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睡到中午,都一點了。我急了,今天有洪青箏的課。洪青箏是我們寫作班的四大導師之一,而且,是美女。其人心細如髮,講起話來慢條細語,典型的江浙美女。但洪青箏從小多病,身體羸弱,常常西子捧心,上着上着,就說“我累了”。我們學生都私下裡叫她“洪妹妹”,以比之林妹妹。
其實,我們對她都是又憐又怕。
林妹妹是何等人物?不但挑,而且愛使性子。尤其是一雙汪汪眼,如鷹如隼,端的是十分歷害。別人的課,我們還敢逃逃,獨她的課,萬萬不敢的。你見過好相與的林妹妹麼?何況,你還不是寶玉。
洪青箏是真正的大家閨秀,我覺得在她的眼裡,我們都和薛潘差不多。每想到這裡,男生都十分頹廢。
我一路狼奔豕突,飯也沒吃,到了雙子樓,這是我們上課的地方。洪青箏有超人的本事:她上課從不點名,但50多人的教室,馬上就能明白今天誰又沒來!更令人驚悚的是,她上課盯着大家看,誰要發言根本不需舉手,在你舉手的5秒之前,她就點了你的名,知道你有話講。
真是一朵奇葩!宛如江湖中一位絕頂劍客,意在劍先。你還未出招,她已經知道你下一招劍指何處了。令狐沖大戰沖虛,也不過如此。所以,我們上課通常都裝孫子,避開她的目光,生怕她把我們的蠢蠢欲動當成了躍躍欲試,以爲我們搶奪先機,想要插嘴回答問題。
我伸了伸懶腰,擡頭仰望天花板,洪青箏正講到作家木心。我迷迷糊糊想:木心木心,“木有心”怎麼成?有木有?有木有?
思想正在跑馬,恍惚間,教室好像靜了下來。環顧四圍,洪青箏一雙妙目正盯在我身上,頃刻間嚇出一身冷汗,朦朧之意全醒。
只聽她宣佈:“同學們,今天我有點兒累,就上到這裡,下週的課,我會把今天的時間補上。”
“沈中同學,你留一下!有事兒找你。”
我心下惶恐,怎麼了?難道上次交的散文被檢出雷同了?
尾隨洪青箏,來到她的辦公室。房間頗爲素雅,最醒目的是牆上掛着一副臨摹沈尹默的楷書,道是:
“大道得從心死後,此身誤在我生前。”
這位老師向來清心寡慾,我倒也不感稀奇。
洪青箏轉過頭,說道:“沈中,你一身妖氣!”
這可不是老師應該說的話呀,我唬了一跳,也不知如何回答。
“洪老師真會開玩笑,呵呵”,我自以爲憨厚地笑着。
洪青箏一臉怒容,並不說話。
洪青箏從抽屜裡取出兩張白紙,剪刀剪成人形紙鳶,只見她念念有聲,突然,那兩張人形紙鳶立起來,飛到窗口,我看得分明,其中一個紙鳶,在空中停了幾秒,甚至還扇了扇翅膀,美妙地劃出兩道弧線。我瞧得目瞪口呆,這是什麼魔術?眼見紙鳶結伴飛出窗口,我不禁跟到窗臺,從雙子樓11樓往下俯視,紙鳶有如活物,沿着牆壁飛速下滑,絕不似豪無生命的廢紙。
不知爲何,我心中起了奇妙的變化,忽然想跳下去,尾隨她們一般。我突然有個意念,絕不能讓她們飛出我的視線範圍之外。必須殺死她們!
“殺死”這個詞嚇了我一跳。
只見我身不由主,迅疾如電,桌上的裁紙刀就被我抄在手中。洪青箏欺身而近,一個攬雀尾,想打下裁紙刀,但我成竹在握,一招小天星掌力吐出,裁紙刀從左手交到右手,變指爲掌,中途截擊,正打在洪青箏的肩上。洪青箏悶哼一聲,奪門而出。
這半招交鋒只在電光火石間。我立刻走到窗前,紙鳶已昂然起身,準備快速飛離,裁紙刀從我手中飛出,去如雷霆,宛如御空飛行,從紙鳶身上劃過。我彷彿聽到兩聲女子的慘叫,她們一起墜了下去。
不知爲什麼,這一切好像對我來說都很熟練。我如一個旁觀的人,靈魂站在空中,驚愕地目睹自己做着這一切。“攬雀尾、小天星掌力”,居然能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而且還打傷了自己的老師。天啦,難道我是在做夢?
走到過道里,從窗臺俯視,雙子樓下的草坪聚集着那樣多的人,雖在初秋,草色盎然,陽光也照得暈眩,燦爛而溫暖,每個人都笑得暖洋洋地。我卻入如冰窖,一身僵冷,在我身上到底發什麼了?
我只知道,當我做這一切的時候,都是身不由己的,好像有什麼東西控制住我的大腦?但我卻旁觀得很清楚。彷彿自己變成了全知視角,而那個行動的我,是第三人稱有限視角。洪老師爲什麼這麼憤怒?而且,而且那句話令我隱隱不安:“你一身妖氣”?
不錯,我感覺那個精通武術、隨心而發的人,不是我。究竟怎麼了?
如果有人在現實生活中,說他會“小天星掌力”,我一定會像看傻逼一樣津津有味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在小說裡,你說出這個詞兒,那叫牛逼轟轟,但在現實生活中,你說這個,那是怪物。不幸的是,今天,怪物是我。
下了雙子樓,經過廣場上車庫,見到一羣人圍着一輛車,嘖嘖稱奇。我向來愛看熱鬧,拋開一腔愁思,探身擠進人羣。
那是一輛銀灰色的Bugatti Veyron,車子鎖住了,車主並不在。堂堂滬江大學,竟有容貌清麗的女學生不顧儀態,斜倚在車上,用手機玩起自拍來。而且那姿式,嘖嘖,我都不好意思說。其實滬江大學的富二代、***不少,這些經常逛夜店的美少女(容我邪惡地腹黑下)什麼好車沒見過?我一向是車盲,無聊加好奇之下,打開手機用百度搜索起來,居然沒搜到,真夠山寨的。暗罵自己手賤,於是惱怒地切換成港版谷歌,搜之,乖乖,這種法國車子值170多萬美元呢。那相當於1000多萬人民幣!嘖嘖,我也得拍張照。
那幾個美貌女生見我也東施效顰,湊過身來,厭惡地看了幾眼,都走開了。但她們都並未走遠,站在一邊,議論紛紛。
本來,女人和寶馬,已成爲我們時代最鮮麗的文化符號,那象徵着財富的征服尺度和擁有者的無限駕馭力。象這等頂級名車,該配個什麼樣的紈絝子弟呢?我冷笑一聲,心想,你們這些女孩子,難道要望眼欲穿,等待這位車主回來嗎?
意興闌珊,一邊詛咒着這些虛榮的女孩子,一邊踏上破舊的自行車,騎過銀杏大道。回頭一瞥,那羣女孩子,似乎在戳我的脊樑骨呢。
悠哉遊哉,大路上騎過去的時候,耳旁一陣風呼嘯而過,我一眼看去:正是那輛Bugatti Veyron。只數秒,已不見蹤影。
今年的秋天,太古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