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箱後座,幸好已有全套攀冰設備,照明棒、夜視儀、冰鎬、冰爪、登山包,一應俱全。冰島這家酒店的服務果然一流,在我們驅車出門前,只輕輕叮囑了一聲前臺,想不到他們準備得如此齊整、如此專業。
12月的冰島,氣溫已經低至零下2度。照此推算,山中夜間的溫度只會更低,所以,我們這趟旅程,充滿了未知變數。而我,在學校也不過簡單學過攀巖教程而已,但我作爲一個男人,不能在萬靜人面前示弱,更何況,我相信此時身手的敏捷,已不在一流高手之下。畢竟,萬靜人的武術模塊,與我是共享的。
車燈照着雪花,在黑夜裡形成兩條光柱,雪色菲菲,車裡一片暖意。如果我的座駕旁,是一位生香軟玉的大活人,在這寒夜中,那該多麼美妙?可我,只能獨享這異國的冰雪。
駛行了兩小時,我們到達了山腳,此時不過下午3點,但天色已經全黑。華納達爾斯山名氣赫然,有供汽車形駛的盤山公路到山腰,省了不少力氣。但是,繼續行駛了1小時30分鐘,前方冰封雪阻,我們也不得不停下車子,背上全套裝備,徒步前行了。事實上,也只有我需要這套裝備和補給。萬靜人是不需要的。在她一再堅持下,我只好背上那把豪無用處的古琴。
這累贅究竟派何用場?
按萬靜人的指點,繞到山陰,陡坡上,無數雪松白雪皚皚,即使在夜色下,也閃爍着震攝人心的光輝,如果是白天,這些雪松反射的光線,誇張一點說,能閃瞎你的雙眼。
雪松林間我急行了三小時,鎂光燈的照耀下,我發現竟是條一里多長的吊索橋,橫亙在懸崖上,對岸是另一座山峰。如果不仔細尋找,旁人很難發現這裡竟有人跡。吊橋之下,一望無際的皚皚雪地,覆蓋着萬年玄冰,摔下去想必粉身碎骨。更令我驚奇的是,拔開橋頭的一色冰雪,這橋竟是通體竹製,明顯是中國古代吊橋式樣。
我越想越吃驚,是誰,在這裡搭了座這樣的怪橋?橋對岸,是什麼?萬靜人到底在尋找什麼?
我想起心理學上一個著名試驗:當一個人提心吊膽,走過吊橋的一瞬間,擡頭髮現了一個異性,這是最容易產生感情的情形,因爲吊橋上提心吊膽會引起心跳加速,會被誤以爲看見了命中註定的另一半而產生的反應。如果萬靜人此時從對岸走來,她會對我假以辭色嗎?
人在內心惶恐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神秘的心理傾向:他們容易喜歡危急時候遇到的異性。這也解釋了爲什麼美女們總會愛上那些英雄救美的男主角。很可惜,我沒這樣的機會。
我低頭進一步觀察,吊索以純粹的竹排紮成。而且,從橋欄看,色彩斑斕,黑沉鬱鬱,怕不是有幾千枚兒臂粗的竹材,從眼前一路鋪開過去,雪氣朦朧,遙不見對岸,橋下深不見影。
上山以來,萬靜人第一次開口:“沈中,你可知天下竹品,共有六十一類,三百一十四種。修橋的人,卻偏偏選了金鑲玉、黃紋、佛肚、金明、羅漢等五種珍貴竹品,可見眼界之高。要知在他那個年代,尋常人家,一枚巴掌大的盆景金鑲玉,也得賣三五兩銀子。更難在這竹子天生矮小,從不長大,不知修此吊索之人,從冰島何處找來如此巨大的竹材?況且一下子尋着這千百萬根,更是難上加難。”
我奇道:“他?你指誰?”
萬靜人並不理會,只道:“更難得的是,這五種竹子,每種長短相和,依次數來,皆是宮、商、角、徵、羽一音,這橋上看得見的一段路程,依我來看,是五代桓伊大夫的沉魚操。”
我更奇怪了,桓伊是誰?
