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暄還以爲是自己的颯爽英姿吸引了面前的這位“簫姑娘”,才讓她目不轉睛,居然還有些愉悅。“姑娘都看了這麼久了,”他往前湊了一步,“要不摘下面紗也讓我瞧瞧?”
但他全然不知是自己會錯了意,此刻,雲輕又是驚訝又是緊張,還以爲他要上前摘掉自己的面紗,下意識地拿起琵琶一擋,琴頸生生撞上了長暄的胳膊。李長暄這才發現不對勁,一個轉身退到了桌子後面,作爲一個爲七七八八的事情頭大不已,來尋些樂子的王爺,平白無故捱了一下,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都要忘了“憐香惜玉”四個字怎麼寫。
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這難道是誰刻意設下的陷阱?
他猛地一推,雕花木椅便衝向了雲輕。雲輕則是順勢踩上椅背,騰空一躍,拽下了牀邊的紗簾,只見那紗簾嗖嗖幾下,便纏住了李長暄的右手,他急忙扶了下另一隻椅子,才險險地站穩。但經他們這麼一鬧,桌上的茶壺茶杯都摔落在地,碎的好生可憐。
門口的侍衛卻對立面的事情毫不知情,他們顯然是對自家王爺有天大的信心。聽到裡面的動靜,一人對另一人悄聲講道:“哎,你說,咱們是不是別繼續守着了……”
“我就不想來,”另一人也壓低聲音,抱怨道,“這怎麼搞?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哎你聽,沒聲音了。”
雲輕唰地摘下面紗,把紗簾的一頭扔在了地上,不無諷刺地說道:“堂堂靖王,如此是不是過於輕佻了?”
李長暄多年在邊關,是驃騎大將軍衛林一手□□出來的,雖不算天縱英才,也是打過不少勝仗,旁人見了他不是跪拜行禮,就是大肆吹捧,讚不絕口,只是因爲這晚沒有防着這小丫頭,就吃了個啞巴虧。他本想大發一通火,卻被“靖王”二字驚到,仔細一看,對面這人竟有些眼熟。思慮片刻,他還是用理智壓住了怒氣,重新擺出皇家的威儀姿態來:“你是什麼人?”
沒想到李長暄問話如此心平氣和,雲輕倒是不知從何開口了。她剛纔本就是誤會了李長暄要有輕薄之舉,加上在靖王府吃了無數閉門羹積攢的怨氣,衝動之下動了手。
“完了,”她心裡一涼,“日後怎麼找秦姨呢?這麼一來怎麼和小鳳交代呢?”
而簫鳳影像是和雲輕心有靈犀一樣,雲輕尷尬之際,便聽到了她標誌性的大嗓門。
“大哥,讓我進去吧!我真的是簫鳳影……裡面,裡面的那個是我姐姐啊,啊不是,反正這是個誤會,誤會!”
門口的兩個小侍衛已經懵了,經不住她半求半鬧,一個沒留神,簫鳳影便從空隙一鑽,一腳踹開了門,大叫着撲向雲輕:“我的姐姐啊,我的沈姑奶奶,你這怎麼打起來了呢!”
“你說她姓沈?”李長暄心裡一動,暗暗想道:不會這麼巧吧?
“是啊這位公子,我纔是如假包換的簫……簫……簫……”她轉過頭,看見那若有所思的“公子”,聲音越來越小,她憤憤地抓着雲輕的袖子,給了她一個“你可害死我了”的表情。
這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啊!
還好靖王砍人多了,覺得她的腦袋不值錢。
此刻,李長暄、沈雲輕、簫鳳影和桂姨坐在雅間裡,準確來說,只有長暄和雲輕坐着,桂姨還沒沾着凳子,就趕忙給這個端點心,給那個倒茶,簫鳳影則是想站起來又不敢,想坐又難以安生。
簫鳳影本就是可愛中帶着蠻橫,蠻橫中帶着清奇的腦回路,覺得讓雲輕矇混一會兒,她再回來解釋也不是不可以。她還有點帶雲輕“上路”的小心思——沈雲輕日日不見什麼人,真是白瞎了長得這麼美。要是看上了哪個公子哥兒,說不定還會因爲“女爲悅己者容”打扮一二。
她壓根兒沒想到今天來的“公子哥兒”會是靖王。
而李長暄是見到了簫鳳影,纔想起來他們曾在燕王府見過。但他對雲輕的熟悉感並非來自那一面之緣。
李長暄此次馬不停蹄地回京,很大一部分原因,確實是那個神秘又離奇的老婆婆。
那老婆婆——就是秦姨,連着服了幾次藥湯,神志才漸漸清醒起來,看了雲輕的信,嚇得魂兒都沒了。
她知道雲輕一直以來都想逃出沉香谷,但那豈是那麼容易的事情?這解藥是哪裡來的?雲輕現在有沒有事?
