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小姑娘確實歷害,居然在一目的劣勢下,祭出三劫連環。形勢一直算得很清楚,如正常局終,我是一目小勝。
棋沒法下了,迄今爲止,這是我在滬江大學遇到的第一高手。
她朝我詭秘一笑,纖手拈着的一枚棋子,輕輕放進棋簍,起身淡淡道:學長承讓了,你的確很歷害!
說罷揚長而去。
伊人已走,淡淡的髮香並未散去,我不禁有些得意,有些迷惘。作爲曾經的衝段少年,自入校圍棋協會以來,與一羣三腳貓對弈,正可謂“長勝八百戰,棋藝天下尊”,打遍校園無敵手,今天這個小姑娘卻如此歷害……
不過,也有那麼一點遐想,嶄新雲子烏黑的光芒正如她漆黑瞳仁裡散射的無盡漩渦。徹底陷進去了:老天!難道你這是要賜給我一段孽緣?
我身高175CM,在學校BBS鵲橋版耽精竭慮,發貼無數,至今仍是門可羅“鵲”。一腔悲憤無處宣泄,自然遷怒到女同學們身上——現在的女孩子,其庸俗、沒品、愚蠢、膚淺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不錯,我至今還剩着。
作爲滬江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吾雖老而彌辣,卻素被那些本科小女生瞧不起。
等我追到主席像那兒,小姑娘騎車的背影,已消失在下課的人流中。不禁爲人生錯遇而慨然一嘆。唉。
回到宿舍,一羣舍友正在狂熱討論大學生“捐精”,說是捐一個營養費3000元云云。我心中說不出的厭惡:這羣孫子不是宅男就是熬夜狂,沒事就擼,真要捐了沒一個合格,丟人不說,還拉低了滬江大學中文系研究生公益服務素養的平均水平,瞎起個什麼勁!
如此星辰,如此晚風,大冷天,我立在陽臺上,仰天干嚎起來。對面樓的三五燈光,一起探照過來,繼而一陣叫囂與喝罵。我雖視他們如浮雲,但長夜寂寂,如何排遣?小姑娘的倩影在我腦海中飛速旋轉。
“沈中,5號樓402,沈中,沈中,你下來!”
清脆的聲音直衝雲宵,又糯又軟,一羣猥瑣男圍在陽臺上圍觀、品評且起鬨着。我忽然想起了電影中那句“安紅,俺想你”。拔開陽臺上黑壓壓的一羣人,擠了過去,凝目下看,其時已是晚上七點鐘,但魔都的秋天,黑得早,五點就伸手不見五指了。並未看得真切,模模糊糊見得是個女孩身影。
我身輕如燕,飛快下樓,原來是白天與我對弈的小姑娘。
我遲疑道:“小姑娘,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
她抿嘴一笑:“學長,棋社有花名冊啊,我一查就清楚了。”
我故意擺個姿態:“你是誰?找我有什麼事?”
小姑娘道:“我是大二化學系的,陳青幽。今天看你下棋很歷害,聽說你是這一帶的棋王?晚上有個局,有人想會會你,敢不敢去?”
切,笑話!有何不敢。我心中暗笑,哥好歹也是衝段賽甲組第17名,也算是準職業棋手了,這些年讀書爲學,努力前程,棋力自然有所下降,但對付幾個門外漢,哪怕是兇狠的賭棋,即便有盤外招,也絕不含糊。
陳青幽看我臉色,眉毛輕聳,詭譎的笑容一隱而過。卻聽她道:“走吧,大棋王,你這麼賞臉,我請你吃晚飯。”
我心中暗暗得意:居然倒貼,這小姑娘真憨!不過我喜歡!吃定你了!
來到北門外“神一”麪館,顏教授喲喝道:“哎呀,兩位裡邊雅座請,歡迎歡迎!”
這顏教授頗有些來歷。原來是滬江大學外文系的專職教授,相貌英俊,才高八斗,風迷萬人。但沒想到中年突然下海,辭了教職,別了科研,在學校北門外開了一家麪館,名曰“神一樣的麪館”,沒想到這麪館真神了。開業當天,全城聳動,上海十七區一縣,衆面客蜂擁而至。顏教授的第一碗麪一端出來,滬江大學的女生爲搶頭啖面打得頭破血流,嗚呼哀哉。後來生意實在是太紅火,連工商局都妒忌死了。說是店名古里古怪,不符文明規範,硬是勒令把“神一樣的”麪館改成了“神一”麪館。這邪門才壓了下去。
雖然生意遠不如從前那樣如火如荼,顏教授已經成了顏老闆,但滬江大學的學生們還是不敢怠慢,光顧之餘,仍有好事者來瞻仰這位奇人風采。
和顏教授打幾聲招呼,被引進二樓一個包間。平時吃飯,倒從未來過此處,在我輩看來,吃麪能有什麼講究?吸來吸去,不過碗大一陀麪條。要我說,那些成天光顧這裡的女學生,雙手輕拍做“好好吃呀好好吃”狀,其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這小間,卻透出一股不俗之氣:與其說是尋常酒店的包間,不如說是一間小些的書房,中式古樸、晚明式樣的裝修,堂正中央,居然還有一副對聯,道是:
海上傳杯,見眼底風波,樽酒重論;
江山洗面,澆胸中塊壘,一笑難消。
我作爲中文系的研究生,自然有專業病,先看此聯符不符平仄,後看有沒有繁體簡寫、錯字別字。最後十分懊惱,居然都無大錯,挑不出刺來。而且上聯喝酒,下聯吃麪,不但工整,合氣氛,還頗有昂然自得之徵、大有寄寓之象。暗暗搖頭:“好個顏教授,連吃麪都這般講究。”
房內暗黃的燈光,檀香繚繞,卻並無棋盤,倒是坐着一個兩鬢霜華的老者。
對於我這樣一個渴望豔遇、卻又膽小如鼠的傢伙來說,實在不是什麼好徵兆。
我驚疑回頭,想問陳青幽這是哪裡,不料她已不知去處。
那老者約摸六十餘,拄着一根老式的龍頭拐,卻聽他沉聲道:“這位小兄弟可是姓沈名中?”