萬靜人道:“你一路抱怨,說古琴是個累贅,難道竟沒看出,這橋是一首貫穿的音律麼?”
我有點無語:“那有這許多講究,你說得也太玄了吧。我們是不是立刻過去?”
萬靜人還沒回答,突然,一隻雪鹿從我們身邊疾馳而過。雪鹿站在橋上,回頭還看了看我們,似乎奇怪我們是什麼物種。
片刻間,雪鹿掉頭已走到橋中央。
我說:“你看,那野獸過橋都毫無問題。”
話音剛落,那隻雪鹿突然一跌,竟從橋上滾了下去,跌入玄冰深谷。
我作聲不得,驚出一身冷汗。彷彿還聽到那雪鹿哀鳴之聲。
這時,我發現自己居然緩緩坐下,面對吊橋,宛如一位老僧。
古琴正放在膝上,看來,萬靜人目光凝視那吊索,要緩緩彈奏。
紛紛大雪之中,傳來一陣嘹亮的金笛之音。那金笛之聲有如鴉鳴,說不出的刺耳。我不禁心生恐懼,這橋上居然有人!
琴笛合奏,看來是一首樂曲。我突然知道,這首曲子正是桓伊的“沉魚操”,桓伊是五代名將,功高明顯,喜好音律,史書上記載他吹笛之技爲江左第一,千古以來有笛聖之譽。這沉魚操,卻非笛音,卻是琴操之曲。只是萬靜人所奏,被金笛之聲壓住,說不出的刺耳。
她不肯示弱,將調子故意撇高了八分,與那金笛之聲合奏,先前說不出的不諧之律,突然間變得金聲玉振,緩緩之音中竟有芙蓉泣露、崑山碎玉之聲。
在聽琴之耳中,卻有奇妙的聯想。“聞君善吹笛,泊舟青溪側”,我彷彿見到千年以前,桓伊將軍從橋上緩緩走來。
一曲而畢,我驚醒道:“萬姑娘,橋上是什麼人?”
萬靜人輕嘆道:“你到現在還不知麼,哪裡有人,是這吊索的竹聲。”
我還不明白,又待問,萬靜人卻緩緩踏上橋頭。
吊索長500米,雪霧之中,每隔百米,便取出古琴。我終於看明白了,這座橋共有四首琴曲。每彈罷一曲,我便前行100米,果然無恙。站在橋上,我聽得分明,音樂之聲果然從腳下竹子發出。
原來這竹索,通體竟是一道機關。通體吊索,以竹木製成,便如巨大的編鐘,每一塊竹子,都是宮徵之音,常人走在上面,並不懂音律,匆匆走錯一步,實已步步險關。但精通琴瑟,依此橋依次奏去,便能牽動某處機關,引發吊索和鳴,陣法便如數破去。
萬靜人所奏之曲,按音律,次序是:落雁、迴風、平沙、倚蘭。前幾首古來名曲,世間琴師,多有所聞。這最後一曲,不知是何名。
我心思此曲從未在世間流傳過,想來是那做橋之人獨創的琴曲。琴音雍容典雅,中正平和,琴笛合鳴,便如主客問答,雖不交一言,心意已知。作曲之人,當是抱玉在懷的一位君子。
只聽一聲巨響,吊索忽地坍塌,緩緩碎入懸崖之下。
懸崖射出一枚令牌,射入岸上,我穩穩接住,那令牌金竹所制,雖經雪水盥洗,依舊黃燦燦地,不可逼視。令牌正面,小篆上寫着:“如夢令。嘉靖八年二月河陽玄天觀道長陳心遨遊北溟貯此。”
居然是一位明朝的中國人!名字叫陳心,但他怎會孤伶伶,在這冰島冷僻的山峰之上?我心裡充滿了疑雲。
萬靜人卻凝視山谷,無限傷感:匆匆紅塵,不知多少年後,在此世間,在此溝壑,纔會有人重彈此曲。
陰沉沉的風,裹着冰雪,在山谷間咆哮,500多年的謎語,等着我解開。
萬靜人將古琴拋入谷底,瞬即不見蹤影。
我有許多話要講,但我知道,此時最好什麼也不問。
這座光禿禿懸崖的角壁之下,仔細看,會發現一個冰封的山洞。幾百年了,我用冰鎬敲開,等沼氣散開,爬了進去。
