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在前,我一時忘了寒喧。龍老大似乎也頗有忌諱,低頭道:“姑娘,我又給你收集了一位,這次絕錯不了。”萬靜人手一揮,道:“青幽,你去樓上收拾一間廂房給龍爺住。”陳青幽頗有不願之色,但對小姐頗爲忌憚,依令上樓,走上旋轉樓梯,回頭卻看了我一眼。
我此時的目瞪口呆的醜態可能讓她頗爲惱怒,重重哼了一聲。
萬靜人似乎警覺到什麼,等她上樓,慢悠悠道:“龍爺,青幽一直都很幼稚的,我支走她,也是爲她好。有些話,還是別讓她聽見。我怕她小女孩子受不了。”
龍爺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萬靜人的目光漸漸轉到我身上,我渾身如佛光普照,整個骨頭都剎那間輕了幾斤。美人的目光,是可以當救生圈來用的,我感覺在空氣中漂了起來。
龍老大說:“這位就是我們萬姑娘,沈兄弟,你和她的血型都是萬中無一,一模一樣,當真難得!”
萬靜人冷漠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狡黠:“你剛纔稱呼我老不死姑娘?是咒我麼?”
我雙手亂搖,忙不迭聲辯:“哪裡哪裡,那是一個小說中的人物,很美很強大,但比你可差多了。她姓老名不死,她長輩叫黃河老祖。爸爸老頭子……她叔叔叫祖千秋,她們一家人……”
天啦,我還沒說完,就知道這番話效果很不妙,眼見她雙眉皺了起來,一股殺氣加一股寒氣在我周身漫延開來。
我萬分委屈,眼前的這位萬姑娘,肯定從來不讀武俠小說,居然連金大俠都不知道,實在是沒有共同語言啊。要是以前遇見這種人,我肯定是一聲不吭,掉頭就走的。
萬靜人似乎說了幾句話,有點累,睫毛微張,說道:“你和青幽都是滬江大學的吧,也算是校友了。你告訴我罷,天天讀書有趣麼?”
眼見她一臉企盼之色,我萬料不到她會問這些。只好說道:“其實挺沒意思的,我這個專業,天天寫東西。老師天天上微博,還莫名其妙給封了。”
萬靜人穆然:“圍脖?我從小多病,脖子那脊椎不好,倒也織過一些。你要麼?”
我臉如死灰。這姑娘雖然貌勝天人,怎和時代脫節得如此歷害?
不至於此吧?或者是一個低能兒?
萬靜人見我一臉害怕之色,眼珠一轉,說道:“你不要怕,我從小就住在這屋子裡,因爲生病,有很多事情不太懂,說錯了話你別奇怪。”
這句話充分說明了她會察顏觀色,謝謝上蒼,應該不是低能兒,我放下了心。其實,我心裡另一個聲音卻在說:就算是低能兒,我也愛。
龍老大插嘴道:“姑娘,如若合適,我這就去後邊叫他們準備了?”
萬靜人上下打量我一番,緩緩道:“龍爺,您是長輩,以您的見識,你真的認爲換了腎我就會好起來麼?”
龍老大道:“一定會,這回我們請的,都是國際上有名的醫生,用不了幾天,就會趕來,姑娘放一百個心。用不着三年五載,一定會和青幽一模一樣。”
萬靜人冷冷道:“可是,冰島之會的日子已經近了,不出兩個月,我們就要應付這一關,三年五載是等不到的。”
龍老大也頗爲難,急得雙手直搓,嘆了口氣,只道:“姑娘,有些事隨緣法,有些事講機遇,時辰一到,路子總會有的。”
這蒼白的安慰我都聽出來了。
萬靜人意念已決,扭過頭,對我道:“你想做我的血人麼?”
我不假思索點頭:“想!”
萬靜人睫貌微顫,閉起雙目,沉吟不語。
我心中雀喜:糟了,一般這種時候,武俠小說裡,都是女人要以身相許的時候,這龍老大在這裡,豈不礙事?
我擡起頭,無助地看着龍老大,連擺眼色:要不您老先回避一下?
龍老大怒目而視,說道:“沈兄弟,我龍某說話,向來算數。帶你來,本是換腎,你老實做了,龍某替小姐感激你。你得了錢財,也可保住一條性命。但這回,你偏偏不知深淺,要做血人,可怪不得龍某了。”
龍老大聲色俱厲,一改先前諄諄老者之態,委實嚇人。但這話,倒有一半意思在責備萬靜人了。
萬靜人道:“龍爺,我知道這樣破戒不好。不過,爲了回去,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不必多說。您先出去吧!”
不知爲何,龍老大聽了這話,掉頭就走,似乎這萬姑娘是一家之主一般。
二人相對,良久無語,彼此能聞到對方的呼吸,我手心不禁捏一把汗。
萬靜人柔聲道:“沈兄,請允許我叫你沈兄。你知道我最大的缺點是什麼嗎?”