她看連七這孩子像是個實誠的人,幾次想吐露心事,又怕說錯什麼忍住了。但她不知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隻言片語的夢話也讓連七猜到了不少。連七剛送她入京,就聽到了澹京出事的消息,把盤纏留給秦姨,細細交待了如何告訴總管來龍去脈,又僱了一輛馬車,給車伕指明瞭靖王府的方向,便匆匆趕回南安了。
可憐秦姨人生地不熟,又在短短時間裡經歷如此波折,獨自一人怕得不行,便在馬車裡向神靈禱告起來,願雲輕平安無事,願在她有生之年,還能看到沈家冤情昭雪。她莫名覺得一陣睏意,並且這睏意越來越濃,侵入了她的意識。
秦姨是被兩個巡邏的士兵喊起來的,她懵然半晌,才發現自己來到了靖王帳前。她又驚又喜,覺得是神仙聽到了她的祈求,一定要抓住機會。她求見靖王,表明身份,把自己知道的沈家遭劫的前前後後大事小事一股腦兒報給了靖王。哭哭啼啼中還提到了下落不明的沈雲輕。
靖王和沈家算不得有什麼交情。然而李長暄確實見過沈雲輕。
那時他不過十四五歲,跟着驃騎大將軍衛林來御林軍大營學習騎射。說是“學習”,事實上就是他嚷着要來軍營湊熱鬧。
他看的出衛林有意提拔還只是都尉的沈洵,但他還摸不清大人們話裡有話的一來一往,很快就沒了興趣,被沈洵七歲的小女兒吸引了目光。
沈雲輕正吃力地嘗試拉開一把大弓,可惜那弓幾乎是紋絲未動。李長暄便裝模作樣地咳嗽幾聲:“要幫忙嗎?”
沈雲輕擡起頭來,朝他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白白的小牙,還因爲沒換齊缺了一顆,左眼下的淚痣隨着她一笑格外顯眼,撓的他心裡癢癢的。
然而李長暄也沒能完全拉開那弓。幾個月後,他便隨衛林離開了京都,卻聽到了沈家滅門的消息。
他那是隻覺得可惜。數年之後 ,才發覺其中不對勁的地方。
隆德皇帝唯一的女兒長寧公主李柔央遠嫁西域若羌。二十多年前,龜茲聯合西域諸國,窮兵黷武,攻打大雍。若羌臨陣倒戈,才讓大雍順利得勝。隆德帝嘉獎若羌王室,並把女兒嫁了過去。自此若羌發展勢頭一日勝過一日,如今已是西域諸國最強的力量。
後衛林因爲年事已高,辭官退隱。李長暄也已經有了封號,但依然身在關外。一日,他收到了長寧公主的親筆信,是由一個小兵送來的,那小兵把信送到,因傷勢過重沒有救過來。信上只有寥寥數語:螻蟻築穴,蛟龍長角。
他知道沈家的案子是個突破口。可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卻在醉煙樓誤打誤撞遇到了要找的人。
李長暄把思緒拉回來,朝對面座位上的沈雲輕看去。她那顆淚痣依然清晰可見,卻沒了當年那份天真,甚至把她本身就有些蒼白的臉點綴得有些陰冷。但她偶爾笑起來,還是有些讓時光迴轉的感覺。
他雖然有些自戀,也承認自己不是別人口中說的那麼“英明神武”,有時候也會流連於萬花叢中,並且總把這種放縱歸於邊關太苦。今日得知沈雲輕還活着,居然有了點甜蜜的安慰。
沈雲輕知道秦姨已經交代了她的身份,卻不知道該以“沈家小姐”還是“沈家罪臣”自居,只好假裝雲淡風輕地坐在那裡,正應了她“沈雲輕”這名字。
簫鳳影內心已經潰不成軍了,她先是讓沈大小姐做自己的“護衛”,讓人家替自己接待客人,還得罪了靖王殿下,現在還要被迫坐如針氈,聽這些大人物前一搭後一搭地聊着。桂姨也是一副小心賠笑臉的樣子,生怕靖王一句話端了她的醉煙樓。
“還是別讓他們知道沉香谷了。”她默默想道。
而數條街之外,周旻剛剛和燕王談罷正事出來,就看到茗煙在等他。
“鬼王。”茗煙——九尾狐仙向他行了禮,卻支支吾吾了好一陣兒。
“怎麼了?”周旻有些睏意,想打個哈欠。
茗煙心一橫,想着反正早死早超生。
“沈姑娘……今日……呃,接待了靖王。”
“你說什麼!咳……咳咳……”周旻哈欠打到一半,聽茗煙這麼一說,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完全沒了剛剛在燕王那裡“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鎮定。
他二話沒說,完全忘了責備茗煙的“失職”,一甩袖子,也不怕有沒有凡人看到,不管不顧地朝醉煙樓飛了過去。