洞的中央,竟坐着一個人。
雖然早有準備,猜到這是一處墓葬,仍讓我吃了一驚。
斜倚在洞口的是一個古裝打扮的道士,細細看去,腐爛乾癟的臉上,鬚髮居然還在,看來這五百年冰封之所,寒氣讓他的屍骨得以保全。
而他的身旁,是一個鐵盒。我豪不猶豫地打開了鐵盒。盒裡有兩本線裝古書,一本我翻開第一頁,見是“北溟有魚,其名爲鯤”,我就明白這是一冊再尋常不過的《莊子》。
另一冊被壓在盒底,用細線密密捆紮,題簽是《真武浮桴北遊記略》,小心翻開,全是紅色硃筆所寫,雅緻的半文言,竟有百十來頁,看來是這位名叫陳心的道士的“歐行遊記”。我想到這個詞不僅駭然一笑,嘉靖年間的一箇中國道士,居然走穿了歐洲三十餘國,甚至渡海來到極北之地,冰島之上。鄭和下西洋的歷史,要改寫了。
一讀之下,這冊遊記的內容深深吸引了我,爲了敘述的方便,我轉用通俗的白話,概括陳心驚人的經歷——
陳心13歲父母雙亡,家貧不置生產,在河陽玄武觀出家,他自幼聰穎,深受主持道長喜愛。
陳心與那個年紀的孩子很不符,他一腔心思,都撲在成仙修道上,因爲他想解除民間的疾苦。而且,他總是喜歡思考一些非常玄理的問題,比如世界從何處始?向何如終?他讀得最多的一本書,是《南華真經》。他常常思考,是不是真有一地叫“北溟”,那兒是不是真有個混沌中央之神。
21歲,陳心正式繼任玄武觀道長,成爲當時最年輕的主持道長。嘉靖十三年,黃河趙皮寨決口,災民三十萬,哭聲搶地,陳心率玄武觀匯同道教徒衆賑災。一月後向河南首富曠氏募捐。不成。綠林追殺陳心。陳心破戒,與曠氏女苟且,女被曠氏以家規杖殺,沉湖。
陳心飄然遠引,流落江湖,遇奇人,給金一萬斤,以振災民。其後,中原遂不知下落。
以上就是陳心大致出海前的經過。冊子的下半冊,陳心記述了自己踏上尋找“北溟混沌之神”的旅程。旅程自然十分精彩,甚至陳心在旅程中,多次提到他遇到的“海怪”,無數次,陳心水盡糧絕之際,總有意想不到的好運降臨到他身上。不過,這不是我在乎的事情了。
他遇到的“奇人”,是他出海的第一理由。但陳心在這裡,語焉不詳,十分可疑。只說親眼所見,奇人有不可思議的神術,能分身,一變爲二。而且,能歷數前後500年事。
但是,當我翻開冊子最後一頁,徹底震驚了。冊子上,是幾行偈語:
五百歲間,有太學生,救汝千劫,是名沈中。
爾爲莊子,夢遊八極,靈照太虛,玄命九重。
居然有我自己的名字!但我激動之後,細細一想,又不對,古人的“沈”,其實是“沉醉”的意思,那個“中”,估計是儒道都比較希罕的“中庸,中和”靜篤之道。再說,我又是什麼狗屁“太學生”了?
回到酒店後,我對陳心的遺物進行了仔細分析,但找不出其他怪異之處,所以更加放心了。而且萬靜人也並不言語,看得出,她對這次旅程所獲頗爲失望——她到底在尋找什麼?
只有一件半透明的枕頭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枕頭有半斤重,但非石非玉,質料十分奇怪。我想,中國古代的道家多喜歡玄修,臥榻之物講究清涼提神,也不是什麼奇怪事。所以我把它打掃乾淨,用溫水洗刷了幾遍,晾乾後丟在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