我不敢怠慢,硬着頭皮走進去,問道:“是啊,老伯可是找我下棋?”
我心中倒也不十分奇怪,迅速給出形勢判斷。一般而言,別看這些老頭仙風道骨,個個都一副年高德勳狀,下起棋來,要麼棋力很低,或者棋品很差,耍無耐、死命糾纏、心臟病發作,什麼盤外招都有。和金庸小說裡的木桑道長差不多。和這些老傢伙下棋,只好半推半就,到終局半目勝了它們,讓他們留下無限遺憾和無限遐想才能脫身。倘若你要是中盤就把他們殺花了,或者死了條大龍,你不給他一個臺階下,簡直會生吞活剝了你,半輩子不得安寧。
所以,我自然知曉分寸,心中已有計較,如何應付這個老者。
哪知那老者卻道:“沈兄弟是名牌大學學生,氣度果然不凡,又且古道熱腸,爲了小女,甘願獻出腎臟,如此急功好義,龍老大真不知如何報答。”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暗笑,什麼年代了,這老頭裝模作樣,居然說什麼“古道熱腸”,聽到後半句,我不禁一震:
“什麼?你說什麼?”
那老者嘆了口氣,便道:“青幽,你出來說話,終究是要講清楚的。”只見陳青幽從一角屏風後鑽出來,幽幽地望着我。
龍老大搖搖頭,便道:“我外孫女自出生後,體質便弱,每隔一兩年就要生次大病。這些年看了無數名醫,甚至到**和美國各跑了一趟,意見雖紛紜,倒終於找到了病根所在。原來是要換腎。”
我狐疑地瞧瞧陳青幽,心想,小姑娘還不是活蹦亂跳的,沒什麼毛病啊。
龍老大示意我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又道:“無論在哪國,換腎雖難,終有盼頭。只要有希望能辦到,我龍某都能辦成。哪知這換腎卻換出事端來了。我這外孫女是萬中無一的熊貓血。”
我茫然道:“這和我有什麼關係?而且換腎,醫院是要排隊的,不是你想辦就能辦的。”
陳青幽插嘴:“沈大哥,我是學化學的,這事情我查得清楚。龍爺說的熊貓血,學名叫RH陰型血。在世界人羣中,RH陰型血是最少的。中國人羣裡,苗族是Rh-陰性血比例最多的民族,有百分之十三,維吾爾Rh-的分佈爲百分之五;蒙古族人百分之一;漢族人所佔的比例極少,僅佔千分之三,屬稀有血型,如果同時考慮ABO血型和Rh血型系統,在漢族人羣中尋找AB型Rh-同型人的機會不到萬分之三,十分罕見。”
我心裡不以爲然,暗想,學長變成了“沈大哥”,爲了自己換腎,居然耍這麼多陰謀陽謀,還就這麼親熱起來了。憑什麼呀,素不相識的,下盤棋就把腎給你了呀?我就是要當胡斐、楊過,你至少也得是馬春花、陸無雙吧?
從他們說起熊貓血的那一刻起,我就隱隱感覺不妙。看來這些人對我的底細瞭如指掌。因爲我在學校獻血的時候,還因爲血型的少見,接受了滬江大學校報記者的採訪,着實風光了一回。不才正是那萬分之三中的一名,噹噹噹當,真正的純正而高貴的熊貓血型。自那次驗血後,我就留了個心眼,最怕生病流血,要知道寶石雖物以稀爲貴,燒了就變焦碳了。要是我哪天出了什麼事,一時又找不到獻血證,後果不堪設想……
陳青幽見我低頭不語,強笑道:“沈大哥,我們願花50萬買你的腎,而且絕無生命危險。只有血型配型結果相符,才能換腎的。你知道的,要不是血型特別,黑市賣腎的價格也就10多萬……”
我不禁又怒又氣,腦海中幻想着這樣的一幕,我英武地大喝一聲:“住了!”,陳青幽嚇得臉色蒼白,然後我以一連串翻江倒海、雷霆霹靂般的排比,把他們卑鄙的行徑和對我人格的侮辱貶低得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但我卻聽得一個聲音囁嚅道:“50萬?現金還是刷卡?”
龍老大臉現鄙夷之色,但老辣的眼中畢竟按捺不住一絲興奮:“隨你!怎樣都行,只要……”
我心想,這欲揚先抑把握得差不多了。大喝一聲,呸:“你們這兩個器官販子,欺負我研究生啊!要想我捐腎,可以,除非把她嫁給我!”
陳青幽,這可是你自找的。
陳青幽又氣又急,恨恨地看了看我。
我心中大笑,想不到吧。眼看她亭亭玉立,一米六八的身高,我的心都要化了。青幽,你設局在前,我捕雀於後,扯平了。
這纔是哥的飛刀,總是官子的時候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