我下意識反應:“姑娘沒有任何缺點。”
我指天發誓,這完全是本能,也果真是實情,沒有一點誇張之處。
按說一般女孩子聽到這種由衷而不加掩飾的讚歎,都會嫣然一笑,甚而有吃吃狂笑的,比如聊齋裡的嬰寧。我上一級的學長在BBS上甚至傳授秘訣說:只要女孩子肯對你笑,那就是對你有意思。對你有意思,那就是能成。能成,你就要繼續逗她們笑,如此循環,功無不克,戰無不勝,風月無邊,法力無邊。
但萬靜人居然嘆了口氣,甚至眼神裡有一絲無奈的悲哀。究竟是什麼,讓這個青春少女,如此形容憔悴?果真是生老病死的折磨麼?
“我先跟你說說血人罷?”萬靜人斂起眉。
“好”,我不假思索回答。
其實這學期,我們寫作班的同學必須要完成一篇畢業作品,正在發愁呢。這件事情透着如此古怪,正堪利用。更何況,就算她現在像新聞聯播一般說一堆廢話,我也是如聽仙樂,如是我聞。
“兩個月後,在冰島南方的一個島上,我和你要去參加一個大會。你有疑問嗎?”
我搖頭道:“沒有。”
“爲什麼?”
“因爲是我和你一起去啊,多幸福。別說冰島,就是去南極看企鵝,我也生死以之。”我說得輕浮,其實,她從我眼神裡能看出真誠。
“好,你有此心,我就不用談了。別的我也不說,你不要以爲我沒見過男孩子對我表達愛慕,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因爲你而動心的,不止是你,是一切男孩子。”萬靜人直指我的內心,給我當頭棒喝。
她頓了頓,又道:“最後我問你一個問題,關乎你的性命,你要想清楚再回答。”
我有點慍怒:“其實你明白不過,別說捐腎,我身上的一切,每一個零件,你都可以拿走。”
萬靜人並不看我,只呆呆看着窗簾:“我這個問題很重要,你聽清楚了:假設你和我的影子在一起只有一年。一年後,你就會悲慘地死去。你願意嗎?”
我說:“當然。”
但爲什麼是和你的影子在一起呢?我沒有問這句話,因爲我已看出萬靜人的疲憊,她快撐不下去了。
這時,陳青幽從樓上下來,站在樓梯一角,怔怔地看着我。
她聽到了最後一句。不知爲什麼,我有一絲歉意。
萬靜人道:“我和沈兄的話已經說完了,你可以帶他回校了。”
陳青幽默默點點頭,眼中有一絲淚光。
上海的天,很詭異,受海洋氣候的影響,晚上有時候藍天白雲和星光並現。滬江大學的附近,是一個商場。我陪陳青幽去逛沃爾瑪。
我們學生,沒有的是錢,但有的是時間。這些軋馬路的時光,也許是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光。
但今晚氣氛有點異常。遠處的雙子樓頂,閃着紅光,那是怕飛機撞上,用來警示。我沉默着,怕和陳青幽之間的頂撞。
陳青幽走在路上,心情很低落。我則三步並做一步,心情像電影中的雨中曲。陳青幽道:“沈中!我知道你們之間有一件骯髒的交易!你不怕死嗎?小姐到底對你說什麼了?”
我知道不傷害女孩子的原則。
永遠、永遠、永遠不要在一個女孩子面前,提另一個女孩子長得美,更不要當着她的面,討論自己和另一個女孩子的是是非非,更別提愛上她了。
我好整以暇,故意玩笑,東扯西拉,但就是不提,我和萬靜人之間的談話。
沉默的盡頭,永遠是沉默,哪怕是熱鬧的沉默。突然間,我發現自己居然有了機心。
有生以來,第一次防備一個女孩子。
從前,對她們,我都是不設防的。
有些話,不敢對陳青幽講。回到宿舍,一個人在牀上輾轉反覆。
黑暗中,手心裡一個紙條,差不多快揉碎了。歪歪斜斜,幼稚到極點的鋼筆字。那是萬靜人掩門時,悄悄塞給我的紙條:
“沈兄,我最大的缺陷是今生都沒有笑過。還有,一年後,你會死的,這是每個血人的命運。還有,如果你死了,我會爲你一笑。”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默默推敲了無數遍。一共47個漢字,三個句號,六個逗號,兩個“還有”。這種直陳的語氣讓我感覺她滿不在乎,唯一令我稍覺安慰的,是一開始的“沈兄”,就這麼個字眼有點暖色。
但整個語調是冷酷的,這讓我很傷心。我很後悔學中文,否則我不會這樣咬文嚼字,庸人自擾。
我想,還是不要想那麼多,沉沉睡去罷。頭腦紛紜中,擠出個古人的句子: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爲什麼從前,我不覺得此句是人間最深重的癡情呢?
我有了答案——那是因爲在這個世上,我從沒遇見萬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