷若真遭難。她這一支,長兄早逝,父又蒙難。覬覦其家財者衆,若無個強有力之人照顧,她日後命苦之時,纔剛開始。”
卓文君微微頷首,沒在吱聲。
……
侯府內,衆人走後,卓青珂自行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對着燈影發呆。
而劉清挽着霍去病胳膊,往內宅折返,邊走邊道:
“夫君未歸時,司馬相如即興作賦一首,贊夫君破敵之功,真是驚豔四座。此人之才,頗爲罕見。”
霍去病笑道:“然而改變不了他渣男的事實。”
劉清眨巴着秀氣眸子:“什麼是渣男?”
“司馬相如就是。”
公主殿下似懂非懂。
長夜轉瞬。
清晨,驚雷陣陣,細雨飄落。
霍去病在散朝後,來到禁軍大殿,坐在殿內看窗外的雨滴,敲擊在植被的落葉上。
視線放遠,能看見草木掩映間,百丈外有建築翹角飛檐,古香古色,正是繡衣梁園。
禁軍大殿和繡衣都在未央宮以北,離得不遠。
一容貌傾城的女子,穿胭脂色長裙,坐在梁園主殿三層窗畔,正是公主殿下。
夫妻倆隔空對視,不禁莞爾。
霍去病聽到身後傳來動靜,回頭見到親兵校尉,體型魁梧的囂旗勝,從門外引路進來,身後跟着董仲舒和太常周平,以及御史李蔡。
“郎中令!”
“夫子,御史,太常!”
衆人相互見禮,而後落座。
“今日有西域幾國之主會到達長安,陛下安排我等出迎以示禮遇。”太常周平說。
西域諸國的國主來長安見天子,來的越早,受到的禮遇優待,相對就會多些。
比如即將入城,到達長安的龜茲,姑墨,還有其周邊溫宿,疏勒等幾國之主。
他們是第一批,漢會派出儀仗去迎接。
再往後來的,就不會有這個待遇。
到這個階段,仍在觀望不想來的,可能還要挨頓揍,大嘴巴子招呼。
出迎的儀仗以李蔡,董仲舒,周平爲首。
西域國主來長安面聖,註定是名傳青史的事情。
董仲舒,李蔡三人皆官袍加身,來找霍去病,準備和禁軍一起走。
“郎中令不去嗎?”
“嗯。”
霍去病略一點頭,對囂旗勝道:“你統兩千禁軍,隨御史和夫子去迎龜茲等幾國國主入長安。”
董仲舒等人興匆匆的去了。
從六月末開始,漢全面推動西北建設,大批工匠,苦役,各類物料出入邊關。
各家氏族之人也已經去了西北,展開勘測,選定建馬場的地點。
一切都在有條不絮的推進。
茹泊虎也派人去了西北,按霍去病的建議,對西域以西,以南的區域,展開探查,爲一些事提前進行佈局。
衆人走後,霍去病叫來麾下主簿王彥:
“收降的渾邪部,酋塗部的西匈奴人馬裡,讓伱找的人找到沒有?”
王彥嫺熟應對:“高不識,僕朋兩人,已找到。渾邪部報上來的名冊,大部分匈奴人都給自己起了我漢人的名字,其中就有高不識,僕朋兩人。
他們在西北渾邪部留守,正在來長安途中。”
霍去病準備培養一批將領。
歷史上的高不識,僕朋,都是匈奴人,降漢後成爲霍去病麾下,和趙破奴齊名,後來曾封侯。
歷史上的高不識在河西之戰的時候,已經歸漢。
但這方世界被改變了不少,眼下河西之戰提前超過一年打完,高不識當下還未投漢。
霍去病回來後,安排人尋找其名,果然有收穫。
接下來他準備對禁軍的軍制,將領的進階方式,做些調整。
手下良將雲聚,正是強軍最重要的一步。
王彥去後,霍去病坐在窗邊。雨越下越大,思緒飄遠。
他身後的影子忽然律動,伸出一隻漆黑蒼勁的手,是蚩尤。
他從皇陵出來,就感應到蚩尤有些變化。
其沉寂了兩日,力量一直在增長。
他從影子裡探手出來,指向霍去病的兵袋空間。
霍去病將從皇陵得到的三件物品中,那個橢圓形,宛如玉板的東西拿出來。
又將之前搶來的休屠部祭天金人取出。
蚩尤盯上的就是這兩件器物。
霍去病懷疑,自己獲得部分九黎兵權,喚醒了上古沉寂隕落的蚩尤散逸在天地間不滅的一縷靈寐,所以他才這麼強勢,在西匈奴戰場上,能輕鬆滅殺綦母樓蓋,封惕等人。
霍去病將祭天金人遞給蚩尤。
下一刻,他從影子裡分離,頭顱的位置,已能大致分辨出五官。
他的嘴張開稍許,做出抽吸的動作。
祭天金人劇烈震動,身體表面祭刻的薩滿咒文,光曦明滅。
金人內似乎還有微不可察的尖叫,求饒,呢喃等等聲音傳出。
可惜並無用處,金人表面的薩滿咒文慢慢淡化,消失。
最終,整個金人風化般,絲毫痕跡都未留下。
霍去病手託橢圓形玉板,想了想,也將其遞給蚩尤。
玉板上,頓時有一股氣息,被蚩尤收攝。
而玉板表面,開始浮現出無數上古文字,圖案。
霍去病訝然矚目玉板,盯着其表面浮現的紋理,字跡……這是黃帝留下的東西!
————
長安城郊。
一隊車馬,在雨中從遠處迤邐而至。
隊伍綿延,是一隊三千人的龜茲,姑墨聯軍,護持着他們的國主,接近長安。
“這幾日,我們一路過來,看見從長安往西北去的漢軍,已有數隊。”
一輛車駕上,龜茲國主說。
他們這一路來長安,接連看見漢人的隊伍,策馬揚鞭的往西北去。
包括陳慶,姚招等人領霍去病所命,各帶人馬,往西北推進。
長風細雨,天微涼。
龜茲,姑墨等國主不約而同的掀開車簾,眺望着前方雄偉壯觀,坐落在雨中的長安城。
一行人都有強烈的震撼感。
大漢長安,確是好氣象!
長安龐大的城郭,和他們西域國家的都城比起來,就像鳳巢和樹上巴掌大的鳥窩間的差別。
一干西域國主初見下,有多震撼,可想而知。
七月長安,誠如重山。從遠處看,天色與氣勢兩相高。
就在幾位國主遠望長安時,馬蹄聲起,禁軍破雨而出,兵如槍,馬如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